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和盤托出

張松溪原本對他所謂打聽到的“辛秘之事”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感念他為俞岱岩謀劃的心意,聽他說完,卻神色大變,猛然低頭看向俞岱岩。

俞岱岩渾身都在發顫,雙目幾欲瞪裂,太陽穴處一團青筋勃發,喉結上下滾動十數遭,方才嘶吼出聲。

他雖四肢殘廢,但內力未失,這一聲幾如龍吟虎嘯,方圓數裏內鳥雀皆動。張松溪聽他聲音中飽含着憤怒與不甘之意,想到三哥這十年來遭受的痛苦自非常人所能忍的,偏偏他在派中時生怕師父和師兄弟為他難過,總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至今方才發洩出來,一時忍不住淚下。

俞岱岩長嘯數次,方才喘着氣收了聲,咬牙道:“為了我的事兒,武當派上上下下同少林大起嫌隙,想不到卻原來恨錯了人!”

張無憚雖未詳說,但俞岱岩想到少林面對有指印的金元寶,也認為是少林大力金剛指所捏,但并不承認是少林派弟子所為,少林武當幾番對峙,都是這個說辭,實在不像作僞。

這個謎團困擾他已久,如今終于有了答案,俞岱岩桀然笑道:“好,好,這下我便是立時死了,也不用做個冤死鬼!”

張松溪忙道:“如今事情剛有了轉機,三師哥切不可說出此話,莫說辜負了無憚孩兒一番好意,便是叫師父聽到了,豈不惹得他傷心?”

張無憚也道:“三伯只管放心,侄兒已經安排了人手下去,四下探查,只要有了消息,不僅呈上黑玉斷續膏為三伯療傷,便是當年的兇手,侄兒也定一并為您捉到!讓您親報當日之辱!”

他說着,想到若非這投靠朝廷的阿三所害,殷素素何至于幾年內夜不安寐,他生性極為護短,殺意一起,眼中綻出森然冷光。

張松溪縱然生性溫和,對害俞岱岩之人也絕無好感,拍拍張無憚肩膀,讓服侍俞岱岩的清風、明月兩小童将軟轎擡起,道:“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快些趕路。”

張無憚應了一聲,扭頭對着手下道:“你們回總壇向外祖、舅舅複命吧,便說我跟着兩位伯伯,斷不怕為歹人所害。”

若是天鷹教教衆一路跟随護送,更顯得跟武當派糾纏不清,惹得江湖上自喻正派之輩對武當指指點點。

張松溪看他帶來的這十餘人俱是好手,武當雖也有十餘人護送,但多是三代弟子,跟着他下山來增長見聞的,論武功大有不及。

他自然明白張無憚是為武當名聲着想才甘願以身涉險,很為他的細致周到動容,正想說什麽,卻見這十餘人齊聲應了,其中縱有一二稍顯猶豫之輩,應聲時卻不敢落于人後。

張松溪一怔,不禁多打量了他幾眼,嘆道:“士別三日,真當刮目相看。”張無憚令行禁止,無人敢違拗,可見他在天鷹教教衆心中極有威望,小小年紀,不可小觑。

待這些仆從退下,張無憚笑道:“不瞞四伯,這些人成日價管天管地,真是煩死個人了,我早想找個名目,将他們趕走啦。”

——他們奉白眉鷹王之命貼身保護你,卻被你呼喝了一句就乖乖退去了,如此言聽計從,豈敢管天管地?

張松溪深知張無憚這句話是為了寬慰他,不讓他有心理負擔,心中更是贊嘆不絕,不忍拂他好意,順着他的話,親昵地拍拍他的肩膀:“正該如此,你三伯最喜歡小孩子了,青書和無忌在武當山上都讓他寵上天了,便是你四伯無趣,想管你一管,你三伯也是不肯的。”

張無憚笑眯眯應了——誰說聰明人不好對付的,在他看來,對付聰明人,只消掌握“潤物細無聲”一法,便百試百通了,其人越是聰明,便越是靈驗。看張松溪在幾次腦補下,就已經一臉“小侄子真心棒棒噠”的傻伯伯表情了。

————————————————————————————————————————

這一路走來,倒是風平浪靜,謝遜是否存活于世的争論經過兩年的沉澱,想知道真相的已經跟張翠山、殷素素交過鋒了,他二人将謊話說得滴水不漏,如今武林衆人公認屠龍刀已經随着謝遜沉入北極冰海中了。

沒了屠龍寶刀,武林至尊的誘惑,願意同一時間得罪武當和天鷹的蠢人着實不多,聽到風聲的都知道俞三俠時隔十年下山,便是為了醫治身上的殘廢,誰若膽敢在此時壞事兒,武當派勢必不死不休。

張松溪對張無憚頗為喜愛,聽他向俞岱岩的小道童清風、明月翻來覆去打聽同胞兄弟張無忌在武當山上的事兒,又時時伴在俞岱岩身邊同他說笑解悶,不由更喜他兄弟和睦,敬愛師長。

只是越到蝴蝶谷,張無憚便顯得越是沉默寡言,臉上笑容漸少,似乎擔着千斤重擔。

莫說是張松溪覺察到蹊跷了,連俞岱岩瞅着空擋,揮退左右後,都忍不住問他:“小侄子,馬上便要同你父母相見了,怎麽還不高興?”

張無憚輕聲道:“別人家都能共享天倫,卻不料我們一家四口,多災多難,我和無忌分居天鷹、武當,父母更是在蝴蝶谷中一住便是兩年,便是逢年過節都不能相見,每每想來,心酸不勝。”

俞岱岩想到張無忌最初被送到武當山上,也是半夜睡夢中都常常哭喊着找爹尋娘,張無憚什麽情狀他自無從知曉,但想也是極為難熬,不由得也長嘆一聲,勸道:“想來五弟妹頑疾已去,不日便能還山,先去武當拜見師父,再去天鷹同你外祖相見,豈不快哉?你們一家,多災多難,好在也是苦盡甘來了。”

卻不料張無憚左右看看四下無人,“撲通”一聲摔跪在地上,頃刻間已淚流滿面:“說來是我們一家對三伯不住,我娘自回中原以來,日夜以淚洗面,寝食難安,三伯要打要殺,只求對着無憚一人!”

俞岱岩大驚失色,想拉他起來卻又動彈不得,聽他話語中似乎另有隐情,又不好叫旁人進來,盡量溫言哄道:“孩子,三伯很是喜歡你,不打你,更不殺你,到底怎麽回事兒,你同三伯講清楚吧?”

張無憚雖在抽噎,卻也口齒伶俐。俞岱岩一聽到當年殷素素同殷野王得知屠龍刀在他手上,圖謀要得後,不用他說,便已然明白了。

他怔怔目視前方,呆然半晌,慘然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不知俞某上輩子是何等窮兇極惡之人,這輩子要受這等挫磨!”

張無憚從他發呆時起,就在一次次磕頭,到他說完這句話,已磕了不下一百個響頭。

俞岱岩對作惡之人本是痛恨至極,他自非聖人,心潮湧動下恨不能一巴掌拍死殷素素,但想到殷素素已同張翠山結為夫婦,一雙麟兒已經長成,自己縱然殺了她又有何用?害得五弟一家妻離子散,豈不又是再造業障?

但若說就此放過此事兒,他又實是心有不甘,回過神來時卻見張無憚額頭鮮血迸濺、血肉模糊一片,可見這一百個頭磕得實心實意,心下不忍,冷冷道:“你先起來……”盡量克制語氣道,“這是我同你娘的恩怨,你別來摻和……若是讓人聽到動靜進來,撞破此事,反倒不美……”

張無憚心道大俠你太天真,咱倆現在折騰出這麽大的動靜,卻還沒有人進屋來,顯然是讓張松溪給攔住了,你師弟現在說不定就守在外面暗搓搓偷聽呢。

最開始張無憚聽到陪着俞岱岩來的是張松溪時,确實為難了一陣,以張松溪的敏銳,實在不知該如何瞞過他,不得已只好露于他知曉。所幸武當七俠情同兄弟,張松溪向來圓滑多智,有他幫襯,事情也不至于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張無憚心中轉着念頭,口中道:“我娘親既為了惡,自知無所彌補三伯所受的痛楚,只盼三伯別氣壞了身子,更添她的罪惡了。”

俞岱岩默然半晌,靜靜道:“嘿,俞某已經是廢人一個,早也不把自己身子當一回事了,何懼氣壞了身子?”

他本不想同張無憚談此事,但看他意态已決要替母親出面,再加上張無憚貌似其母,又同在天鷹教長大,一時間似乎是殷素素本人站在面前一般,心下更是百味陳雜。

張無憚道:“娘親還惴惴不安想着跟三伯請罪,此事兒乃是我在舅舅處知曉,娘親并不知道我告知了三伯,我爹爹對此事更是全不知情……”說着又流下淚來。

他臉上淚水和着血水滾下去,看起來又是狼狽又是可憐。張無憚也不想玩道德綁架,只是這本就是個無解之難題。

若是俞岱岩肯自發隐瞞下去自然是最好的,縱然俞岱岩不肯,他提前說了,給他個心理準備,也好過驟然之間發現殷素素便是間接害他之人。

俞岱岩數度呼吸從急促變為平緩複又變得急促,顯是心中天人交戰極為強烈,一直拿捏不準要如何應對,半晌後方緩緩道:“張少俠,我問你,若是你被人這樣害了,你當如何?”

“……”張無憚擡起頭來,直直望入他雙眼,一字一句道,“若有機會,定将所受之辱悉數奉還,斷他四肢不說,還要挫其骨,揚其灰。”

俞岱岩看他良久,嘆道:“好,我是個殘廢了,這輩子已經不中用了,待抓得傷害我的西域少林弟子,還望你記得今日之言!我不需你将他挫骨揚灰,只是斷骨之辱,還望你替我報償。”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