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距離秦宴被罷免職務已過了大半月, 虞妗稱病不出亦是如此。
青黛屏退了傳話的內侍,走進來。
純銀的祥雲紋四角銅爐熏着香,不見白煙卻聞暗香襲人。
虞妗幼時落過冰潭, 病了月餘才好些, 後來便得了畏寒的毛病, 桂宮中各殿,她所及之處無不整日整夜燒着地龍。
青黛腳下不停,挑開幔帳往裏走, 便見伏在案上的虞妗, 柳眉緊蹙似是疲累得緊, 綢紅色的華袍曳地,水袖松散露出一截白嫩如玉的藕臂,蔥白的指尖還持着朱筆, 一旁是敞開的奏折。
便是她稱病不出,一疊疊堆積如山的奏折, 亦是一日不辍的送來桂宮, 青黛覺得自己能夠合理懷疑, 外頭那群君臣,試圖讓太後娘娘勞累致死。
虞妗睡得淺, 哪怕青黛腳下無聲還是讓她有所察覺, 她攬着衣裳直起身, 腰背上似乎背着一根無形的戒尺, 奪目的貴氣從她眉宇間透出來。
看清來人,虞妗筆直的背脊陡然松懈下來,癱倒在椅背上,輕按着發疼的眉心,啞聲說:“怎麽了?”
青黛看着她這幅疲累的模樣滿是心疼, 前有蔣相爺虎視眈眈,後有齊太後心懷不軌,還有個半路殺出來,不知底細的高陽王,盡心盡力輔佐的皇上同樣野心勃勃,對娘娘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娘娘若是不入這宮門,當個普通姑娘,早該安穩嫁人,過着相夫教子的平穩日子,比這等水生火熱不好些?
這話青黛也只敢在心中腹诽,這世間百事皆有定數,哪有那麽多如果。
招女婢端來清水淨過手,青黛行至虞妗身後,泛涼的指尖抵上她的太陽穴,輕輕揉按,一邊說:“方才內侍來報,二位虞将軍傳來消息,不日便能抵達上京,還請您早做準備。”
虞妗稱病半月不早朝,秦宴卸任,幽閉攝政王府,起初,秦寰尚為自己一箭雙雕的計謀沾沾自喜。
齊漪時常在他耳邊念叨,他如今大權在握,該是如魚得水的時候,最好一不做二不休,趁機架空虞妗和秦宴手中的權柄,收歸他用,剩下一個蔣韶,區區寒門子,拿下他還不是手到擒來?次數多了連秦寰自己也有些飄飄然。
不曾想,即便秦宴不在朝中,以他為首的朝臣仿佛不識君主為誰一般,同樣不買他的賬。
對于秦寰精心備至的鴻圖霸業,采取“不理不睬不明白”,三不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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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令秦寰怒發沖冠的,便是他以為本該與他是一條船上的,以蔣韶為首的寒門仕子。
相較于秦宴的人明目張膽的不配合,蔣韶等人更是深谙“中庸之道”,無論秦寰說甚,皆是應允,背地裏陽奉陰違之事更是數不勝數。
比之前朝潛移默化的無聲抵抗,虞妗稱病以後,不理諸事,後宮迅速亂作一團,首當其沖便是秦寰的長樂宮。
虞妗氣勢消沉下來,齊太後便得了勢,在宮中頤氣指使,仗着皇帝生母的身份,肆意妄為,一言不合打殺宮婢內侍,任人唯親,導致宮中秩序混亂,更鬧出禦膳房無人開夥,阖宮挨餓的笑話來。
朝臣不予配合,兩極分化嚴重,前朝後宮亂作一團,秦寰便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無處施展,只餘虞妗這些年來,替他精心培養的忠誠之仕,成了他信賴的臂膀。
翰林院掌院學士梅吉便是其一,為秦寰多次與蔣韶等人據理力争,奈何勢單力薄,屢屢敗落。
在一日朝會上,梅吉再度與蔣韶起争執,直言其目無君上,實乃居心叵測之徒。
秦寰本以為就此打和幾句,便能同以往一般按下不提,誰知蔣韶向來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面上笑得雲淡風輕,次日便有數封彈劾梅吉的奏折,擺上他的案臺。
忠心于秦寰的朝臣本就少之又少,梅吉更是被他給予厚望,往後扳倒蔣韶他是要位列三公的,無論如何也要保下來。
可蔣韶又如何會給他機會,沒了虞妗和秦宴保駕護航的秦寰,即便是皇帝,在他眼中與蝼蟻無甚區別。
當日跪求罷免秦宴攝政王一職的盛況再現,梅吉不忍秦寰為他周旋,一頭碰在太和殿上,以死明志。
這些都不算什麽,更讓人不可置信的是,前不久才被秦宴打得退守王庭毫無還手之力的呼揭,在秦宴一朝被囚之時,竟然揭竿而起,如同狼犬之勢反撲。
朝堂分化,忠臣受辱,後宮混亂,邊疆受脅,一樁樁一件件壓得秦寰幾乎要喘不過氣,他再有幾多心思,也不過是個将将八歲的孩子罷了。
秦寰一人跌跌撞撞,紅着眼眶闖進了虞妗的寝宮,他來時正巧趕上晚膳。
虞妗偷得半月閑适,朝堂上的種種不代表她不曾聽聞,甚至呼揭詐屍再起一事,她比秦寰還要早些知道。
看他來便知所為何,卻又故作不知,與他随意話家常:“怎麽只皇上一人來?李欽呢?可用過膳了?”
秦寰一時有些躊躇,他帶着滿腔委屈奔走,難免有些狼狽,看了看虞妗,又看了看周邊零星伺候的人,半饷說不出話來。
宮中生變,銀朱不顧阻攔執意回到虞妗身邊伺候。
青黛端了水來伺候他淨手,銀朱替他尋來幹淨的蒲團,又擺上碗筷,二人行進間半點聲響也無,盡顯極佳的教養。
秦寰默不作聲的盤腿坐下,禦膳房又不曾開夥,他也有一日不曾進食,此時嗅着飯香腹中饑餓更甚。
他素來知曉,這個僅僅長他十歲的養母不愛奢靡,幾案上不過擺着家常幾道小菜,邊上伺候的也只青黛銀朱二人,與齊漪行至何處都前呼後擁的排場相比,甚至有些上不得臺面。
偏偏這般場景,卻能令他意外的安心。
“怎麽不吃?”虞妗見秦寰久久不動筷,問道:“哀家這兒的菜色不合皇上的胃口?”
說罷便喊銀朱:“讓禦膳房照着皇上平日愛用的膳食,在做一份送來。”
秦寰這才如夢初醒,忙制止道:“不必如此麻煩,朕不過是有些許煩心事陷入思慮罷了,母後此處的膳食,素來最得朕心。”一面說,一面拿起玉箸伸手夾菜。
虞妗冷眼看他胡編亂造,想求人又不願拉下面子,天底下哪有這等好事?況且秦寰的性子随齊漪沒有十成也有八成,是個愛奢之人,一頓膳食往往足有一百一十八道菜,哪是能吃這等粗茶淡飯的?
果然,秦寰因腹中饑餓強吃了幾口,略有飽腹感便停了筷,所幸虞妗這兒的湯羹頗得他心意,端着湯盅看着她一點一點細嚼慢咽。
虞妗本就故意晾他,能多慢便拖多慢,用罷膳又說要去小花園走動走動,消消食兒,把秦寰急得團團轉。
秦寰跟着虞妗亦步亦趨,不知不覺間便走到禦花園的儲茗池邊。
虞妗在池邊的亭中坐下,這亭子小巧,四周的挂着厚厚的帷幔,一絲寒風也吹不進來,卻也不妨礙亭中人觀池上景。
銀朱和青黛遠遠退開,秦寰尋着機會,要同虞妗哭慘,可還不等他醞釀起眼淚,虞妗已先一步開口了。
“當真有刺客嗎?”
秦寰心下一凜,他知道,虞妗問得出這句話,自然是有十成的把握,她所知道的就是真相。
忍不住挪動腳步,往後退了一步,秦寰低下頭,不敢看虞妗。
果不其然,虞妗又說:“誰會蠢到用不致死的毒,派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宮女,來行刺大燕的皇帝?”
“太皇太後可真心疼皇上,”虞妗忽然轉過身,凝眸看着秦寰:“那個宮女,是皇上身邊那個女扮男裝的內侍吧。”
秦寰猛然擡頭,滿臉不可置信的看着虞妗。
“奇怪哀家怎麽知道的?”虞妗對他失望至極,垂頭把玩着秦宴的銀手爐,一邊說:“她在皇上身邊,隐姓埋名,忠心耿耿伺候了八年,卻是皇上親手送她上死路,果真是大丈夫,果真是皇上,小小年紀便如此殺伐果決。”
秦寰突然哭出聲,小心翼翼伸手去拉虞妗的衣袖,搖着頭語無倫次的說:“兒臣,沒有……”
虞妗又如何會信呢:“皇上從來都不曾信任哀家,你也不信你生母,你甚至厭煩她,你也不信太皇太後薨逝前留給你的親信,否則,一個跟了你八年的人,你不會說殺就殺。”
秦寰執着的要挨去虞妗懷中,想同以往一般與她撒嬌。
見虞妗躲開,眼裏便包不住淚,抽噎着哭了起來:“兒臣……知錯了……”
他冰涼的手觸及虞妗露在外的手背,一片溫潤,貪那點暖意,瑟縮了一下便扭着手要往她手心擠。
秦宴的手爐虞妗如何舍得給他,毫不猶豫的轉身別開,不多時便見他又要哭,才忍着寒解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在他身上。
“在朝堂上吃了虧吧?”
話音剛落,秦寰忍下去的淚意再次湧了上來,這大半個月來,從不曾有人問他,是不是受了委屈,就連他的生母,成日裏想的念的都是她的榮華富貴,口口聲聲扳倒虞妗,做大燕唯一的皇太後,沒有人關心他,苦不苦,累不累,餓不餓,只有她。
秦寰這才像個真正的孩子一般,啕哭出聲,抽噎着将這半月來的事說給虞妗聽。
說得極盡可憐,孤苦無依,本以為虞妗會如從前一般為他出頭,誰知卻得一聲諷笑。
虞妗看着秦寰這張俏似齊漪的臉,一些陳年舊事便紛紛浮上腦海,面上卻不顯,只輕聲說:“皇上若與哀家說一聲,不需哀家再替你操心朝政,哀家又豈是那等霸權之人?”
“皇上算計哀家便罷了,你為何要算計攝政王?他是你皇叔,他是大燕的頂梁柱,他不止能鎮邊關,更能鎮朝堂。”
“若他在,即便你與蔣韶那頭狼犬合作,也不至于蔣家獨大,惹朝堂大亂,落得如今這個地步。”
“皇上且想一想,他在時,蔣韶可曾如此嚣張?”
作者有話要說:我覺得我對相爺描述過多,以至于衍生了好多好多邪/教!
宴狗子正在提刀趕來的路上!以正視聽!
晚點還有一章,也可能沒有,看我困不困,不困我就寫,困我就明天寫,略略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