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陶淵明(七)
神婆看着躺在床上的傻子少年。
這少年剛剛悠悠轉醒,不知今夕是何夕。
“香案上有瓜果點心,為什麽不吃呢?”神婆問。
其實他們都沒想到差點會鬧出人命,餓死這個小傻子。畢竟以前關進祠堂裏的人都知道香案上的貢品足以果腹。
床上的少年有些迷茫。
他潛意識裏認為自己是故意不吃那些東西的,可能在此之前,他就有了死志。
然而镌刻在骨子裏的東西讓他露出了一個純真的笑,他仿佛是聽到另一個陰險的自己在說:“那是給神仙爺爺的,我怎麽能吃呢?”
“每個人面對神仙爺爺,都得恭恭敬敬的。”
神婆摸了摸他的腦袋,露出了一個笑:“那這幾天你在祠堂裏都幹什麽呢?”
“跪在那裏叩拜神仙爺爺呀,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睡着了。”
神婆滿意地點點頭,問道:“那除此之外呢?”
他低頭思考,有些不确定地說:“我好像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姑娘……”
神婆眼裏有一絲意外,她給少年整好了被子,道:“趙三郎,你好好休息。”
少年卻反駁道:“那個姑娘說我叫沈憐。”
神婆愣了愣,便順着他的話道:“好,沈憐,你好好休息。”
她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倒不知道該說這傻子是癡兒還是赤子了。
門內的少年也呆呆的
“我……叫沈憐嗎?”
那個姑娘眉不畫而翠,唇不點而紅,像是天上的神仙一樣,她說他叫沈憐,一個叫鄭清的人死了,他想為那個他不知道不認識的鄭清殉情。
他揉了揉太陽穴。
鄭清是誰?好生煩惱。
唔,管他呢。
神婆是這裏唯一識字的人。
到了晚上,她拿着神典默誦,卻不想那個傻子少年站在她身後,疑惑地歪了歪頭,道:“遠古時期的神明保護幼童嗎?那神仙爺爺是不是也在保護我啊?”
神婆驚異地看着他。
“你怎麽能識得這些字?”
少年理所當然道:“不是每個人都能識得嗎?”
神婆的表情有了波動,她把神典翻到另一頁讓少年認,少年一字一句地讀下去,竟然還加上了自己的理解,有模有樣的。
“神仙爺爺是昊天上帝,祭祀給他的犧牲是不能動的。”
“神仙爺爺佑信徒所在之地五風十雨,風調雨順。神仙爺爺佑信徒安康喜樂。”
“他還能變成人面蛇身的樣子,好厲害……”
神婆抓住他的手,激動道:“你真的在祠堂見到了一個姑娘?”
“對呀,可美了,就像畫出來的一樣。”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像畫裏的花變成的神仙。”
神婆抱着神典,直接沖出了屋門。
族老看着面前狀若癫狂的神婆,皺眉着問她發生了什麽事。
神婆只是一個勁的說:“這不是傻子,這是天賜,這是天賜啊!”
待她終于冷靜下來說了前因後果,族老也激動不已,只是兩人激動完了,才想起這位“天賜”的娘親還受着刑。
神婆此時的表情又變得高高在上了起來:“那女人可不是掃把星嗎?生出來的兒子不光缺胳膊少腿還是傻子。”
族老的表情也不太好:“那片池子沉了多少女人的屍骨了?安康的後代越來越少,這是神明在懲罰我們嗎?”
神婆閉着眼睛,又做出了一個祭天的手勢:“所以,趙家三郎是天賜。這孩子也不會怨恨,他好像在祠堂裏忘記了許多前塵往事。”
族老欣慰地點點頭。
第二日神婆溫柔地牽着趙家的傻子走在小路上,着實驚煞了許多田地裏的村民。
他們穿過桃林,來到了那個池塘。
她指着池塘中央木船上的那坨不成人形的東西問少年:“認識船上的掃把星嗎?”神婆的眼神無比深意。
少年搖了搖頭,問道:“為什麽要叫她掃把星呢?”
神婆道:“因為她不敬神明,惹了雷霆之怒,神明把果報在了她的後代上。”
“你認為這樣懲罰她對嗎?她現在還沒斷氣,如果你認為不對,我們就放了她,她就能活下去。”
少年依然沒有信仰,但他知道他此時應該讨好的是誰,他聽見自己說:“紅腫之處,豔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注)
他的腦子裏自然而然地蹦出了這句話,仿佛在哪兒聽過似的。
他卻忘記了,這句話本來是一個以筆為刀的人的諷刺。
“這個不敬神明的女人曾經還詛咒過你呢,”神婆道,“‘桃飄李飛無覓處,花落人亡埋骨時。’”
“這個村子的桃花也快落了,桃飄李飛之時,卻是她的埋骨時吧。”他輕聲細語。
“怎麽會呢,渎神之人無埋骨之地,只能沉入池底喂魚。”
少年受教地點點頭。
于是本該有機會活下去的女人慢慢腐爛,變成了爬滿了各種蟲子和蛆的一攤爛肉,喂肥了池子裏的鳜魚。
在桃花流水鳜魚肥的好時節裏,村裏的人把帶毛的祭品,一只公雞和一頭豬埋入地下,把用來祭祀的吉玉珪埋在地下,他們不用精米,吃着未經烹煮的生肉,搭好了高高的祭壇。
趙家的三郎經過神使賜名,正式更名為“沈憐”,抛棄了癡傻的過去,成為神婆的弟子,這個村子下一任的“巫”。
他穿着用金線繡滿了先民圖騰的黑色祭服,大裘、玄衣與纁配套。青黑黃赤象征天與地的色彩,上衣繪了日、月、星辰、山、龍、華蟲華章花紋,下裳繡了藻、火、粉米、宗彜、黼、黻六章花紋,這件花費了全村女人整整一個月的刺繡時間的無比繁複的祭服,證明了他不同以往的身份。(注)
他莊重地、虔誠地一步一步地登上祭壇,祭祖、祭天、祭神。
黑袍的婆子們站在一旁,齊齊用低啞的聲音道:“跪――”
沈憐彎下膝蓋,三跪九叩。
村民們随着他跪下,虔誠地閉着眼睛禱告。
神婆的頭上依然插着五顏六色的羽毛,臉上抹着亂七八糟的油彩,哼着咿咿呀呀的怪調子,把不知名的水往沈憐身上澆。
氤氤氲氲的香火缭繞中,沈憐卻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像缺了點什麽。
他拜着神,想起了那個他半夢半醒之間見過的“神使”,她說他叫沈憐,并且提到了一個叫鄭清的人。
“叩首――再叩首――”
他閉上眼睛,想起了那個已經喂了魚的婦人詭異的微笑與曼妙的歌聲……
“桃飄李飛無覓處,花落人亡埋骨時……”
埋誰的骨……埋誰的骨?
“叩首――再叩首――”
“起――”
他站起來,睥睨着祭臺下村民們虔誠的模樣。
他的耳邊似乎響起了一個姑娘懶洋洋的聲音。
“唔,真是無聊透頂,你說是不是,小相公?”
剛剛站起來村民們就看到了少年身後突然出現的神使。
這是村子裏第一個請來神使的巫!
村民們納頭就拜,原本站在兩邊的族老與黑袍婆子們跪倒在地,熱淚盈眶。
神婆已經把額頭扣出了血。
“神佑此村安康……”
“神佑此村安康……”
卻不料他們聽到了那個神使面無表情地問那個祭臺上的少年:“小相公又為何不拜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小相公風姿特秀,依然岩岩若孤松之獨立,他本想跪下去,卻站直了身體,聽到另一個自己說:“你不是神,我又為何拜你?”
更何況,他總是下意識地認為,讓自己跪了的人結局都不怎麽好。這個姑娘,似乎知道他的過去。
祭臺下的村民卻抖若篩糠,恨不得沖上去把小相公不合時宜的高傲的腦袋摁下去。
神使卻親吻了少年的額頭,齒如含貝,嫣然一笑。
當真是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
“新的巫确實有意思極了,能保你們風調雨順呢。”
姑娘又消失不見,僅留下祭臺下的村民激動叩首。
作者有話要說:
注解:又是魯迅先生的梗2333。
“那時候,只要從來如此,便是寶貝。即使無名腫毒,倘若生在中國人身上,也便“紅腫之處,豔若桃花;潰爛之時,美如乳酪”。國粹所在,妙不可言。”――《熱風.随感錄》
服飾與祭禮是我結合某服飾鑒賞書籍與《山海經》謅出來的,服飾鑒賞是哪本已不可考,可能是人民郵電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服飾鑒賞》,存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