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其之三
水波粼粼,其聲漣漣。
男人看着在巨大的水池中悠閑的游動的罕見生物,它有着人類的上半身,魚類的下半身。緋色的魚尾在水中搖擺漂蕩,和茜色的鱗片一起暈染出朝霞般豔麗的色彩。
人類的部分,毛發也是茜色的。
『過來。』男人再度試着和它溝通,但是水中的魚類絲毫沒有想要靠近的意思。它在水中動作妙曼的轉動身體,甚至有空伸個懶腰。柔軟的頭發像海藻一般在水底漂蕩,閉上眼睛的人魚,如果不看下身的尾巴,簡直好像墜入深海的屍體。
『過來。』男子皺起眉頭。
這一次,人魚卻張開了眼睛,碧色的瞳孔筆直的從水底看向他。
太相似了。
和他數月前葬身海底的友人太過相似的人魚,被男人在前天的黎明,于海邊撿到。
如果只是臉一模一樣的話,為何雙眼上由于事故而殘留的傷痕也一模一樣呢?
被奇妙的人魚所迷惑的男子,将它藏匿在自己家中,飼養着。
據說,人魚會變成親人的樣子來迷惑人類,然後,趁機把人拖下水底。這種傳說也不是沒有聽過,但這條古怪的魚一次也沒有露出想要靠近自己的姿态。
他翻出速寫本,繼續描繪魚兒在水中悠游的影像。上半部是年輕男性的身體,友人平時是看起來有點溫文的充滿書卷氣息的類型,沒想到脫下衣服後居然身材很好。
啧。
察覺到自己在想什麽以後,男人懊惱的按着額頭。
不能把魚和友人搞混,他有些無力的勸誡自己。
因為那個人已經死去多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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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親手收斂屍體的正是男人自己。
那時冰冷的觸感,還尚未從他的記憶中消失。
無法在專注于速寫上,男人幹脆拿出筆記,開始書寫起他數日來的觀察筆記。
【喜好的食物是肉類和魚,和那家夥很相似。】
【沒有肚臍和乳,看來人魚不是哺乳動物。】
【視力似乎沒有問題,但是對外界的動靜漠不關心。】
【聲帶無法檢查,但一次也沒說過話。】
【聽的到聲音,不清楚是否能夠分辨……】寫到這裏,男人停下筆。方才的人魚,對他呼喚聲中細微變化的情感反應截然不同。
在旁人聽來是完全一樣的語調和口氣,但它就是能理解到他內心的變化,因而做出了回應。
和逝去的友人太過相似的回應,簡直好像在撫慰自己。
只是錯覺。
別被迷惑。
男人最終只能這樣在內心向追尋着虛幻可能的自己叱喝。
他們是不同的。
在水池裏游動的,只是條比較稀有的魚罷了。
他看向人魚和友人一模一樣的臉,這樣對自己說。
『吃飯的時間到了。』
今天準備的不再是前幾日的烤肉,明明外賣的店味道不錯,但男人總覺得看到了人魚臉上嫌棄的表情。
挑剔的家夥。
他只好試着下廚,勉強鼓搗出幾樣家常菜。人魚沖着面前陶碟上顏色金黃的烤魚嗅嗅味道,然後露出高興的笑容。總算沒有白白在廚房裏消耗掉整個早上,正這麽想着,卻發現魚繞着盤子看來看去,就是不動手。
……雖然是第一次下廚,但是手藝并沒有那麽糟糕吧?多少試吃過,可以入口的。
還是沒動作。
碧色的眼睛期盼的看向他。
『不要連筷子都讓我給你拿……』抱怨到一半,男人僵硬在那裏。
這并不是他那個偶爾會有點任性的友人。
它只是條魚而已。
筷子最終還是被拿來了,人魚伸出長有蹼膜的雙手,動作靈巧的使用者深紅色的木筷。無論是動作還是神色,都相似到讓人感覺恐懼的地步。
大概是已經提醒了自己太多次,感到疲憊的男人決定不再困擾于這個問題。
如果對方真的企圖對他做什麽的話,終究會露出馬腳來的,他這樣想。
想通這一點以後,男人終于能好好和人魚相處了。喜好和友人相近這一點反而給他帶來了便利,因為往往不用思考就能确信它究竟會對菜譜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如果希望它心情好,往往只需要一盒櫻桃就能達成目的。
雖然吃的時候那個聲音真是聽上多少次都覺得讓人受不了。
真是夠了。
曾經好奇過魚類的嘴內構造,所以他盯着進食的人魚足足一個小時。被看的食不下咽的魚,擡起下巴,板着臉孔将筷子上的肉送到男人嘴邊,那副你要吃快吃的臭臉讓他趴在地上無聲的悶笑。
偶爾捉弄它也挺有趣。
但是過頭的話好像也會生氣。
那種過度的相似,究竟是幻覺還是真實呢?企圖确定這一點的男人拿出了相機,結果在靠近水池的瞬間就被從水裏伸出的魚尾拍碎。
人魚在水底用挑釁的眼光看過來時,男人确實有點想撸起袖子跟它打一架。
脾氣還是那麽大。
末了他還是放棄了這個選項,和魚在水底打架就跟在泥坑裏和豬比賽摔跤同樣的愚蠢,怎麽看他都是會倒黴的那個。更何況,那家夥的尾巴抽起人來還是很疼的。
唯一讓男人不滿的是,魚不會說話。
明明傳說裏的人魚都擁有據說是世界上最美妙動聽的聲音。
它又沒長出雙腿站到地上來,就是不說話。
算了,如果真的是用聲音換取雙腳的話,自己會覺得可惜也說不定。
保持現在這個樣子就好。
男人繼續隐秘的飼養着人魚,因為他的工作并不需要出門,暫時也沒有金錢上的困擾,所以可以預見,能在家裏和魚兒度過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
哪怕只是看着也好。
它存在于這裏就好。
即使不會像曾經那樣對着自己微笑,即使不再呼喚自己的名字。
能觸碰到并非幻影的身軀,他已經覺得十分滿足。
『■■■。』
偶爾,男人會這樣小聲的呼喚舊友的名字,但魚并不會回應他,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只是條不喜歡親近人類的魚罷了,甚至是小小的觸碰之類的,也經常會被它用魚尾抽打。
夏天到來之後,悶熱的天氣讓魚經常懶洋洋的趴在水池旁邊不肯動彈。雖然已經特地按裝了空調,但是池底部有直通海邊的管道,每天更換着新鮮的海水,如此一來,被日光曬的過于溫暖的液體自然無法讓人魚覺得涼爽,更何況長時間的封閉在室內并不是件讓它高興的事情。
思考了很久,男人決定在日出前的清晨帶它到山裏轉一圈。
『偶爾也該讓你出個門。』雖然是魚類,但畢竟還存在着人類的部分,呆在沒有變化的環境裏,任何一個人類都會覺得提不起勁來的。
出門果然讓它十分的高興,連被男人抱着這種平時絕對不會允許的行為都不太在乎了。
屋子裏并沒有舊友留下的衣物,那些東西早已經歸還給他的家人,所以男人只能把自己的襯衫給人魚穿上,過長的袖口挽起兩折,領口也有點歪歪扭扭,但只是看上去有點不太合身,并不會讓人聯想到別的東西。
下半身被厚厚的絨毯包裹的嚴嚴實實。
雖然說是條魚,但畢竟是極其稀有的,傳說中的人魚。如果被自己之外的人發現了的話,等待着它的絕對不會是什麽愉快的生活。不管是按時收票的水族館還是國家機構的研究所,他都不希望自己在那些地方看到這條魚。
或者說,是絕對不要。
清晨的山林裏,連早起鍛煉的人都看不到。這是當然的,畢竟現在連光線都十分模糊,萬一不小心弄傷了腳,那可不是鬧着玩的。
男人抱起人魚緩緩行走在有些陡峭的山路上,冰涼清淨的空氣圍繞在他們身邊,淺薄的霧氣在森林中起伏,整個山林,都被淺淺的暮色薄霧所籠罩。當日出的時候,這一切都會被染上豔麗的紅吧?
如同人魚在水底搖曳的長發和魚尾。
『說起來,你說過喜歡日出前的森林。』
結果一直都沒機會去看看,現在也算是完成願望了。
『一起看日出吧,我知道一個很不錯的地方。』
但人魚看起來并不感興趣,甚至已經開始不耐煩的拍動毯子裏的尾巴。
『別鬧。』他穩穩的抱住份量相當不清的大型魚類,拐進一條獸道,『路不太好走,萬一摔到你打算怎麽辦?』他未必會受傷,魚可說不準。
人魚看起來更加的不高興,試圖安撫它的男人終于無法再保持平衡,他從獸道上滑落,和人魚一起摔進某個不起眼的土坑裏。右腳傳出徹骨的疼痛,他皺起眉頭,撥開人魚臉上的頭發,然後仔細的檢查它,從上身到魚尾,确信沒有摔掉任何一片魚鱗才松開手。
『我站不起來。』他無奈的摸摸對方有些僵硬的臉。『摔斷了腿。』
其實是為了護住人魚的關系,但男人并沒有說。
『只能等誰來找到我了,你先找個地方躲起來。』
不能讓人魚被發現。
但是環顧四周,才發現這是個很深的土坑。
它出不去,男人也出不去。
一人一魚幹瞪着眼睛,在坑底僵持了整整一天一夜,并不是沒有人經過,但男人一直保持着沉默。
不能,讓人發現它。
三天之後,沒有食物和水,他變得十分的虛弱。
『這樣,也算是被你給帶走了吧?』男人半睜着眼睛,朝人魚露出無奈的苦笑。『感覺并不壞。』
人魚定定的看着他,看着和它那雙淺綠的雙眼不同的,男子深碧色的瞳孔。那顏色如此純粹,仿佛無人山林中寧靜的湖泊般,深邃美麗的能吸取人的魂魄。
它在其中看到了自己。
亡于海中的靈魂會化作人魚。
離開海底前,它向海中的王許下諾言,絕不和友人再說一句話,只要确定對方不再執着于自己,就回去海底。
但是這個家夥真的是太過固執了。
真是拿你沒有辦法啊。
男人驚訝的看着人魚第一次靠近自己,撫摸他的臉,用唇形說出這樣的話。
然後,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了人魚的聲音。
『誰來,救救這個人!』
和友人一樣的聲音,響徹山谷。
救援的人們趕到的時候,看到男人渾身濕透的躺在土坑裏,身上搭着一件濕透的襯衫和一條同樣濕透的毯子。
『奇怪了,是露水嗎?鹽的味道很重呢,好像是海水。』好奇的救援隊員向男人詢問。
『不……是雨水。』他伸手捂住沾滿水痕的臉,如此回答,『剛才,下了陣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