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清醒

冷白的月光灑落下來,夏雨漸漸地小了,蟬鳴開始斷續地響起。

雨後的青草樹木氣息萦繞而來。

頭腦一熱,顧培風就翻上了床,真正上來之後,看着那個背影,他反而有些踟躇起來。

“腳沒事吧。”

顧培風先是一愣,而後反應過來,這說的是他和銀鏈子扭打的時候,指虎拉傷的右腳。

他頓了頓,答道:“……沒,沒事。”

“沒事就好。”蘇齊雲的聲音平穩下來,“……腳疼還睡床下,說出去,別人還以為我虐待你。”

其實顧培風倒不介意這一點。

靠着床邊沒什麽。畢竟曾經,他曾經貼着曬得發燙的石牆,過了一天又一天。

那感覺說不上難過,甚至因為充滿期盼,每一天都變得鮮甜。

“今天晚上,謝謝你了。”

顧培風含糊着說不用客氣。

道完謝,連蘇齊雲自己都覺得怪怪的。

他和很多人說過謝謝,半數是出于禮貌,半數是出于真心。

可今天晚上這一句,他一半出于真心,另一半,似乎怎麽都覺得只說個謝謝,不太貼切。

但要找個什麽別的詞,他又古怪地找不太出來。

可能顧培風關上櫃子的那一剎那,真的觸動了些什麽東西。

他想了想,只得交待:“以後別這麽冒險了。”

顧培風頓了頓,終于認真答:“你才是。”

對話幾句,他終于放松了些,順着冰涼的竹席,裝作自然地靠近了點,只隔了一掌的距離。

他趁着對方背着,發現不了他的大膽,一直盯着他的後頸看。

蘇齊雲的頭發偏長,剛剛的雨潤濕之後,柔柔地搭在白皙的脖子上,月光就在他側頸上鋪了一層,美的像雪捏成的。

正出神,蘇齊雲忽然坐了起來,他被吓了一跳,随即也跟着坐了起來。

蘇齊雲頗覺好笑:“你跟着起來幹什麽。”

“我……”

蘇齊雲沒等他瞎編亂造,目光朝他腳腕方向瞟了瞟:“給我看看。”

顧培風愣了片刻,沒動。

看他沒反應,蘇齊雲擡手就要拉他的小腿,他一縮,躲開了。

這雨下得怎麽不解悶熱。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為什麽這屋子裏莫名的悶,又莫名的燥熱。

顧培風把右腳縮到床沿下:“不用。”

“真不用。”

蘇齊雲輕輕瞟了一眼,倒也沒見着大面積出血或是詭異的腫起來的樣子,倒下又翻身睡了。

顧培風這才定了下來,緩緩地躺回竹榻上去。

還好蘇齊雲沒起疑心,否則,讓他發現只是破皮拉傷,還不知道怎麽收場。

他有些心虛地伸了伸腿,盤算着什麽方式能不動聲色地扭腳,或者,想個辦法把傷口劃拉爛也行。

輾轉一會兒,蘇齊雲還是坐了起來。

“我出去一趟。”

“我也一起。”

“你等着。”

他說着,随意塞了鞋子,臨走到門口,聽着顧培風已經坐了起來,這才補充一句:“就在樓下,很快就回來。”接着他就從旋轉梯子,下了樹屋。

本來顧培風腳都沾地了,轉念一想,這倒是個好機會。

蘇齊雲很快就回來了。

竹門一推,顧培風無意看過去,心中卻怦然一動。

蘇齊雲手裏拿着幾支芭蕉葉子,葉子上噙着點水珠,蒙了一身的清新細雨,帶點笑看着他。

“發什麽呆。”

蘇齊雲笑着說,随手把幾支芭蕉戳在竹席一角:“來,給你納個涼。”

他沒在意顧培風的愣神,坐在床腳,開始一點點花芭蕉的樹芯。

“你從哪兒砍的芭蕉樹幹?”

“樓下,手劈的。”蘇齊雲給他看了看右手側邊一手的樹漿。

顧培風有些驚訝:“那不是……一般要用小斧子麽?”

“這不是沒斧子麽。”

顧培風眨了眨眼睛。

重點好像不在斧子上。

不過,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別的東西吸引了:“哥,你手怎麽了。”

蘇齊雲的右手骨節處傷了皮肉,還連着許多小傷口。

血痕被豆大的雨沖刷的零落又斑駁,活像慘紅的小花開在他手上似的,是另一種殘酷的美。

蘇齊雲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骨節:“哦,這個啊。”

他低着頭避而不答。

傷口有段時間了,顧培風猜測,這可能和他怎麽出來的有關。

“是不是天文臺的那兩個……”

“不是。”

倒也是,從他哥手劈芭蕉樹、單手撈倆人、一拳撂翻銀鏈子來看,他在對講裏聽到的那兩聲慘叫,估計是留守在天文臺的那兩個人。

“你是怎麽出鐵櫃的?”

“我不想談論這個。”

這話題戛然而止。

齊雲的手本來生的極其好看,像是天生為彈琴而生的手。

以前那個潮到發啞的鋼琴,在他的手指下都能流淌出那麽動人的音符。

第二次遇見蘇齊雲的時候,他在顧琬琰生日會上,彈出的音色像淩厲冬風一樣,直刮進人心裏。

顧培風看着那幾個翻出來的血肉口子,幾乎想把那雙漂亮的手,現在立刻馬上捧在手心裏。

他距離蘇齊雲只有不到幾十厘米,甚至他稍稍上前,就能把齊雲攬進懷裏。

他能的,這很容易做到。

蘇齊雲沉默着坐在床角,像夏夜一樣美,也像夏夜一樣遙不可及。

最終,他的手朝蘇齊雲伸了伸,只是在竹席上蜷緊。

芭蕉這東西,越外層的殼、越是堅硬。

平常專業采芭蕉的人,随身都會帶着把小鋼刀,就是為了破開它堅硬的外殼。

眼下樹屋裏什麽也沒有,蘇齊雲只能從最頂端一點點破開口子,再用蠻力撕開。

這活不容易,他的手指都摳得發白,胳膊也因為使勁緊繃起來,緊實的肌肉線條在半透的襯衣下隐隐若現。

顧培風說:“……我幫你吧。”

他要是再不找點事情做,腦袋估計會越來越亂。

蘇齊雲被他逗笑了,拒絕道:“我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還是怎麽的?”

顧培風沒吭聲,蘇齊雲半側着對着他,接着說:“今天晚上,你忽然沖出去也是——我們兩個人配合,難道不比你一個人冒險更好些麽?”

顧培風言外有意:“是啊。合作當然比一個人冒險好。”

蘇齊雲立即明白他在說黃詠的事情,悶了下來,低着頭,一味地剖芭蕉芯。

顧培風朝床尾湊了湊,又被他擺擺手制止:“躺着吧。”

看他還有想幫忙的意思,蘇齊雲又補了一句:“聽話。”

這下他真的乖乖躺下去了,是被這句聽話擊倒的。

顧培風稍稍蜷着身子,安靜地側躺着,看他靈巧地把外層硬殼都去了,只剩下最後幾層白玉樣鮮嫩的殼要剝。

“哥。”顧培風枕着草編枕頭,歪着頭看他:“你不是京城人麽?怎麽會花芭蕉的。”

“我不是京城人。”

蘇齊雲答:“我初中畢業才來的京城,那時候……12歲吧。小的時候,我住在南方,我家鄉有很多這樣的芭蕉樹。”

看來他應當還記得。

顧培風假裝自然問:“你家鄉,在哪裏,是什麽樣的?”

蘇齊雲的手頓了頓,室內的氛圍尴尬地沉默了片刻。

“我太久沒回去了,都忘差不多了。”蘇齊雲說,“不過,那地方很潮,回南天的時候,牆上一摸,都是膩的。小時候的獎狀都很難貼上去,即使貼上去,很快也會發卷發黃……又在海邊,再撞上什麽梅雨季節,蓋的毯子都能擰出水——”

他說得興起,轉臉朝顧培風看了一眼,卻發現他正歪着頭看着自己,眼睛亮閃閃的,像什麽乖巧的小動物一樣。

顧培風裝作感興趣,幹脆窩到他旁邊:“什麽時候你回去,可以帶我一起去看看麽?”

蘇齊雲的眼神忽然黯淡下來,他轉了回去:“算了吧。應該不會再回去了。”

“是發生什麽不愉快的事情了麽?”

蘇齊雲沒再答話了。

但凡他開始沉默,對于這個話題他是再也不會說第二句。

顧培風識相地閉了嘴。

撕裂最外面幾層的硬殼之後,往裏就沒那麽難剝了,剝到芭蕉樹芯的地方,軟得跟白蔥一樣,捏在手中就像棉花棒子。

“芭蕉啊,外頭看着剛強,石頭都砸不開,但其實剝到它心裏,是軟的。”蘇齊雲低聲說,“而且,還很好吃。”

“你嘗嘗。”他掰了一小塊,直接遞在顧培風嘴邊。

齊雲的手又長又白,兩三根手指随意夾着雪白的芭蕉芯,竟然把白潤鮮嫩的芭蕉芯給比了下去。

顧培風稍稍仰頭,一直看着蘇齊雲的眼睛。

很久以前,他坐在樹上第一次仔細看這雙眼睛,就覺得尤其漂亮,尤其是小刷子樣茂密的睫毛,其實,他很想摸一摸,然後看他睫毛忍不住顫動的樣子。

顧培風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咬了最上面一點,掩了掩自己驀然滑動的喉結。

芭蕉芯脆生生的,又鮮又水靈。

“……甜的。”顧培風小聲說。

“不會吧?壞了麽?”蘇齊雲有些疑惑地拿了回去,在旁邊咬了一小口,“沒壞啊?”

他翻來覆去地看這一小截樹芯,顧培風就在旁邊止不住的樂,眼睛都彎成個月牙。

實在嘗不出什麽異樣,蘇齊雲終于放棄了。

他轉過身子看着顧培風,擡手要掀他的褲腳,顧培風猛地一下按住了腳踝,全身緊繃地看着他。

“……你別誤會。”蘇齊雲說,“剛剛躺着,聽着外面一片雨打芭蕉葉的聲音,我就想起了小時候受傷,我媽會拿芭蕉芯上的汁水塗在傷口上。就是那種土方法——不一定頂用,但這東西涼潤,塗上去總是舒服的。可以試試。”

顧培風這才将信将疑地松開手,扯起一小截褲腳。

蘇齊雲的臉色瞬間變了,眼神直愣愣地。看他這幅反應,顧培風又趕忙把腳踝的傷口蓋上。

“松手,給我看看。”

顧培風輕輕抿了抿唇,揪着褲腳沒放手。

蘇齊雲沒和他客氣,直接上手扯了,這時候他才發現,顧培風的褲腳又重又潤,全是血。

看到傷口的一剎那,他幾乎倒抽了一口涼氣。

銀鏈子下手太狠,腳踝被指虎劃得稀爛,綻開的傷口還刻意用手指摳過,極其血腥地敞着,還不知道在哪裏遭了些木篾子,橫七豎八的,看着都疼。

之前,蘇齊雲稍稍瞥過兩眼他的腳踝,當時還沒這麽嚴重的,怎麽忽然就這麽嚴重。

“怎麽搞成這樣?”

“……我沒事。”顧培風低聲說。

蘇齊雲皺着眉:“還好忽然下雨了。不然,讓你頂着這種傷,走山路下去,這腳還不定什麽樣。”

顧培風好像有些古怪的心虛:“我可以走下山的,真沒事。”

傷勢比他想象中嚴重的多,蘇齊雲只得先把木篾挑了,然後用自己的手帕,拿樓下的山泉水潤了,先把傷口擦幹淨。

可能是顧培風剛剛捂着腳踝的關系,傷口沾了不少墨水,邊緣又都是交錯的皮肉,完全不能橫拉着蹭,只能一點點耐心蘸。

蘇齊雲來回擦了十幾趟,才全部清理幹淨。

他這才拿起芭蕉芯,試探性地碰了一下他腳踝上的傷口:“疼麽?”

芭蕉芯涼悠悠的,接觸的位置多少有些辣疼。

顧培風怕他擔心,放低聲音答:“……黏的。”

他嘴上沒承認,聲音聽着有點委屈不已的,倒把蘇齊雲給逗樂了。

“你笑什麽?”

蘇齊雲唇角彎出個好看的弧度,搖搖頭:“沒什麽。”

這下,蘇齊雲格外留心顧培風的神情,看他一直淺淺抿着笑,看着不疼不癢的,蘇齊雲這才放心,用芭蕉芯上的新鮮汁液抹了傷口。

折騰小半宿,這回再上竹席,倆人都乏了。

窗外的雨,下得人心裏很靜。

“哥,你将來……有沒有想過要做什麽。我是說,萬一,不繼續搞金融了。”

蘇齊雲仍舊背着他躺着,悶悶答:“睡覺。”

興許是濕衣服塌得冷,他的左手搭在右肩上,修長白皙的手指放松,看着像什麽漂亮的玉雕一樣。

“錢不是個好東西,哥。”

顧培風看着他的背影說:“錢……比仇恨、嫉妒、甚至殺人欲望都要可怕,它能驅使很多事情,還能蠱着你自己變壞……就為了這麽些銅臭東西。”

他說這些的時候,心裏想着的是顧明彰他們,可聽着的人,聯想到的卻是以前的往事。

蘇齊雲沉默了一會,似乎想說什麽,最終他稍稍低了頭,什麽都沒說。

“……Helium 2.0計劃開發之後,連續發生了很多事情,很多人不喜歡它。有的會潛入你家裏,有的想威脅你的人身安全……”

顧培風想了想,極其隐晦地提醒:“杜嘉,杜明,這些都是些小鬼,他們背後還有更大的閻王。這個計劃觸動的利益太多太多,很多勢力盤根錯節,是更深的……”

蘇齊雲直接打斷他:“知道。”

“也許你有什麽金融網絡,能左右市場動向,可是你的命和交易不一樣。”

“交易,虧了、哪怕是穿倉了,把頭寸平掉了,還能再來,就跟游戲裏面重新開檔一樣。可生命沒有第二次。你看連續的車禍、會所遇險,再加上今天的天文臺,哥……萬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1]

“睡吧。培風。”蘇齊雲忽然打斷了他的話。

這件事情牽涉的東西太多,這是一張布局了幾十年的大網。甚至連蘇齊雲自己也不得不身陷其中,自身難保。

他被一些莫須有的罪名賴上了倒不要緊,可顧培風今年才剛剛23,人生也才開始。

如果貿然把顧培風牽扯進來,萬一也被不分好賴潑一身髒水,那他的職業生涯完了、他這輩子也就完了。

蘇齊雲阖上眼睛,輕嘆一口氣:“你不用操心我。只是,如果有一天,FRCA查到關于我的什麽罪證,我希望,由你來将我送上法庭。”

“萬一真有那一天。比起不認識的人,由你來移送——”

他沒說完,背後的人輕輕揪住了他的一點衣擺。

“你……”

他看不到顧培風的表情,但想必是極其壓抑的。

剛要開口,背上一溫,顧培風的額輕輕抵了上來。

“……”

有時候他不明白顧培風的一些舉動,但他猜想,顧培風應該是個內心很柔軟的人。很多在他看來很平常的事情,對顧培風來說,都很觸動。

不過他更不理解他自己,為什麽對顧培風相關的事情,總是有異于常人的容忍度和耐心。

可能是……他笑起來也有兩個小梨渦。

“算了,培風。怪我,我不該提這個。”

蘇齊雲低低安撫着,阖上了眼睛。

顧培風揪着他的一點衣料,蜷着身子,竭盡全力遏制着情緒,不去想他最害怕的那一幕。

悶悶的夏夜裏,顧培風居然從脊背起,感到了一陣徹骨的寒意。

蘇齊雲試着更換話題:“你是怎麽找到天文臺來的。”

埋在他背上的額頭終于稍稍離開,顧培風靜了一會兒,才回答這個問題:“大熊星座……你的微信頭像也是,我是通過角度找到天文臺的。”

“原來如此。”蘇齊雲喃喃說,“你很細心。”

以前是QQ,後來是微信,其實這個頭像,他用了快有十五年,可從來沒有人注意到過,都以為随便找了個好看的網圖放上去了。

“為什麽會拍那麽多的大熊星座?”

“為什麽呢。”蘇齊雲的語氣低下去,最後簡直像是聲嘆息。

“哥……”

他倒沒有想逼迫蘇齊雲回答的意思。

可蘇齊雲也許是愧疚、也許是感激,居然難能可貴地開了口。

“培風,你知道麽,你看到的月亮,已經不是現在的月亮了。”

顧培風有些疑惑地擡起頭。

“……地月距離40多萬公裏,你看到的月亮,不過是1.3秒之前的月亮,傳達到你眼裏。同理,你看到的太陽也不是現在的太陽,而是8分多鐘以前的太陽。你看到的土星是1個半小時之前的土星,你看到的室女座是38年前的室女座。你看到的大熊星座的一霎那……其實已經是80多年前的星星,傳達到你眼裏而已。”

顧培風沒說話。

“......我多希望,我能回到星光出發的時間點。”

“……80年前。”

80年前,這片土地還是個亂世,能活着就是最大的福氣。那時候不說蘇齊雲,可能他的爺爺輩出沒出生都不一定。

“你不會以為,我回到那時候是要去鬧革命吧?”

蘇齊雲低低笑了笑,他的語氣變得很平和:“不是的。我是想告訴某一個人,就呆在美國,永遠永遠不要回國。”

這話說得顧培風越來越聽不懂了。但他不敢插話,他的記憶裏,好像蘇齊雲從來沒有主動說過這麽多話。

還是在剖白自己。

而且,從蘇齊雲的表現來看,他似乎只是悶太久了,想要傾訴。

顧培風答沒答話,甚至在沒在聽,他都不在意。他也怕貿然接了話,反而打斷了蘇齊雲想要傾訴的欲望。

“有時候,人就是會被完全相反的東西吸引,然後在漫長的相處中,被這種‘新奇’和‘差異’折磨。”

顧培風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不是很開心地“嗯”了一聲。

“比如自由溫柔的白玫瑰,她不愛小鳥不愛陽光,一定會愛上一個路過的獵人。也許他控制欲強,也許他占有欲強,也許他連家都沒有,也許連相遇都是他計劃的,但這所有的不合适撞在一起,就是會碰撞出不可能的愛情……這事情,誰又說得準呢。”

顧培風聽着,稍稍有些心虛。

他知道蘇齊雲說的不是自己,可裏面的每字每句,都像在說他。

“我每天每天的拍下去。今年我可以告訴他‘永遠不要回國’;再過幾十年的時候,他會老來得子,有個漂亮溫柔的女兒,我想告訴他‘永遠不要去京城任教’;甚至再過一陣子,他的女兒漸漸長大,我想告訴她,‘那個酷暑的炎天,永遠不要出門,不要穿那雙不合腳的鞋子,路上的任何人都不要理,直接回家’;甚至我能拍到幾十年後……那時候,如果我能乘着星光回去,我會親口告訴她。”

“‘永遠不要嫁給他’。”

顧培風終于聽懂了,難怪是大熊星座,原本就是代表母愛的星座。

蘇齊雲說的應該是她,連夢,蘇齊雲的媽媽。

她的故事,以前街坊鄰裏很愛唠。千金大小姐未婚先孕,落魄下嫁的戲碼,誰能不愛看呢。

但這些街坊閑話,真真假假的,有的是真事,有的卻誇張到沒邊。

相同的部分是,她的家庭教育很好,是從京城過來的,書香世家,全家從國外搬回來的。

可就這樣的家庭背景,也不知為了什麽,大着肚子就來了這個偏南的小城,據說他爸氣得,連婚禮都沒來。

說是婚禮,也就是她換了身幹淨衣裳,請蘇正則吃了頓好的。

連夢人在南方,習慣倒是沒改,她還是愛擀了面做些面條,有時做的多了鄰裏都能分一點,看在這碗面的份上,她的故事裏,被抹黑了灑狗血的總是另一個人。

蘇正則。

作為連夢老公,他總是幾個月幾個月的不着家,回來了白天也見不着人,街坊連他具體是幹什麽的都不知道,都說他是個登徒子、或者壓根是個瘾君子。

連夢要麽是他騙來的,要麽是他用了些惡心手段占來的,這段故事倒有十幾個版本,連趁着大小姐出門打車,直接抗上走人的版本都有。

街坊這麽編排完,還得搖搖頭,由衷感嘆一句:“多好的姑娘啊,糟蹋了。”

這時候,圍坐扇着蒲扇的老頭老太太們會集體默哀個幾分鐘,然後各回各家接孫子去了。

感嘆也就是感嘆而已。

“哥。”

顧培風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好,幹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背。

“你要實在難過,就哭吧。哭完了,哭完了我……”

顧培風想了想,他哥好像什麽都不缺,他能給的,也少之又少。

他有點沮喪:“哭完了我給你做好吃的……想吃啥都行,實在不行做一份丢一份,怎麽開心怎麽來。”

他輕輕拍着,手心裏有一點暖和的溫度,直到他發現蘇齊雲的肩膀有些顫抖起來。

顧培風以為他真哭了,急忙支起上身,結果看到月光照亮他的側臉,他的鼻尖,居然挺的那麽好看。

蘇齊雲輕輕閉着眼,笑的眉眼彎彎的,聽着響動,一回頭,恰巧望着他。

“傻氣。”他笑着說,“你是不是有點傻氣。”

他的眼瞳一定采了月光,不然為什麽會這麽剔透,好像真的看進了他心裏。

蘇齊雲擡手拍了拍他的肩:“好了,我好多了。真的不早了,快睡吧。”

他這才有些出神地躺了回去,雖然滿心都還是那雙化了月光的眼睛。

後半夜,他又是數羊又是放空,努力了很多次,顧培風發現一個事實:蘇齊雲在他身邊,他睡不着。

即使蘇齊雲什麽都沒做,就是端端躺在那兒而已,但就是一直吸引他的注意力。

破罐子破摔,睡不着顧培風幹脆就不睡了,過過眼瘾也好。

身邊一直有輕微而有節律的呼吸聲,蘇齊雲應當是睡熟了。

剛才的雨下得緊急,他的右肩被淋濕了大半,原本素白的料子被濡得幾乎半透明,布料也不知在哪裏劃開了好幾個口子,隐約透出了白皙的皮膚。

顧培風悄悄瞥了一眼。

這一眼,顧培風幾乎愣在當場,下意識撐起身體,就盯着衣料裂縫中,那一小片奇怪的痕跡看。

他大着膽子,稍稍把他的領口朝右肩方向拉了拉。

一道發白的長疤,果然露了點頭。

蘇齊雲穿的是襯衣,因為他瘦削,能朝後拉上一些,但要再往下拉,就必須要解扣子才行。

“哥?”顧培風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對方毫無反應。

這時候距離蘇齊雲最後一句話,大約過去了二三十分鐘的時間,他估摸着,蘇齊雲已經進入了深度睡眠。

顧培風把手順着後背繞到蘇齊雲的前胸,摸索到了他心口的那顆扣子。

這扣子涼涼的,是個小巧的圓形。

光是摸上去,他就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要破開胸膛蹦出來。

他不敢扳過蘇齊雲的身體,只用一只手,笨拙地解這顆小小的扣子。

就在此時,蘇齊雲似乎小小地動了一下,吓得他指尖一頓,連呼吸都要靜止了。

他的手在那顆扣子上停了很久,直等到對方确實沒有第二下動靜,才繼續解。

這一次,他的手指尖都在發顫。

一顆,兩顆,三顆。

每往下挪一點,他就莫名地緊張一點,原本熨帖在蘇齊雲身上的襯衣一點點松懈下來,他約莫着三顆應該夠了,終于收回了手。

這之後,他就像揭開什麽寶物的帷幕那樣,緩緩拉落了他右肩的衣物。

漂亮的肩背瞬間露了出來,雪白的膚色在夏夜裏竟像是微微熒光,利落的蝴蝶骨輕微凸起,随着呼吸細微張動。

這真是具無可挑剔的完美身體——如果忽略他背上的長疤的話。

這疤看起來已經非常老舊了,連增生的疤痕都已經被時光磨得平坦,只留下一道白森森的印跡。

一指寬,從右側肩頭起,一直朝下貫穿,活像是要把他整個背部斜斜劈開一樣。

他下意識摸了摸這道老舊的痕跡。

蘇齊雲的皮膚很涼,可能是因為淋雨的關系,摸上去的觸感,還有些化不開的膩。

易燃去新疆,曾經神秘兮兮地給他帶了什麽羊脂玉,雖然事後被白松錘爆他交了智商稅,但那塊“羊脂玉”的觸感,他記憶猶新。

就和現在一樣,涼潤滑膩,像是什麽柔的化不開的東西,溫和地裹着他指尖。

不,蘇齊雲皮膚的觸感要更讓人心悸。

他有溫度,他不僅有溫度,還是讓人夢寐以求的那種溫度。

顧培風沿着疤痕,從肩膀往下,而他手指下的觸感卻從柔和越發緊繃,像是身體一點點緊張、肌肉一點點收緊。

襯衣斜斜地挂着他的背上,再有一兩寸,他就能順着這條長疤,往腰椎滑去。

一只烏鴉莫名地啊了一聲,驚得他一顫。

顧培風順勢擡頭,想瞄一眼這個破壞氣氛的臭黑鳥。

結果烏鴉沒找到,卻發現月光把蘇齊雲薄而小巧的耳朵照得幾乎半透明。

不僅如此,一道紅漸漸騰起,就像紅墨水一點點化開一樣,暈上他薄透的耳廓。

他親眼看着對方的耳朵從根開始,紅了個遍。

顧培風的手觸電般地收了回來,他想說些什麽,居然連聲音都無法控制。

“……哥。”他的心蹦得很快,“你、你……醒着麽。”

作者有話要說:[1]術語解釋:

頭寸:買了3手XX股票或者原油,這就叫做頭寸

虧了:我買的東西虧了

穿倉:虧穿地心了。我賬戶裏10塊錢,虧成-10塊了。杠杆交易下,很常見。

感謝 良糖 灌溉的營養液!

顧顧,明年的今天我會給你燒香的,安息吧,阿門

(P.S.一點閑話,今天我生日,留評的都發紅包!等我,紅包雖遲但到,我一定挨個發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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