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卷三十三 蒼原雪
五日轉眼過去。段尋再度啓程之前,對李牧道:“眼下還不是上前線去,你不必擔心。只是今年過年或許不能回來了,你保重身子,長胖一些罷。”
李牧點頭,故意笑他老媽子,段尋又接着道:“等來年開春,或許能回來一趟。”
二人分別,段尋剛跳下臺階走幾步,像是又想起了甚麽似的,猛地轉過身來,盯着李牧,目光炬炬:“不準不回信。”
李牧笑着答:“好”,他便轉過身,踏上馬走了。
這一走便又是接近半年的辰光。
及至第二年春,劉會的兒子劉衡滿兩周歲。李牧張羅着要給他辦生辰宴,四下裏忙碌之時,段尋回來了。
他回來以後,原本應該由李牧張羅的那些事就挪到了他的手上。不過因着身份擺在那,說起話辦起事來要容易許多,倒不像之前李牧自己去聯絡時跑得那般焦頭爛額。
大将軍親自過手做這些事,這叫劉家人上上下下,除了劉衡,都有些惶恐。劉衡一介小兒,終日裏被段尋逗來逗去的,高興了就咯咯咯地笑,不高興咧嘴哭。很是自在。
已是建安十六年,仲春氣候溫和濕潤。李牧着春衣,靠在檐下看段尋牽着劉衡在院子裏追貓。若是辰光能夠靜止,李牧希冀着它就停在這一刻,這一刻已足夠好。好到使人眷戀不舍,很多很多年後仍記得牢靠。
十六年的秋天段尋随軍來到西北一座小城。這是今春才從金軍手上奪回來的城郭,雖不大,卻是戰線上一個舉足輕重的地方。
小城叫做布戶,四季分明,秋冬凜冽異常,景物卻是極好的。此時第二分部已由泾陽秘密西移,在布戶城外的大營與第七分部彙合。半月後,林輝與其精銳自更西面的草原密探歸來,他手下的第四分部也同時抵達。至此,大梁北征史上最速而烈的一場戰役已悄然臨近。
他們要取的城叫落樞,曾是大梁西北的邊陲重鎮。當年金軍自西北兩面大舉入侵,邊防上的進攻異常迅速而猛烈,落樞正是最先被攻破的城郭。如今二十餘年過去,大梁北征軍中最精銳的分部秘密集結,欲以同當年相同的戰術奪回被掠奪的地方。
這場戰役結束得很快。大梁只用了七日,便拿下了從布戶至落樞的諸多小城郭,及至最終攻下落樞,也僅僅只用了十六日。但此一戰梁軍亦傷亡巨大,其中最使人擔憂的,便是這場戰役的披旗将軍,也是北征軍第二及第七分部的總将領段尋受了重傷。
他在大軍攻打落樞主城門時中了火箭落馬,那時他還未失去意識,只招呼随軍大夫草草拔了箭,以創藥敷住傷口,便又硬撐着回到前線坐陣指揮。不久金軍頹勢難挽,最終棄城北退,梁軍入城,本是大役全勝的當口,他們的主将卻重傷昏迷過去。
幾個副将急壞了,立刻拟了軍報一封封地往南都遞。今日哪位大夫又為段尋看了診,明日又喂段尋喝了甚麽藥。他們未敢大意,瑣碎巨細半點不曾遺漏地都報給皇上——這畢竟是皇上的血緣親族,又是對當下戰局至關重要之人,誰敢大意呢?
只是不論他們怎麽急,段尋始終不曾蘇醒過來。前線的軍醫一個個都皺了眉,至他昏迷的第八日,對衆将搖頭道:“照理說段将軍該醒過來了,如今卻不見蘇醒的跡象,我們已用盡全力,着實找不出根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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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将便商議着要把段尋送回南都醫治,然而回程山高路遠,此時西北的氣候已漸近寒冬,只怕一路的颠簸對段尋的傷勢帶來更甚的影響。
他們正愁着,自南都城領皇命而來的禦醫卻到了。見過段尋的傷勢,先給衆人喂了粒定心丸,說将軍無性命之憂,接着才說蘇醒過來須得一個契機,問段尋身邊親近的人他有沒有甚麽在意的人或事。
衆将士東拉西扯,最後是誰也道不出個所以然來。反倒是平日裏總聒噪得很的林輝聽完話低下頭沉思,從營帳裏頭出來後,立刻拟好一封書信叫人快馬加鞭的送了出去。
他正是送信給李牧。
這頭李牧收到信已是十日後。他倒是出奇地鎮定,不慌不忙指使着劉會替自己備車馬和衣物,于收到信的當日便啓程北上。
劉會與他一道,先前将将收到段将軍重傷不醒的信時,他只覺不妙,生怕自家先生一個想不通也跟着倒下不醒。不料李牧讀完信後連個眉都未皺,言語也還是同平日裏那般溫和無二:“劉會,你去牽馬車,我收拾兩件衣服,即刻出門,先去泗水找沈暮山。”
劉會正要動,又聽見他說:“你不必帶衣物,等見到沈暮山,你就自己回來。”
說完便轉身回屋去了。劉會站在原地怔愣了一會,他沒瞧錯,他家先生捏着信的手在發抖,青筋冒起來,骨節處泛着白,看上去瘦而猙獰。
李牧拿到信時确是不曾慌亂。林輝在心中用語巧妙,反複說着段尋傷勢無關性命,只是一時醒不過來,問他可願意前去看望。可等他回過神來,想到那人不知是如何受的傷,現下又是個甚麽情形,再聯想到若是戰場上刀劍再偏一分半毫,他便覺着一陣後怕。反而愈發不安起來。這一種不安已與他暌違多年,可只要一冒頭,往昔今日一并而發的恐懼就緊緊锢住了他。
西北的平原上落起大雪,鵝毛似的雪花漫天紛揚,他們的車馬受困于距離落樞城十裏的小鎮,不得不留宿一晚。第二日晨起之時,外頭銀裝素裹覆蓋了一片,雪倒是止住了。李牧忽地想起多年前與段尋初相識,自己因受了他零星恩惠前去王府拜謝,在那裏看到過兩幅行軍圖。
其中一副便是與此相似的大雪天,黑雲壓陣,雪花似刀鋒一般懸挂于天地之間。當時自己似乎是說過南都城難得見如此雪景的話。如今他終以雙眼見到此蒼茫雪原,卻再不覺磅礴威嚴,心中只餘一片酸楚。
這樣的大雪,他實在不想段尋再經歷第二次了。
在李牧的堅持下,一行人冒着化雪的天氣徒步走了一段,到落樞城外時,俱已是筋疲力盡。李牧的眼紅了,卻又不是要流淚的紅,沈暮山看着他的樣子,心下已把林輝那和稀泥的罵了十遍。
這頭林輝被沈暮山罵着,那頭段尋也沒放過他。段尋是三日前夜裏醒過來的,他醒後一陣口幹,喑啞着嗓子喊了幾聲,這才有人撩開營帳的簾子,幾乎是一邊喊着一邊撲到了行軍床前。
段尋:……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唐唐南林府少将,自己打小一塊長大的林輝。
“你可算醒了!你可算醒了!”他反複地念叨着這句話,等禦醫侍從得到消息紛紛湧入營帳時,才默默退到一邊,心裏開始琢磨起另一件事來。
眼下已是寒冬時節,不知趕路是否辛勞。要是段尋曉得了他自作主張通風報信,還把李牧大老遠請來,此刻說不準正在凄風苦雨的路上……林輝有些悔,心想段尋醒得不是時候。再晚幾日醒便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五更內完結。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