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其之七

馬車咯啦咯啦,車夫在前面悠閑的甩動缰繩,搖晃的車篷裏大家都昏昏欲睡。

在衆多的旅人之中,有位獨身的少女,她正要去往前方的城鎮拜訪她幼年時候的友人,事實上,車裏的所有人也都是要去往那個城鎮。在數月之前,通往城鎮的道路被封閉了。

據說是出現了瘟疫。

結束了整整半年的封鎖之後,道路再度被暢通,結果到達城鎮的士兵們發現,所有人都還好好的生活着。

瘟疫的信息,難道是誤傳嗎?詢問過居民後,得到了确實有發生過的回答,但是大家似乎在醫生們找到特效藥後好轉了,只在最初的時候因為恐慌而被燒死那些個的外鄉人沒能支撐到獲救。

于是國王的士兵把醫生帶去了王都,重新開啓通往城市的道路,向衆人宣布那裏已經安全。

許多擔憂城鎮內家人和親友的人們紛紛攜帶者行李坐上篷車,不辭辛勞的向着遠方的城鎮前進。

少女也是如此。

雖然已經有數十年未曾見面,但是他們一直保持着書信的來往,曾經和兄妹一樣親密的兩人,如今大概連對方的樣子都認不出來了吧?據說少年已經染了頭發,得到了禦用人偶師的稱號。

是的,她的友人因為及其擅長制造各種精巧的人偶而聞名整個王國。

但是那巧奪天工的手藝,面對疾病也一定束手無策吧?

憂心着友人的安危,少女毫不猶豫的踏上了相當遙遠的路途。

當她猶豫着從篷車上走下,被擁擠的人潮帶入都市後,卻想起自己并沒有告訴少年要來的事情,是的,城市的封閉被結束也才是最近的事情,怎麽能期待信差會提前把信送到呢?幸好她多少還記得過去居住的地方,當年因為家庭的原因需要搬離這座古老而偏僻的都市的時候,少女十分的不情願,甚至還一度有過打算自己偷偷從家中的馬車裏跑下去,獨自回到城市的念頭。

但她終究還是沒能回來。

直到今天。

記憶中,因為日日有行人來往而被摩擦的十分光滑的石板路正在面前,兩旁房屋窗臺的植物恣意的生長,濃豔的綠意從頭頂垂落到肩膀,無數缤紛的花朵給路面鋪上了一層薄薄的彩毯,木質的招牌在微風中傳來輕輕的吱呀聲響,屋頂的風向雞忽悠悠的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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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房裏剛出爐的甜蜜香氣傳遍整條小巷,父母訓斥孩子的聲音,酒館裏男人們粗野的笑聲幾乎要掀翻屋頂,年邁女人的飄忽歌聲不知從哪裏傳來。

一間間熟悉的屋子,與記憶中分毫不差的故鄉,讓少女突然覺得十分溫暖,她大步的踏起步子,跑向幼年時候的居所,在那裏的隔壁便是少年的家,自從雙親去世以後,他就一直一人獨居在那裏。少女的胸口裝着數封近年的來信,內容都是關于少年近來的生活的,據說是遇到了親密的友人,在他重要的手指受傷的時候關照了他,目前和他居住在一起的樣子。

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據說比友人要年長些,很有兄長的氣質。會不會對自己感到奇怪呢?明明兩人只是幼年的玩伴而已,但是她确實和少年親密的如同雙生的兄妹一般,想法也好,性格也好,在幼年的時代簡直相似到了讓家人們互相開玩笑說幹脆結婚算了的程度。

但是只有兩個孩子知道,他們依然是不同的,哪怕不提性別問題,在很多地方,他們都是不同的。

大概他們是既相似,又截然不同的兄妹吧。

敲開大門的時候,少年見到自己,會不會覺得驚喜呢?站在門前的少女這樣思索着,猶豫着,最後,她的手指拉住門鈴的繩索,讓它叮叮當當的響起。

開門迎接她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年輕人,短短的黑發,帶着厚重的圍裙和手套,看上去像個工匠。少女疑惑的看看爬滿薔薇花朵的房屋和被各式各樣植物淹沒的圍牆,這裏确實是少年的居所沒錯呀。

『我是來找人的……』她最終只能這樣說。

『哦哦,是來找那家夥嗎?他最近實在是太忙了,快進來吧。』年輕人半點也沒有對她的說辭起疑,熱情的微笑着将少女迎接進去。

會不會,稍微有點沒戒心呢?這個奇怪的青年。

但是少女的詫異沒能持續下去,她被自己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房內幾乎都已經沒有地方可以落腳,許許多多的手,腳,肢體,木頭制成的這些東西被整齊的堆積在占據了整面牆壁的架子上,地面上全部都是散落的木屑和各式各樣的零部件堆成的小山,簡直好像是來到了制造人偶的工廠。

并且這些全部是和人類一樣的大小。

總覺得有點可怕。

這樣想着,少女看到了埋首在制作臺上,認真的拼接着人偶的金發少年。

她沒有打攪對方,只是靜靜的看着,翡翠色的眼睛聚精會神,仍然有些稚氣的臉龐因為專注而顯得嚴肅,甚至讓人覺得有種淩厲的壓迫感,仿佛他并不只是在工作,而是同什麽東西戰鬥着一樣。

認真的樣子和從前一模一樣。

她的友人,她的曾經的親密的半身,并未被歲月的流水所改變。

少女突然覺得十分安心,她找了把椅子坐下,也不管身後的短發青年,就這樣安靜的看着,然後打起瞌睡來。

醒來的時候已經好好躺在松軟的床上,少年無奈的端着晚餐,正從門口進來。

『……要來的話應該先寫信通知我呢。』

『道路被封鎖了啊,不是我的錯。』明明常年都只是在信紙上的只言片語中互相交流,但少女卻一點也沒覺得有所隔閡,毫無顧忌的向少年撒着嬌。『是一好久都沒有寫信過來的你不好喲。』

『雖然早就知道你的沒神經,但是在工作室裏睡着也太過分了啦,還有弟子在看呢。』

『唔哇!弟子!!他看起來比你還大耶!』對于友人有着驚人技藝的事情,多少還是知道的,但是卻直到現在才産生了實感,少女崇拜的目光閃閃發亮。『只有這一個嗎?』

『怎麽可能,有好幾個人呢。但是手藝最好的只有他而已,其他人最多只能打打下手,所以我打發他們出門送貨去了。』

『哦……說起來,你信中提起的,那個朋友呢?』少女笑嘻嘻的打趣着友人,在來信中,他對那位所謂的‘友人’可是相當的重視。

少年不自在的僵硬在原地,遲疑了片刻,他才回答,『……他的病還沒有好。』

『病?……瘟疫嗎???』

『并不是,是別的病,只要花點時間,治好了就行。』半邊的臉龐被夜色的陰影所籠罩,別過頭的少年垂下眼簾。

少女理解的停止了追問,對他來說,友人的重病,一定令他十分擔憂吧,就如同自己一樣。

『……說起來,醫生的話,不是被帶去王都了嗎?現在城裏還有醫生嗎?』如若她記得沒錯,在城市裏,能被稱為優秀醫生的只有當年的老爺爺一個人,但是如今的他應該已經過世了才對。

『有的,有個很好的醫生在給他看病。』少年微笑着說。

那就太好了。

終于安心的少女,吃完了友人帶給她的晚餐後,就躺在暖和的床單上睡着了。

半夜中,少女被腳步聲吵醒。

她聽到了遙遠的廣場上被敲響的兩聲鐘聲,在這樣的深夜裏,是什麽人呢?街道上傳來整齊的腳步聲,簡直好像是軍隊走過。

房子裏的大家似乎睡的非常死,除開她以外,誰也沒有被這個聲音驚醒。

這樣出去的話,好像有點冒失,畢竟是在半夜,作為獨身的女孩子要出行的話怎麽可以沒有人陪伴呢?她敲響隔壁的房門。

但是門後沒有聲音。

難道是因為白天勞動太多,睡死了?

少女疑惑的推開房門,結果被床鋪上坐的十分筆直的青年吓了一條。

『什麽呀,既然醒着,就回答我一聲啊!』

然而對方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僅僅只是,安靜的坐在那裏。房間裏沒有燈光,黑暗籠罩着青年,只能依稀看到對方閉着眼睛。

越發疑惑的少女緩慢的走上前去,難道對方是個夢游的患者嗎?但是剛才自己的聲音那麽的大,即使睡着也該醒來了。

靠近之後的她,看到了希望這輩子都不會再看到第二次的景象。

青年的胸口被整齊的打開着,裏面裝滿了各種的齒輪,甚至,少女在青年的手邊,看到了用來給自動人偶上發條用的鑰匙。

——毫無疑問,這是個人偶。

在白日對着她微笑,請她入門的男人,是個技藝巧奪天工的人偶。

少女只覺得背脊發涼。

她扭頭就走,沖到樓上拍打少年的房門,但是依然沒有人回應她。

房門打開以後,裏面空蕩蕩的。

少年根本不在。

這樣的夜晚,他能去了哪裏呢?

一不做二不休的女孩,穿戴好衣服,帶着防身的小刀,毫不猶豫的沖出房門。因為不知道對方究竟會去向何方,少女決定先去找個認識的人來幫忙,往前一條街,她父親的友人還居住在那裏。

半夜敲打大門的聲音是如此明顯,但是四周靜悄悄的,空無一人回應。

多麽可怕的景象,多麽熟悉的景象。

發現屋子的側門根本沒有上鎖的少女,用顫抖的手指打開門扉。

那個消瘦矮小的圖書館長,臉上帶着雀斑,總是微笑着給年幼的少女帶糖來的男子,安靜坐在他的床鋪上,閉着眼睛。

不必确認都可以知道,他的左手邊必定也放着一把鑰匙,用來給人偶上發條的鑰匙。

已經渾身顫抖的少女奔出門去,她敲打每一戶人家,任何一個她見到的,可能有熟悉的人們居住的房子。

每一張床鋪上,記憶中的那些臉龐的擁有者們,安安靜靜的坐在床鋪上,閉着眼睛。

這個夜色中的古老城市裏,空無一人。

熟悉的一切景色都沒有變,熟悉的所有人都只是人偶。

幾近崩潰的少女,跌跌撞撞的走向最後的地點,那裏是很少有人會去的地方,她和少年的秘密基地,墓園後方的封閉花園。

在安靜到可怕的城市裏,她終于聽到了細微的腳步聲。

是人類!

還有人類存在!!!

理解到這一點的少女又驚又喜,她立刻邁動着腳步,飛快奔跑起來。

徹底衰敗的庭院裏,熟悉的金發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正要走上前去的少女,因為聽到了少年的低語而停滞雙腳。

『啊啊……刻不出來啊,為什麽,為什麽只有你的臉,我刻不出來呢?』

在低聲嘆息的少年面前,端放着一個頭顱,黑色的頭發被整理的幹幹淨淨,只有臉龐一片空白。

少年臉上的神情看起來如此悲傷,但卻沒有流下眼淚,翡翠色的眼睛清澈的如同初春的湖泊,他明明從小就是個愛哭泣的孩子。理解了整個城市的人偶都出自少年的手,少女再也無法靠近對方。

然後,她再度聽到了腳步聲。

黑色的人影從少年的背後接近,幹淨利落的揚起手中的鏟子砍下他的頭顱。

少女死死捂住了嘴。

沒有鮮血,沒有哀鳴,失去了頭顱的少年的身體,安靜的停在那裏,甚至連捧住頭顱的動作都沒有改變一絲一毫。

揚起鏟子的,是面無表情的金發少年。

然後,另一個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在他的旁邊,兩人相似的仿佛兄弟。

他們的臉,和在地上滾動的,帶着悲傷表情的頭顱一模一樣。

『怎麽樣?』其中一個,詢問着另一個。

『……又壞掉了。』

『埋掉吧,明天再做一個好了。』

少女看着兩個少年,拎起頭顱,拖起身體,向着墓地緩緩走去。

她死死的捂住嘴,眼淚不住流下,但少女未曾停下顫抖的腳步,她跟随着那兩個不知是友人還是人偶的東西,走向墓園。

無數的墳墓在她眼前蔓延開來,從腳前到雙眼的盡頭,冰冷黑暗的十字一路延伸,占滿了少女目所能及的一切。

這不是她所熟悉的墓地。

根本沒有那麽多墳墓。

或者說,這裏,才是她所知道的那些人們,真正存在的地方。

瘟疫是真的,依然完好的生活着的人們也是真的。

只不過人類們死去了,代替他們的人偶們生活着。

少女看着,她看着少年的人偶殺掉自己,埋葬自己,然後其中一個走向他活着的時候的居所,

另外一個要去哪裏呢?或者說,這裏還有活着的人類嗎?

她的友人,她親密無比的那個半身,如今還存在于世界上嗎?

跟随在另外一個少年的身後,少女麻木的邁動自己的步伐,如今即使看到友人埋頭制造着自己的□□,她也不會有所驚訝了吧。

如今的少女,想的僅僅是這種事情。

她發現自己回到了廢棄的庭院,漸漸走向某幢破損的房屋。

天色漸漸亮起來了。

在開滿玫瑰的花園裏,她看到少年。

他帶着溫柔的神色,推動手中的輪椅,時不時和對方說着話,都只是些關于天氣,關于海邊之類的細碎言語。

看了片刻以後,少女帶着冰冷的淚水,離開了那裏。

輪椅上沒有據說正在生病的病人,那裏只有一具燒焦的屍體而已。

這座城市裏沒有活人。

這裏是人偶之城。

這裏是亡者之城。

她的故鄉早在數月之前的瘟疫中,就徹底死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系列就此完結,請期待JOJO ONLY上的無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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