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卷九 別時聚

段尋要回來的消息,李牧是從段煜那處得知的。

元宵後山陽書齋複課,段煜精神不大好,待課間休息時,他轉到李牧身側,從袖口裏掏出一張揉得皺巴巴的紙來。

“先生,您知道這句話是甚麽意思嗎?”

李牧接過那張紙來看,只見上面的字蒼勁有力,飛揚落拓,“這不是你寫的罷?”

段煜擡頭望了他半晌,才點點頭:“嗯,是姥爺寫的。”

昨日姥爺精神忽好了些,不僅能坐起來,還将自己召到跟前,詢問起日常功課。這陣子姥爺病着,他不敢惹姥爺不歡喜,于是功課都乖乖記下來,姥爺考問了一番,對自己似乎頗為滿意。

“煜兒,背首詩來給姥爺聽。”

段煜便背了一首岑夫子的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大約因為講這首詩時挨過一頓揍,所以這詩他記得最牢,萬萬不會背出差錯來。老王爺聽完便是開懷大笑,連連道:“好詩!好!”

“姥爺這也給煜兒背一首罷。”

段老王爺笑着答應了,他一面誦着,一面随手抓來張紙,揮灑下去便是字句成行。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李牧看着眼前的字字句句,忽不知該如何跟段煜解釋。他正想着措辭,便見平日裏總是張揚跋扈的小子垂頭抹起淚來。

“先生不說煜兒也知道……姥爺病了,府裏的下人們都在說,說姥爺叫小叔回來了,說是……說是見最後一面。”

人人都在說這是老王爺與自家小兒子的最後一面,卻沒說中,段尋連他爹最後一面都沒來得及趕上。

老王爺是夜裏走的。前日晚飯過後,他還和平常一樣問過段煜的功課,又向段超問了段尋大約甚麽時候到家,入夜後才回到自己房中洗漱睡下。卻是就這樣一睡,便再也沒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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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着對家國兒女的挂念,老王爺長長久久地睡了過去,他的前半生戎馬倥偬不可一世,後半生卻國仇家恨意終難平。

蒼生幾十年,總是順境逆境兜兜轉轉,別緒離愁聚聚散散,癡喜悲歡,盈缺一握,常以為一世長且慢,卻是生死轉眼間。

那日的一場雪到第二天就止住了,天卻不肯晴朗起來,而是稀稀薄薄地落着點雨,雨中似乎還裹挾着些許肉眼難見的冰晶。

天氣寒得刺骨。李牧晨起咳嗽不止,直咳得五髒六腑都扯着疼起來,便不怎麽有胃口,只草草喝了些粥,過後慢悠悠繞去開書房裏看書。他今日不僅咳得厲害,還有些莫名的心慌,總是覺得仿佛有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兒處,既咽不下去,亦吐不出來。

外頭天亮是亮了,卻因着陰雨的緣故,終究比平日這個時候的天光暗沉許多。冬日書齋改了到學的時間,要比夏時更晚些。而此刻時辰尚早,天氣又寒冷,連劉會都還未過來。李牧頗感心浮氣躁地看了會子天書,索性放下書出了偏院,繞去開書齋的大門。

門外長街倒也沒多冷清,身披鬥笠的攤販挑着擔子,抑或駕着馬車打門前路過,斜對門的包子鋪也已經架起了戶棚,木蒸籠正往外冒着熱騰騰的白煙。李牧将取下來的門栓立在牆壁內側,站在門內四處張望了會,正要轉身,便瞧見街角拐出輛馬車來,正是平日裏接送段煜的那輛。

段煜那小子,甚麽時候習得早起的習慣了?

李牧本欲轉身回去,看到馬車時便頓住了腳步,站在門口處等着。轉眼那馬車到了跟前,車夫利落跳下,卻沒有轉身去撈門簾,而是直直向李牧走來。

待那人走近,李牧才瞧見他袖間別着一道白,當下便猜到是老王爺去了。果不其然,那車夫三兩步到他跟前,恭恭敬敬地道:“先生,小的來替我家小少爺告假,小少爺怕是要些日子來不得學堂了……”

李牧聽完詳述,忙點頭作知曉狀,那頭要傳的話既已傳到,便也不再多留,車夫與他一揖過後,轉身便離開了。

李牧卻在門後又站了會,及至早到的學童來了,他才跟着轉身走回北堂的書屋。

從先前得知老王爺過世以後他便一直在想,不知段尋有沒有趕回來?若是趕回來了,此刻他在做什麽?若是沒能趕回來,尚在路途的他又知不知曉這個消息?

如此又過去幾日,王府那邊仍是沒有半分消息,向來流言如風傳的市井之中,竟也難得聽見誰談及此事。李牧每日散了學都會到棋樓裏坐會,那裏消息多,當初段尋尚在北方戰場上時,他就是靠在這棋樓裏與衆人半真半假地下棋品茗,才能得知些前方戰事的近況。而如今他置身其中,仍是半真半假地喝着茶對着弈,卻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想打聽甚麽了。

大約十日後,棋樓中才有人談起王府出殡的事情。

“說是請高僧算過時間,好幾日前寅時三刻發的喪,法事一并都在趕雲寺做,宮裏的人也在。”

“宮裏?皇上也在?

“可不是麽,到底是他叔叔。現下皇族裏頭老一輩的人,也就走得一個都不剩了……”

……

李牧靜靜聽着,心神不在棋盤上,沒幾回合便被對手吃了将棋。

待到早春時節院裏的梨樹結出零星花骨朵時,段尋終于來了一趟山陽書齋。此時距他第一次在□□人間裏見得李牧,已是整整兩年辰光倏爾流過。

那是老王爺離世後段煜來學堂複課的第一日,他在家中一呆便是月餘,再提起上學堂這檔子事,頗有幾分抵賴不想去的意味,任伺候他的下人哄了又哄,段煜就是磨磨唧唧地不肯出門,正當他爹撸起袖子準備教訓人時,段尋将人一把帶到身邊。

“哥,我送他去罷。”說罷轉身蹲下去,對段煜道:“小叔許久沒見着先生了,煜兒帶小叔去見見他可以嗎?”

那頭段煜鼓了小嘴,嘟囔道:“小叔自己不是識路麽?”

“小叔又不是書齋的學生,要是煜兒不同我去,你們先生非叫人拿掃帚趕我出來不可。”

段煜心下一琢磨自家先生的性子,還真是他小叔說的那樣,便唉聲嘆氣道:“……好罷。”

于是二人收整出門,到山陽書齋時正巧趕上劉會急匆匆從門內走出來,他先是見到正從馬車上下來的段煜,後才瞧見立在段煜身旁,以手接住他的挺拔男子。

正是段尋。

劉會愣了片刻,才慌忙上前一步,深深地拜了一拜,道“……将軍,今日的課怕是上不了了。”

段尋眉頭一擰,問道:“怎麽?書齋放散假了?”

“不是,是我家先生……”

“你家先生怎麽了?”

“我家先生今早沒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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