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卷十五 同城書

日子無甚波瀾。段尋那日留下句改日再來牽馬便離開書齋,卻是又去了好幾日也不曾見他過來。李牧照常上着書齋的課,時而想起這茬,便不由得有些挂念。

自己修去的書也不見回一封,莫不是出了甚麽事罷?難免如此想到,可尋眼望去座下,那位段王府的小公子哥兒正好整以暇地撐着手打瞌睡,眼皮子阖得是好不自在。李牧便又将此想法否了——如若是真出了甚麽事,只怕段煜那小子也不能坐在他課上如此混日子。

李牧抄起戒尺靜步走到段煜跟前,他周遭的學童大都擡起了頭,或一臉同情,或一臉壞笑地瞅瞅段煜,又瞅瞅自家先生。眼見着先生用戒尺拍了拍那睡夢中人的書案,不得反應,又捏了個彈指打在段煜額頭上,這才将人喚醒過來。

段煜正在夢中與人鬥蛐蛐鬥得難分難解,忽被叫醒,眼底盡是茫然,又還有點愠怒之色。他以為擾自己清夢的是旁座沈家那壞小子,于是轉過頭就要瞪他,卻不料瞪到一襲青灰色衣衫,順着瞧上去,正是自家先生執書立在那裏,瞧他的眼裏似笑非笑,似怒而又非怒。

段煜心底暗嘆一聲糟糕。他搗蛋的日子多了,挨罰已挨出幾分經驗來,眼下瞧先生一眼,便知道自己又要挨尺子了。誰知這日先生竟沒有罰他,只是問過幾句為何瞌睡之類的話,又叫他站着聽了會課便作罷。

先生何時轉性了?段煜琢磨着……大約是自己在小叔跟前告的那些狀生了效用,心裏頓時就有些心虛,也不曉得小叔聽完自己的混話,是怎麽教訓先生的,看那先生細皮嫩肉的模樣,該是吃虧吃大了罷?如此想着,段煜瞌睡也不敢再打,只把小小的頭埋得更低,連擡眼看一眼先生都膽怯。

李牧自是不曉得段煜心頭那些九九。他這段時日對這位心思全不在文化上的小公子十分親和,想着這小子剛失了疼愛他的姥爺,處在生死離別之痛的當下,自己能不教訓他,還是莫要教訓他了罷。

散學後李牧随學童們一路出到書齋大門處,見了段王府來接段煜的車,便上前将昨日拟好的拜帖呈上。

“李牧憊懶,只得勞煩管家大人将此貼帶給段将軍。”

一回生二回熟,管家依言接過帖子,仔細揣進衣襟,與他連番客氣後回了府。于是這日晌午過後,段尋将将散朝回到府中,便看到了那封邀他前去游湖的帖子。

上頭的字仍是清新隽永,有力有勁,他熟悉之至。而透過一筆一畫遒勁的筆鋒轉動,段尋似乎看到了那位教書先生細致溫柔的心思。近段時日李牧常常陪伴在側,若是學堂開課不能共處的日子,他便每日都會修一封帖子托管家帶回來,帖子內容卻不拘形式,時而插科打诨,時而叮咛問候,倒是都能讓人看過後覺出暖乎乎的心意來。

段尋大概曉得他這是惦記自己方失了親人,故而百般柔和體貼地對待自己。他一面覺得熨帖之至,一面又覺得不大樂意——那人心地好,莫不是對誰都這般體貼溫情的罷?

他哪想得到李牧縱使心善純良,卻不是熱情之人。這一點書齋的劉老爺子想得實在,李牧實是個冷性子,對誰都禮敬三分,卻不熱忱,更別提如此上心挂念,日日修書問候了。

否則他那副好皮囊,何至于至今還打着光棍,連個上門說媒的人都沒有。

歲歲節氣往複,人們過節的心思與忙活勁頭倒是不減。時值上巳前後,南都城中的老百姓便活泛起來。暮春三月三,春裝既成,晝長夜短,正是相約游玩的好時候。南都城北面有山,西面淺草野溪,南面環湖,城中又有河流縱貫而過,可說是山水豐富,供百姓們出游的地方不可謂不多,但若論最受百姓青睐的,還要數三月三游仙人湖。

仙人湖地處南都城南面,湖水清澈,湖中央有一處湖心島,那島與尋常島嶼不同,乃是處于水底。此處湖水最為清明,幾可見底,游船至此,便能自水上看見湖底沉沉綴着的島山,島上顏色蔥綠,偶有幾抹紅貫穿其中,雖說都知道那是水草,遠遠看去,還是不免錯把其當作水中山花綠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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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說此島是湖中仙人的游玩之所,頗有幾分靈氣。故而百姓們游船至此,都要合掌虔誠祈禱一番,願家人安康,升鬥太平之類。

晨霧至午間才遲遲散去,四周環繞的青山這才揭開面簾,遠遠望去,湖光山色相輔相成,天光雲影倏爾流轉,倒真是叫人心曠神怡的一副好景圖。

李牧劃船動作緩慢慵懶,全憑段尋認真。船到了湖心處,李牧索性直接停了動作,趴在船沿上往下瞧。

“幼時與我爹一同劃船來此,見了這水中島山,只覺遼闊不已,比那陸上的山不知高大多少。如今再看,卻又覺得遠不如記憶中那般雄偉。”

“幼時常來麽?”

“我爹還在世的時候,每年三月三都來。之後就不曾來過了,今日算是頭一回。”

段尋亦停下手中動作,靜靜望着水中島山。

衆多游玩的船只自二人舟畔經過,船上的人大都驚嘆于水中景致,并不如何留意他們。

“都說在此處許願靈,好不容易來一趟,別白白浪費了機會。”李牧自船邊轉過身,自顧自将段尋兩手執起來,帶着合到一處,便對他道:“許吧。”

段尋被他鬧得無奈,只得照做閉眼祈禱狀。起初原本不抱什麽認真心思,到雙眼阖上時,卻又禁不住虔誠起來。

人大抵都如此,牽扯到在意的、要緊的人和事,便想要不認真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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