第8章 卷八 雪霏霏

自遲夏一別後,四季來而往複,轉眼就過去了大半載。

次年開春之時,劉會終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将與王家姑娘的婚事定了下來。見着他将要成家了,李牧便替他琢磨起往後的營生。不料話還沒完全說出口,那平日裏大大咧咧的青年就苦了一張臉,低頭悶悶道:“先生是要趕我走麽?”

李牧嘆氣,“你和劉叔照顧我這號痨病口子許多年,李牧便是再沒良心,也不會忘了當中恩義。只是如今眼見着你也要成家了,不好委屈王家姑娘屈身呆在這小院裏,我便想着,若是你有甚麽想去做的,便該放你去做……”

“劉會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若是沒有先生收留,也不敢指望能有今日這一方落腳的溫暖之處,更不論老先生在世時,也曾幾番恩惠于我父子二人,若要論恩情,當是我們欠先生更多……”

李牧見他正經八百地又要開始細數過往恩情,連忙出言打住:“話怎麽愈說愈遠了,你就放心罷,只要山陽書齋在一日,這世上就有你一處落腳的地方。我還尋思着把隔壁空置的宅院盤下來,權當給你做新房呢。”

“先生使不得!還是留着錢等先生成親時再用罷!”

李牧聽完這句話默了許久,臉上挂出抹笑意,道:“我這身子,便從來沒指望過能夠成家,你就別跟我拗了,就這麽着罷。”

于是李牧拿錢買下隔壁那處宅子,仲春末尾,劉會便娶了親。

新娘子叫王寶湘,打小沒讀過甚麽書,卻對詩書禮樂喜歡得很。自過門後便也同劉會一道,白天都在書齋裏頭泡着,偶爾在廊下蹭課聽,更多時候則是幫着廚娘打點飲食,将日子過成了一家人模樣。

這情形直持續到王寶湘懷上身孕時,李牧怕她勞累,硬是不肯再叫她幫什麽忙,反倒是又請了位丫頭照料着。王寶湘徹徹底底閑下來,便每日都在廊下安一把躺椅,曬着暖陽聽先生講學。

她聽得久了,愈發覺得先生講課時的模樣光彩奪目,完全看不出他身子不足這一點毛病來。堂上有孩童頑皮搗蛋,先生教訓起來也是有模有樣,哪有半分傳聞中病秧子的影子。

說到堂上搗蛋的學生,自然就要說一說段煜。這小子長了一歲,沉心學習的勁頭沒多長點,倒是愈發非凡起來。堂上但凡能接的話必定要接,不能接的,也要想方設法打斷先生話頭,段尋一教訓他吧,就立時哭喪着臉喊小叔:“小叔您快回來喲!您交待先生好好關照煜兒,先生就是這般關照的,您快回來看看罷!哎喲!”

李牧心想:你就喊罷,把你小叔喊回來最好。

雖說是常被戒尺關照着,段煜跳脫的性子仍不曾有半分收斂,“姥爺說男孩子就要跳脫些好,我小叔小的時候比我還頑皮,長大可不就出息了!”

李牧簡直懶得同他理嘴皮子。

不過說到像不像的問題上,他琢磨着段尋幼時應當也是這般非凡的。如此想着,再看段煜平日裏那些搗蛋行徑,竟像是在看着那人的小時候一般,憑空多出幾分有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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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到了隆冬時節,便常有段王府的人到山陽書齋走動,送來些上好的銀炭和滋補藥膳之類,和去年冬天一個情形。

李牧為來人奉上熱茶,站在廊下與人寒暄:“其實書齋這頭用炭少,章總管實在不必每月都送來。”

那人聽了一笑,道:“嗨,哪是我要給先生送,這不是尋少爺家書中叮囑過,只得照做麽!”

二人這段時日常打交道,一來二往地早已熟稔,因而聽到對方講大實話,李牧倒也不覺得唐突。他笑着将目光轉向紅透的天,“這天紅得倒像是要下雪了。”

“哎喲,可不是麽!”

“段老王爺的身子可有好些?”

“唉……”章總管聞言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還是老樣子,宮裏的太醫都來了好幾個,卻總是不見起色,這個冬天……”他說到這裏頓住了,李牧轉頭看他一眼,亦沒有追問下去。

章總管沒說完的話原是“太醫說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了”,但他好歹按捺住話頭,沒将話講出來。

段老王爺得的是肺痨,咳了好長一段時日,近來咳嗽已有些見血,發起熱來更是昏睡不醒。宮中每日都有禦用太醫到府上輪值,一副副藥方子開下去,灸也灸過許多次,卻仍是不見老王爺有甚麽好轉的跡象。

如此情形一直持續到大寒前後。原本是除舊布新,趕年集,備年貨的熱鬧節氣,段王府中卻頗為肅靜。老王爺昏睡的時間愈來愈長,這日午後好不容易醒轉過來,便将大兒子段超喚到跟前。

“給你弟弟去一封信,讓他回來過個年罷。”

段超跪在卧榻跟前,聽過這句話,內心只覺酸楚不已。早前他爹一直不肯讓二弟知曉他卧病一事,段超明白那是為什麽。他爹年輕時也是帶兵征戰的将領,二十餘年前上虞一戰大梁落敗,王都南遷,從此國之不國,昔日的泱泱大國如今只得偏安于淮水南面狹小的地域中。對此最為痛心疾首的,應當就是他爹這一輩人,他們生在故國,長在故鄉,一生中最熱烈壯闊的記憶都在故園風雨中,他們對于北方土地的向往與緬懷,定是後一輩人所不能切切感受的。何況是他爹這樣一個曾經縱橫沙場的将領,緬懷之上,應當還有份盼望收複失地的熱切。所以他不願意叫遠在戰場的二弟知道他病了,定是怕二弟知道後趕回來,對前方戰事有所影響。

可事到如今,又是甚麽讓爹爹改口了呢?段超當着老王爺的面拟好書信,不敢作多想,只怕自己再往深處想一丁點,就會想到這是他爹想見二弟最後一面這層上去。

半月後家書抵達前線,與之一同到的還有聖上口谕,宣段尋短暫回朝。此時北方正落着鵝毛大雪,段尋只領了一小隊輕騎,于風雪夜中踏上歸途。又十五日,一行人渡淮水,天明後入南都城。

卻終還是沒能在年節裏趕回來。

令段尋頗為訝異的是南都竟也落起了雪,雪花輕而薄,落到人肩上便化開,堆不出北國的皚皚積雪,卻也能将屋檐瓦舍染上一層顫巍巍的白。蒼天灰而陰沉,合着厚重暗雲,只覺天地間晦暗一片。

段尋忽想起那句詩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當真是雨雪霏霏的時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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