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卷三十四 終場戲
段尋醒過來了,身上的傷卻還未痊愈,仍需卧床休養。林輝自個兒愁了一日,最終還是選擇去同段尋說李牧正在來路上這事。
“你放心罷,李牧回信上說同暮山一道過來,不會有事。”
段尋閉眼道:“你看看外頭是甚麽天氣。”
不用看也曉得,他林輝将将才從帳外進來。西北地帶風大,尚未入冬時的風便已帶了凜冽肅殺的意味,如今真正入冬以後,風嗚嗚咽咽,帳內都聽聞得見,打在臉上更是如同刀鋒刺來一般。而昨日傍晚時分,天色又泛起詭異的紅,怕是有一場雪就要落下來了。
林輝撓了撓頭,半晌才落出一句:“也就是風大,既沒落雨,也沒落雪……”
段尋便讓他去“既沒落雨也沒落雪”的帳外站着,林輝如蒙大赦,心想與其在裏頭和人瞎掰扯,還不如站在外頭來得舒服。
段尋到底是不放心李牧一行人,這日午間,派出手下一支輕騎前去尋人。不想就在輕騎派出去的這天晚上,一場醞釀多時的大雪落了下來,霎時間将四野捭阖覆蓋于冰冷寂靜之中。
隔日早間外頭的人撩開帳門入內補柴禾,見箭傷未愈的段尋竟已從行軍榻上起來,正站在衣架前穿衣。段尋見人進來,肩膀上還有未化的雪花,心道果然是下雪了,便更加覺着不放心,對那人道:“與我備一匹馬和幾身厚衣服來。”
那人低頭應着,轉身就出去同林副将說了段将軍要外出這事兒,驚得林輝一愣,急匆匆地往段尋帳內去了。他現在傷勢未愈,硬撐着騎馬遠行只能是在舊傷上頭添新傷,林輝憋了這些天,眼下見段尋竟兒女情長到不知輕重緩急的地步,心中就有些怒了。他進得營帳內,見段尋已穿好披風,心中那股子邪火蹭地冒高。
往帳門前一杵,冷着臉道:“做甚麽?你今日哪也別想去。”
段尋見了那股潑皮的氣勢,也不強闖,而是就着近處的椅子坐下來,似是玩笑一般地道:“那你替我去?”
林輝怒氣沖沖:“不是已派人去尋了!”
段尋跟着還點了點頭,出口卻是:“這麽大的地界兒,一行人怎麽夠?你常年在野外行軍,應當知道尋人的不易。眼下我擔心的不只李牧一人,暮山也同他在一道,若是當真被大雪困住出點甚麽事,咱們拿甚麽同沈相交待。”
林輝心下明白段尋這是在跟他玩兒攻心這一套呢,卻又忍不住當真有些擔憂。兩人在營帳內扯皮半晌,最終各退一步——等到午間時分,若是還沒有一點尋人的消息,林輝就同段尋一同出外尋找。
眼下段尋既已起身,也不願再回去躺着了,便讓林輝帶着他在營內轉轉。
兩人打開營帳門簾,段尋猛一接觸到白日天光,忍不住眯了眼。接着緩緩睜開,入目便是紛揚的雪花,軍帳點點綽綽地鑲于雪白原野之中,四下裏一片肅殺。此刻大軍的主力已入了落樞城,營內留下的大都是傷兵和軍醫,小部分未受傷的則是留下來清點物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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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尋轉了一圈,對林輝和身邊跟着的人道:“待城中安頓好,就盡快安排将士們入城罷,這天兒怪冷的。”
又轉了一圈,随行的禦醫也不管段将軍意猶未盡,從人群後頭鑽出來,低頭拱手道:“段将軍,您該服藥了。”此時已近午間,段尋看了看林輝,示意他同自己一道回營帳,又對禦醫說:“把煎好的的藥送到我帳內便是。”
這日午間段尋吃過晌午,又掐着時刻喝了藥,便同林輝一道打馬出營,往南邊的方向去。而此時的李牧一行人已抵達落樞城外,城門緊閉着,沈暮山派人去通傳,得到的回答卻是段将軍不在城內,而在西邊城外的軍營之中。
好在城內有人識得沈暮山,不多時城門打開,一行車馬自內出來,打頭之人正是沈暮山的故舊。趕了一路的步行人被引上馬車,腳手都暖和了些,沈暮山這才說明來意,引得旁人哈哈大笑,直感嘆段将軍的弟兄個個都情深意重。
兩邊的人一錯開,卻是又隔了一日才終于得見。原是段尋一行人尋至頭兩天李牧他們夜宿的客棧,問過店家,才曉得人已經又往城裏去了。便又跟着趕回來,終于在營中見到了挂念多時的人。
李牧已經安頓了一日,卻仍是睡不好,一身借來的冬衣随意裹在身上,整個人都晦暗了幾分。而段尋一身風雪,傷後臉色不大好看,眉頭也不見舒緩。兩人都是沉甸甸的落魄模樣,卻在見到對面人的一剎那,不由得雙雙露出一個笑來。
幾日後,駐紮在城外的軍部相繼入城。至此,金軍在西北的防線終于豁出了一條大口子,在梁軍的步步緊逼之下節節敗退。
年關夜,落樞城內的百姓擺起筵席,街市燈火如晝——時隔二十餘載,這裏的人們終于能夠正大光明地過年迎春。
入夜的時候雪停了,李牧從房內出來,身着一件毛氅披肩,立領高高遮過脖頸,直将下巴也一齊遮住了。段尋跟在他身後踏出房門,攬了一下人的肩膀,道:“不是你嚷着要去,又在這裏發甚麽愣。”
“雪停了。”李牧被人帶着往前走了半步,又堪堪停下來,望着暮色中染上一層墨藍的街市。二人午覺後在房中厮混,直到暮色合攏過來,李牧感到腹空了,才拖着段尋起身。
雪霁後的天終于露出灰白以外的顏色來,此時合着夜幕,當真如同星藍一般。而墨空下的西北城池已起了燈,紅火熱鬧,街市上穿梭來往,皆是被喜慶氣氛感染的百姓。
“就快開宴了,走罷,別愣着了。”段尋攔在李牧肩頭的手用了一把力,終是帶着人往前走去。二人抵達時宴會已然開始,是林輝這人夥同軍中幾個愛湊熱鬧的副将辦的私宴,吃食随便,倒是請來助陣的戲班子頗為講究。
落樞城在金軍統治下二十餘年,連春節這類普通的漢人節日都被明令禁止,更何況漢人的戲曲琴詞。然而即使如此,也還是有人“暗度陳倉”,悄悄地将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往下練着。這支戲班原身便是落樞城中極有名的“刀馬臺”戲班,二十多年來未現過身,人人都以為他們早已四散奔逃了,倒不知林輝是從哪裏找來的人。
最後一出戲唱的是秦腔,唱戲人尾音輾轉,綿長凄涼,出口正是那支曾唱遍大梁南北的舊曲《夜江南》。
那是二十餘年前,秦淮岸酒香胭影,花粉綠濃中一曲曲動人心腸的曲子由南及北。便是連北方百姓也豔羨那水鄉煙雨,都道江南如畫,秦淮河畔鱗栉輝煌,美人不窮,可比天上人間。
如今遙遠故國聽聞舊曲,李牧才恍然思透——如同淮水南岸的他們懷念從未謀面的北方故國一般,生活在金軍統治下的北方梁人也懷念着故國。
而他們的故國,鎖在淮水以南那座煙雨頻繁的南都城裏。便是夜江南。
作者有話要說:
唱腔和曲子都是瞎起的名字,對,瞎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