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卷終 歸故裏

暮冬的一個清晨,李牧将醒未醒之時,忽聞外頭傳來鞭炮聲響。炮聲一陣接着一陣,不多時就将他的睡意打散,他披一件冬衣起身,打開窗戶。

天還未亮,曉星仍在空中挂着,李牧這頭剛打開窗,那頭廚房的牆角邊就閃出一道白貓身影,跟着劉老自裏頭出來,看見李牧,道:“先生這麽早就起了。”

“嗯。”李牧将窗完全打開:“這炮聲總也不斷,哪裏還睡得。”

“聽聲音不像是一家在放,也不知是甚麽喜事。”

劉老說完,又回廚房端來一盆熱水給李牧洗漱,這時劉會大呼小叫地從外頭進來,一見他爹,激動得語無倫次:“打……打下來了!上虞打下來了!”

劉老爺子一時不及反應,怔愣愣被兒子拖着手,臉上盡是不敢相信的神色。倒是屋裏洗漱的李牧聽到話,将帕子往臉盆中一扔,快步到門前,望着劉會問:“消息可當真?”

“千真萬确,外面都放炮呢,可熱鬧了!”

話語聲一落,又是一串驚天炮聲乍起。劉老這才回神,一面點頭一面笑,李牧卻怔住了。他一時不敢相信這竟是真的,一面又不得不确信,旋即便想到段尋。

秋日初始收到段尋的信,道已至九十廊,想必是剛拿下九十廊那時他寫下的。書信傳送緩慢,送到南都,已是秋日時候了。李牧與他回信,總還是那些瑣碎話語,送出去,卻再未收到過回信。

他自是擔憂。中秋至王府做客,卻見段超舉止如常,沒有半分擔憂惶惑的樣子,便也在心中對自己道,或許是段尋太忙,又或是軍情緊要,不便透露與自己。

如此秋日走深,初冬過了又是暮冬,到此刻捷報傳來,他卻仍是沒有段尋的消息。

建安十八年年關将近之時,上虞一戰,金軍損通騎大汗告敗,北退至梵陽。金人亦知兩國之間再無和談可能,哪怕被逼至北線最極之處,仍負隅頑抗。至建安十九年仲春末尾,兩國最後于梵陽一戰,金人落敗,退出天衍關。至此,大梁掌握在金人手中近三十年的北方大片領土,終得盡數讨還。

而直到這時,一則流言才在市井中紛紛揚揚傳開來,道上虞一戰中,北征軍二七分部将領段尋中敵軍毒箭,此時已不在人間。

傳言說得有頭有尾,世人甚至臆想出段将軍生前最後一句話來,大抵是黃沙裹屍,死而無憾之類的雲天誓言。

李牧總是不信的。不是不信段尋會說那樣的話,而是不信他會先自己一步離開這人間芳菲天。

猶記當年落樞城短暫相聚。一個天氣稍稍和煦的午後,自己與他打馬向郊野去。出了城門,至當時守軍駐紮的最北處一座高山,段尋指着東北方向談性大發,告訴李牧,從這裏越過多少座山,多少條河,經過多少座橋,便是他們的故都——上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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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這一仗打完,你我二人便回上虞去,在你說的那座山下砌座茅草屋,你收學生,我便靠你養活了。”彼時的大将軍一臉無賴,說自己除去帶兵打仗,其餘的一概不會,只好死賴上先生。

說過要一同回去的,怎會先走呢?

故而李牧不信,無論傳言如何變化,今日說宮內已下了喪葬規式,明日又說段王府門前挂起了白燈籠。他不去考證,漸漸的,竟連門也不肯出了。

終日除了教課就是悶在家中,不知不覺春去夏至,他卻一場急病,至狠處,昏昏沉沉睡過去不再醒來。

急得劉家老小團團轉,連忙派人去王府通傳。那邊倒是反應迅速,旋即就将宮中的太醫請來,一番針藥伺候,去了高燒,偶爾聽得見昏睡人幾聲夢呓。這才放下心。太醫仍每日來着,中間甚至連段超也來過,與段煜二人在門口站了片刻。

劉會望着門口那二人,不免想起市井中瘋傳的傳言,一咬牙,便鬥膽去問。他是個粗人,不懂得如何将話說得含蓄好聽,只知道直來直去,卻也害怕失言傷了段家人的心。

哪知他一句話剛問完,段超沒回答,一旁的段煜卻橫眉瞪眼,兇狠狠地道:“胡說!我小叔怎會有事!”

詫異地去看段超,只見他眸子裏某種神色一閃而過,他嘆口氣,對段煜道:“先生教過你如此待人?去外面候着,莫在門口吵你先生。”

段煜一瞪人,氣得跺腳,轉身跑到偏院門下去。

段超這才開口,一出聲,竟是前所未有的沙啞:“你平日多勸一勸李牧,若是熬過了這一次,便說明天地府不收他,更應該好好活着才是。”

縱使劉會再不機敏,聽到這句話,該明白的也全然明白了。他猛地愣住,雙眼失了神采,晃晃悠悠瞥見屋外明亮日光,再一眨眼,卻是眨出一片模糊來。

段超眉頭緊蹙,在劉會肩頭拍了拍,轉身離開。這天他從書齋出外,回頭望見那門楣處高挂的牌匾,顧不得段煜還在跟前,也顧不得青天白日裏人多紛雜,扶着額便是大顆大顆的淚落下來。

九十廊一戰後的密報過去半月,梁軍前線收到敵軍通報,稱段尋被俘,要求梁軍撤至淮水一線,方釋放人質。皇帝與他徹夜商議,第二日晨,诏書一封,號令北征軍全體不得退守。

在此之後,上虞,梵陽相繼傳捷報,大梁故土得回,他段超卻再沒有二弟了。

那晚密談過後大半年,一則傳言才自宮中流出,以命作樁的交換不被世人知曉,他們只道,段王府二世子、披旗将軍段尋英勇殺敵,戰死沙場。

梵陽役後,南林府少将林輝獨自返回南都,早于他先到的是一封請罪血書。書中詳述段尋與他二人率部探敵時如何因他的過失被圍,被困後,又是如何舍一保一,由段尋掩護自己突圍出來。

他回到南都時已是夏末時分,時逢雨季,大雨滂沱如注,他一身鬥笠早已濕透,循記憶找到那處書齋。

于深夜叩響門把。

過去許久,門打開,當中站立的竟是李牧本人,原本該來應門的老仆卻跟在其身後。只見他舉着燈籠,猛一見自己,火光映照下的期悅神色漸漸冷卻下來。

雨水猛然敲打地面,洪聲如許。林輝衣衫盡濕,額發粘在臉上,他猛一揩去,摸到的也不知是淚還是雨。然後才從裏衣的懷裏取出一樣東西,走上前,将東西交到李牧手中。

是多年前那只錦囊荷包。

“阿尋說,那日與你游仙人湖,曾許下三個心願,你問起是什麽,他沒答。”

李牧心下驟然緊繃,聽他繼續道:“他說平生原本只有兩願,一願親友安康,一願社稷複歸,遇見你,就又多了一個……願你康健喜樂,好生活完此一世。”

一道電閃劃過,李牧眼前模模糊糊,驟然亮起又驟然黑去。他伸出去接住荷包的手還僵在空中,腳下想邁一步,卻忽地失了力氣,從高高的臺階上踩空摔下。

踩空時,卻聽他小聲念叨着句甚麽,仔細聽來,似乎是:“這人耍賴,這人耍賴。”

他猝然摔倒,卻不等人來扶,又自顧自爬起來。這才像是做完了一幹事一般,呆愣愣站在傾盆夜雨中,不知接下去該做甚麽了。

過去許多個長夜,他終于夢見段尋。醒來後秋光正濃,李牧倚在窗前看院牆下的秋海棠,憶起夜間短夢,不由想象起段尋回上虞,歸故裏的情形。

應當是鮮衣怒馬,意氣飛揚。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完了,好像應該說點什麽。但是熬夜寫文,寫到這裏,又忽然不知該說什麽了。

硬要說的話,大概是抱歉吧。

很抱歉這是一篇私心很重,一意孤行的文。

于你們來說,也許是一個十分糟心的故事,俗氣,或者老套。

僅僅因為作者想寫獨活,一通瞎編到此處,你們作陪,跟着遭這份罪。

另外對阿尋和李牧也很抱歉,你們願意,可以來打我的orz

嗯,來日番外過後,我們青山綠水,甜文再約吧!!

作者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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