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卷十三 驚鴻面
來人穿着十分随意,長長的身量隐藏在一身粗麻質地的長衣中,說完話看到段尋身畔坐着的李牧,眉梢一挑,這才稍稍斂去了幾分無賴笑意。
段尋與來人大略玩笑過幾句,便将二人相互介紹一番。李牧這才曉得他喚作沈暮山,是沈相的二公子,亦是段尋幼時讀伴。此人名號李牧倒是知曉,南都城中那條穿城而過的人工河便是在他的督辦下修起來的,家家戶戶都曉得相爺家的二公子精通工兵水利,卻又都不曉得這人還如此年輕。
言語間夥房的人端了三碗面食上來,熱氣蒸騰,鮮香四溢,李牧便覺得有些腹空了。想來沈暮山也腹空得厲害,面碗剛一放下,他便拾起筷子刺溜吃起來,一邊含糊不清地道:“要帶人過來怎麽也不說一聲?也好讓夥房的人燒一鍋像樣的飯菜,你瞧瞧眼下,只能委屈嵇陽賢弟吃這粗面。”
段尋聞言看向李牧,見他也看着自己,眼裏笑意拳拳,回道:“中正兄客氣了。”
三人胃口頗好,不消多時便用完了一餐簡單的晌午,趁着午間衆人歇息沿着河岸邊走邊看。這日是個晴朗的好天氣,長空碧藍如洗,腴白的雲倏爾飄走,又倏爾飄來,将淮水的顏色也染作蔚蔚一片,當中白影點綴,好不漂亮。
“岸那頭也是我們的人,橋從兩邊一同開架,今日晚了,下次帶你去對岸看看。”段尋在李牧耳邊低聲說道。李牧聞言,擡首望向遙遠的對岸,隐約中當真可見得工事的輪廓,人影是瞧不清的,卻能瞧見那杆鮮豔的旌旗,紅底黃邊,正是大梁的王旗。
至這時李牧心中才有了實實在在的幾分真切感受——興許大梁當真就快要收複北邊失地了,那片他從未踏足過的故國土地。
這日段尋與李牧二人在堤岸邊坐了許久,有一搭沒一搭說着些瑣碎的話,直到日頭偏西之時,歸鴻成群落于岸邊濕地,水光潋滟,掠影倏忽。
“都是北方飛來渡冬的鳥,開春以後還未走幹淨,再過些時日便不容易看見了。”段尋說着起身,俯首道:“走罷,該回去了。”
與沈暮山告別,那人笑嘻嘻道:“走罷走罷,來了也不做正事,光會耍懶。”又轉首對李牧道完全不同的話:“下次若還想過來,讓千山領你來便是。”
于是二人打馬上路,山道狹長,寶馬卻不懼險峭,一路飛馳。抵達時已是深夜時分,段尋提早與人打過招呼,是以有人專程在城外候着,将二人迎進原本已經關閉的城門中去。他們是打北城門進的,離段王府倒是近,距山陽書齋卻要遠些。段尋不說,但李牧看他禀退了手下人,打着馬默默随在身側的架勢,也明白了他這是要送自己回去。
如此細致周到,若是換做尋常女子,只怕是要立時芳心暗許了。然李牧畢竟不是女兒家,他一面感念段尋的照料,一面又想自己好歹是男子,就算是眼下夜色深沉,也并不值得段尋如此小心護着的。更何況這人陪自己在外折騰了一整日,能早一刻回去,還是早一刻回去歇下好些。如此想着,等段尋堅持着将他送回到書齋要折返時,他卻又挂心起他一個人走夜路這事來,道:“時辰晚了,不如就在我這裏将就一晚罷?”
段尋聞言倒是有幾分詫異,不過卻也樂得受李牧挂念,于是也不推阻,幹幹脆脆地留下來。
客房空置已久,舉着燈進去,可聞見一股子嗆鼻的灰塵味道,燭光周圍密密地飛着一層塵粒。段尋跟在李牧身後走進屋子,劉老抱了一床褥子進來,說是要給換一床幹淨的床褥。
“先生留人下來,卻讓人睡蛛網下面,是否太沒誠意了?”
李牧聞言嗆了一口,心道哪裏如此誇張,怎麽自己沒瞧見有什麽蛛網?不過客房這般情形,他确實也有幾分心虛,便咳了一聲道:“你去睡我的床,我睡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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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尋笑:“哪需如此麻煩,我同先生擠一擠不就是了?”
一邊正在吭哧吭哧換床褥的劉老聞言停下動作,轉過頭來等着李牧定奪,一邊道:“也是,這房背陰,白日裏照不到光,到了夜裏愈發陰冷陰冷的,能不住還是不住的好。”
既被如此說了,李牧哪裏還有推拒的道理,加之他本就不抵觸與段尋同卧,便就着話應下來。于是這夜在李牧的卧房床榻上加了具枕頭,又加了床被子,二人洗漱過後,便吹燈睡下了。
許是白日見聞太過新鮮,又許是錯過了平日的歇息時辰,李牧熄燈後怎麽也不能入睡。他顧忌着躺在身側的段尋,怕左右翻身會鬧醒了他,便只得就着躺下時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僵在那處。
如此過去不知多久,尋思着段尋應當已經睡實了,他才稍稍挪動了一下身子,半晌後又輾轉翻身,不知怎地就嘆出一聲低低的愁緒來。
就聽段尋道:“怎麽?睡不慣?”
李牧本以為他睡了,被這麽忽地一問,差點沒吓出個好歹來,平息了半晌才老實道:“也不是睡不慣……”
段尋未吭聲,他又接着道:“大概是過了時辰,反而不困了。你先睡罷,我再眠一眠,興許就睡着了。”
段尋低聲嗯了一下,翻過身,由平躺換做面對李牧躺的姿勢,在被子底下将手搭到李牧手上,虛虛地牽住,便不動了:“睡罷。”
這下李牧難眠的緣由算是清楚了——段尋這麽牽着他,哪裏還能睡得着?他一動不敢動,同一個姿勢保持得久了,難免覺得身上不适,但他又不想将手抽出來,是怕吵醒段尋。
亦怕自己稍稍一動,段尋便不再牽他了。
此般心思起于何時?恐怕比他站在自己書屋外望進來那日還要早些。從他十九歲那年一戰成名,三年後歸朝,騎良駒從自己跟前經過時,根由就早已落下。那時李牧才十六,向往疆場的病弱少年郎匆匆一瞥青年戰将,本是命中極其尋常的一眼,卻成為驚鴻一面,将心底對故國的朦胧思念與征戰殺敵的熱血情懷,一股腦全都投在了戰将的身上。此後許多年,每逢他歸朝,李牧都會站在長街行列中,打遠處久久地望一眼。辰光過隙,一轉眼便望着他從铮铮青年出落成鐵面将軍,待他眼角眉梢鋒芒更甚,目光亦愈發張狂不羁時,得他一句禮數周全的“先生不必多禮”。
又此後,與人幾次匆忙會面,幾番淺言,幾度來往并幾載分別,曾經的那份豔羨與仰慕不知不覺變了模樣,于青年人心中瘋狂滋長。
正所謂驚鴻一面,瞥在眼中,卻落入心底,從此似水流年也好,春秋各半也罷,都不曾忘記彼時那人如玉如虹。
作者有話要說:
更改一個小地方:
卷十一關于阿尋和牧牧年齡差距的側面描寫處,牧牧說“将軍長李牧兩歲罷”的“兩”改為“幾”。
因為作者本人平日裏習慣用兩代替幾的意思,回過神發現容易造成歧義,實際上二人的年齡差應是六歲,不是兩歲哦。
啊 原來這是一個起于暗戀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