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卷十六 此生願
段尋已記不清他最近一次認真的祈願是在什麽時候了。幼時倒是常常許願的,登高祭祖,廟堂禮天之類的場合,他閉上眼,合掌就是願武藝精進此般單純幼稚的願望。及至如今,似也說不清是從甚麽時候起就不信這個了。在戰場上,他親眼見過前一刻還在念叨着“老天保佑”的年輕士兵,下一刻即被利箭洞穿胸膛。
大約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不信的。但不信歸不信,人活一世,總有祈盼。段尋自非識破紅塵的超脫之人,他以肉身嘗活于世,哪怕是對生死看得比常人平淡些,卻也不過是一介凡人,亦跳不出祈望牽挂幾個字去。曾有幾番歷險時渾渾噩噩地想,如若就這麽死了,到底還是有幾分虧的。他這輩子想要的不多,一欲家人安康,一欲社稷完整,若是眼下死了,便一樣也沒見着,生生世世地落了一場空。他如此想着,又幾番從險境中脫身,全須全尾地活到如今,與人一同在水光山色一葉扁舟中許下多年不提的願望。
一願家人安康。
二願北方戰事早日平定,山河太平。
三願……段尋睜開眼,見方才逼着自己許願之人此刻亦正低頭合掌,一副虔誠之極的模樣,看上去既純良又恭儉。段尋盯着他不自覺看了一會,直到見他眼睑微動時才重新閉上眼,将未許完的願望在心底念過一遍,方才不緩不慢睜開眼來。
便見李牧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道:“許甚麽願要這麽久?”
段尋亦笑道:“不可說。”
“怎地不肯說?”
“說出來便不靈驗了。”
“哎!”李牧讪讪地轉過頭,将船槳拿起來握在手中,有勁沒勁地劃了一竿子水,才又轉身對段尋說道:“當真麽?”
他們将小舟劃到偏離湖心處的地方,這時已過了晌午,李牧便撂下槳,從随身帶的包袱中掏出幹糧。此時湖上的游船已不多,大多返岸吃晌午去了,漸漸地周圍便只剩下他們這一頁扁舟。
兩人都停了手上劃水的動作,任由小舟随清風微微搖晃着,他們對坐,将膝蓋抵在一處,包袱就放在二人腿上。
李牧挑挑揀揀地從當中翻出兩只玉米蒸的窩窩頭,一個遞給段尋,另一個早被他自個兒咬了一口在嘴中,模糊不清地道:“先吃點實在的填填肚子。”
段尋卻不接,而是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窩窩頭,又去包袱中翻找其他的吃食。
李牧想打趣他說一句“段大将軍您幾歲了吃東西還要人喂”,可窩窩頭勁道的面團在喉中哽了哽,不僅沒說出玩笑的話來,反是被哽出一陣咳嗽。
段尋聞聲,便擡起手來替他拍背捋氣,大半個身子探過來,額頭幾乎與他的觸在一起,只聽他柔聲道:“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便是咳,過後生病咳,氣了也咳,怎地吃起東西來也不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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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牧好一通咳嗽,半晌後平息下來,才喘着氣不平地說道:“你見我生氣時咳過?”
段尋替他把手中還舉得好好的兩只窩窩頭拿下來放回食盒,換了一壺水遞到李牧手中,道:“煜兒說你發火發不到一半,就會咳得發不下去了,再喝點水。”
李牧苦笑道:“他是不是總回去告我的狀?”他倒還沒忘段尋第一次來書齋是何所為。
段尋不答是,亦不答不是,只玩味地看着李牧喝完了水,又将一個食盒打開,裏頭分兩層,上面一層放着些水晶餃,芙蓉糕之類的點心,下一層則是紅棗蓮蓉熬的濃粥。都是滾燙時放入的食盒,此刻打開,還微微冒着些熱氣。
“你還是吃這個罷。”段尋找出把調羹,見李牧信手坐着不動的模樣,又忍不住打趣道:“是不是要我喂你?”
李牧聞言,覺出段尋的調笑意味,自覺不能于此處落得下風,便将計就計地道:“那就有勞将軍了。”
段尋笑過,當真用調羹舀了一口粥,還故意将其放在唇邊吹了吹才遞到李牧跟前。李牧湊低了頭,許是怕段尋作怪,遂用手固定住段尋的手,這才将粥吃進口中。
“先生既是要人喂,就不必自己動手了。”段尋又舀了一勺粥,這回直直湊到李牧唇邊,他只要一張嘴便能吃到。段尋說話仍是帶了九分玩笑的意味,倒不想李牧聞言既不羞也不惱,而是比方才更為落落大方地就着自己的投喂吃起來。
段尋将其認真吃食的模樣看在眼中,心底的玩笑意味漸漸散去。他二人挨得近,段尋見李牧低眉時如尾羽的般睫毛倏忽一閃,心中驚動,待那人剛放開調羹,便湊故去親了他。
李牧頓時怔住。
段尋的唇只是微微貼在他的唇上,那觸感輕微得缺少幾分真實,仿佛一陣風便能将其吹散,令他既不敢往前動作,亦不敢朝後退卻。李牧僵直着身子任由段尋與自己唇貼着唇親了一會,忽聽那人嗤笑道:“還以為你多經得起玩笑,這便吓住了?”說話時唇已經離開稍許,額頭卻還抵在一處。也不知他是甚麽時候将食盒放在一邊的,此時正用手掌隴着李牧的後腦勺,與他姿态親密地說話。
“恕李牧見識短淺,不曾見過此般玩笑。”李牧避無可避,只好與他氣息相聞,淡淡答來。他能感到段尋的手在自己的後腦勺輕微安撫,恍惚間又聽他說:“……但接下來,就不是玩笑了。”
随即又被吻住。此下不似方才蜻蜓點水的一吻,段尋用了些力氣,牙輕輕咬李牧的唇,含住吮吸,待到他吃痛張開嘴唇欲抗議時,便驅舌探入李牧口中,與他纏綿深吻。
晌午的風吹過湖面,波光蕩漾,水中的影便跟着模糊動蕩。有水鳥落在影子動處,将喙置入水中逡巡,大約是将那影子當作了什麽獵物吃食。風聲,水聲,鳥鳴聲,應當還有許多聲音,但李牧通通聽不見了,他只聽見一句話反複在耳邊回蕩。
——便是那句“但接下來,就不是玩笑了。”
不是玩笑,那是甚麽呢?李牧于疑惑中微微睜開眼,明晃晃的日光落在眼皮上打下的陰影還在,看事物時總蒙着一層暗紅暗紅的光。他身上披着段尋的外衣,稍一動,衣服便順着滑落到了肩下。
“睡醒了?”
段尋的聲音在頭頂想起,眼皮上存留的紅影一圈圈散去,段尋的臉便在眼前清晰起來。李牧仰枕在他的腿上,忽覺一陣心動,不知怎地便開口道:“段尋,我方才做夢,夢到你親我了。”
段尋聞言嗤地笑起來,道:“你沒做夢,我就是親你了。不光親你,還喂你吃了飯,伺候你睡晌午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