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往事已矣(一)
秦川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找到他,還是不想。
聽朋友說,在某個小城裏見到過他。
“不過也只是匆匆一撇,或許是,或許不是。”朋友遲疑了一會兒,補充道。
他其實很感激那句補充,要不然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來見他。反而是存着一種概然性的時候,可以安慰自己,或許見不到他呢。
——蘇漢陽是他所有愛恨糾葛的起點。
或許是因為天性,或許是因為生長的環境,秦川從小就敏感得過分。
在他的童年時期,就有着一種朦胧的感覺,自己和周圍的孩子不太一樣。究竟是什麽,小時候的秦川也說不太清楚,但是那種不一樣時時刻刻侵染着他的生活。
他穿一件小小的格子襯衫,洗到發白。他要随身帶着手絹。他必須要喜歡讀書。他說着一口标準的普通話。別的孩子在泥塘子裏打滾,他只能在一旁看着,時刻提防泥點子濺到自己的衣服上。
否則回家就是一場折磨。
他的母親不像村子裏其他的父母一樣,用拳打腳踢的方式教育不聽話的子女——她只會用一雙含着眼淚的大眼睛盯着他,直到他背後冷汗津津。他寧願被皮帶抽、被吊起來打,也不願意看到那個女人那副樣子,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來,又好像隐藏着深深的怨恨。
長大之後,秦川逐漸了解到,自己确實是有些與衆不同,或者更貼切地說,是格格不入的。他的母親來自于一個大城市,和他的父親兩人都是上山下鄉的知青。後來母親的家被鬥垮了,再也不能回去;而他的生父,卻因為發現了母親未婚先孕而幾乎要吓得魂飛魄散,在獲準離開的第一個晚上就偷偷溜了。
她并不是沒有剩下的親人,但她的表親們對她、她背後的家庭避如蛇蠍。
秦川的母親因此不得不留在這落後、貧窮的小村莊裏。這個方寸之地毀了她的青春,而秦川,則毀了她的後半輩子。
一個沒結婚就生了孩子的城市女青年、無家可歸的逃難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還帶着一個拖油瓶,生活的悲劇可想而知。她堕落了,淪為村子裏男人間心照不宣的公妓。她勾搭過一個又一個男人,旋轉于他們之間,好像回到了燈紅酒綠的交際場,成為她曾經鄙夷的角色。
在秦川成為村裏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大學生那天,那女人把自己吊死了。
挂在主屋裏最大的橫梁上,穿着她最好的一身連衣裙,頭發梳成大辮子。但秦川記得最深刻的還是那條拖出來的舌頭,長長的,紫的。
秦川從來沒有搞懂過那個女人究竟在想什麽。
有這樣一個神經質的母親,秦川總歸比同他一般大的孩子敏感得多。因此,當他進入大學之後,很快發現,負責照顧自己的學長,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些異樣。
他一開始并沒有往那方面想。
局域于偏僻的村莊裏,從小到大過于嚴苛的要求、母親無處不在的窺視讓他幾乎喘不過氣,更沒有時間和機會接觸男歡女愛;後來母親自殺的那一幕的刺激太大,導致秦川在很久的時間裏,下意識地避開與女性的接觸。
也是因為這個,所以秦川和學長膩在一起的時間更長,長到足以促使一些感情變質。
一開始只是在籃球場外總能捕捉到學長的身影,後來是更衣室裏若有若無的糾纏的視線。
但是他明确知道那個人的感情,還是在醫務室裏一個意外。
秦川喜歡打球,也是校籃球隊的主力。由于經常在球場外見到學長,秦川以為他也有興趣,于是有次邀請他一起下場。結果沒想到一時失手,傳球失誤,砸中了學長的腦袋。秦川趕緊把躺平了的學長送到醫務室,心裏一陣茫然。
還好只是輕傷,不過大概要多在床上休養幾天。
秦川這才把心放回去,坐在學長的病床旁邊。
房間裏靜悄悄的,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秦川先是打了将近一個小時的球,又是忙來忙去,禁不住打了個盹。
半夢半醒之間,他就覺得有個什麽東西貼到了自己的嘴唇上,柔軟而溫暖。他那個時候還太嫩,不懂得應該裝做不知道,或者說個夢話換個姿勢什麽的避開這尴尬的一幕,反而直覺地睜開了眼。
學長的唇,貼在他的唇上。
之後那天發生了什麽,秦川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大約既沒有逃走,也沒有推開那個人。
事實上,他只是退開兩步,暧昧地拒絕:“我……喜歡女生……”
借口,全是借口。對于那一吻,他并不是無知少年,卻沒有覺得厭惡。
只是還沒有做好放棄那一半世界的準備,又不想放跑唾手可得的溫暖。這種貪得無厭的性格,後來幫助秦川在商場上斬獲頗多,但實際上,他是厭惡這部分的自己的。他就這樣吊着那個人,看他的感情在半空中晃蕩,不動真心地憐憫着他的欣喜若狂。
很久之後,秦川聽說了一句話,叫做先愛上的先輸。彼時他在大西洋彼岸的飛機場的吸煙室裏,準備去恰談一場生意。站在門口,秦川便聽到兩個女孩子——目測是大學生——在叽叽喳喳。他差點被煙嗆到。彈掉煙灰的那一剎,他忽然有些惋惜。也不知道在這場戰争裏,蘇漢陽和他,究竟誰是贏家,誰是輸家。
在秦川大二的時候,蘇漢陽已經着手創業。他當然捎上了秦川,而秦川也不負期待。如果感情上沒法回饋的話,至少在事業上還是能夠發揮一技之長的。下半學期,秦川得到了一個公費出國的機會,為期一年。但是秦川沒去,他很怕走了之後會跟蘇漢陽斷掉。
意識到這一點,秦川不禁自嘲——自己的血管裏果然流着那個變态女人的血。都一樣,神經病似的不敢放開。
但這是愛情嗎?秦川迷惘了。他從不覺得自己會愛上誰。
蘇漢陽卻那樣固執地要他一句愛,一句喜歡。
一次雲雨初歇,蘇漢陽又追問他。秦川不耐煩地回了蘇漢陽一句婆婆媽媽,跟個女人一樣患得患失。蘇漢陽便不再問了。
到了蘇漢陽畢業的時候,他們已經一起成立了秦漢。蘇漢陽明明是大老板,幕後操碎了心,卻事事讓他出風頭。秦川知道,為了他,蘇漢陽在逐漸收斂,把自己的光芒藏進他的影子裏。蘇漢陽在讨好他。
可蘇漢陽越是小心翼翼,秦川就越是煩躁。
這種情感他自己無法解釋,也不會承認是“跟個女人一樣的患得患失”。
同樣的情況持續了三年,秦川對蘇漢陽不冷不熱。如果做個圖示,那就是圍繞着一根中軸小幅上下波動。
好在事業正處于上升期,兩人的感情冷淡可以用事務繁忙來搪塞,愛情的空缺可以用工作來填補。
難得周末的時候,兩個人窩在家裏的沙發上一起看電影。有句臺詞是“你們倆都老夫老妻了……”,蘇漢陽就笑。
他的笑意順着震動的胸腔傳達給了秦川,秦川不由自主地也彎起了嘴角。
他知道蘇漢陽在笑那句“老夫老妻”,這是他們的默契。
秦川以為,這大概就是婚姻了。
直到酒宴上,他遇見了馮漢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