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0

夏榮山拎着太醫的衣領,虎目圓瞪,勉勉強強聽見了讓自己滿意的答案,才發現穆如歸還賴在夏朝生的床邊,登時有些不滿。

他不樂意兒子嫁入東宮不假,可到底是做父親的人,就算嘴上不答應,心裏還是留有餘地。

生兒性子倔,非要嫁給太子,便嫁吧,大不了賠上整個侯府,換他一生平安。

若在侯府逗留不肯走的是太子,夏榮山絕對不攔,偏偏是九王爺……那他就得為兒子着想了——夏朝生自昏迷中醒來,第一眼見到的是穆如歸,豈不是又要吐血?

他的生兒還有多少血可以吐啊?

“王爺。”夏榮山左思右想,總覺得不妥,只得硬着頭皮說,“時辰不早了。”

穆如歸低低地“嗯”了一聲,卻沒有如鎮國侯所願,起身離開夏朝生的病榻。

卧房內鴉雀無聲,剛被關上的窗戶在風中發出磨牙般的細響,燃燒的炭盆順勢爆出了一朵小小的火花。

夏榮山的手心裏沁出了薄汗,生怕穆如歸語出驚人,說出要娶夏朝生的話,那樣聖上的賜婚就再無周旋的餘地了。

好在穆如歸只是靜靜地看了夏朝生片刻:“本王身邊的黑七做錯了事,就讓他留在小侯爺身邊贖罪吧。”

夏榮山一愣,拒絕的話剛湧到嘴邊,穆如歸已經走出了卧房,黑七也嬉皮笑臉地湊了過來。

黑七作揖:“侯爺。”

夏榮山僵着一張臉,一時無言。

黑七沒那麽多顧忌,厚着臉皮在屋裏給自己找了個角落,抱着劍一靠,倒真的像那麽一回事。

月色昏沉,黯淡的星辰在烏雲後閃爍。

東宮裏的梧桐樹在風裏簌簌作響,穆如期擒着酒杯,歪在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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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衛跪在他腳邊,帶着寒意的月光在銀甲上流淌。

“你說……朝生為了抗婚,從侯府的院牆上摔下來了?”

“回殿下的話,是。”

“穆如歸又是怎麽回事?”

“九王爺帶身邊的侍從去侯府負荊請罪,出府的時候,剛好從小侯爺跳下來的牆邊經過。”

穆如期輕輕嗤了一聲,自言自語:“我說他為何沒有像之前那樣,從馬背上摔下來,原來是翻牆的時候被穆如歸逮住了……呵!”

金吾衛垂頭不語。

不該他聽見的話,他就什麽都聽不見。

“罷了,許是我做了什麽,改變了……”他蹙眉起身,兀自嘀咕了片刻,然後擡起胳膊,拍了拍金吾衛的肩膀,“小侯爺如何?”

“小侯爺……見了九王爺便吐了血,至今還昏迷不醒。”

“他被穆如歸吓吐了血?”穆如期一愣,繼而扶着床沿,哈哈大笑,“穆如歸啊穆如歸,無論何時,你都是這般沒有長進!”

穆如期笑完,狹長眼裏閃過一道陰冷的光:“父皇知道此事了嗎?”

“小侯爺病重,鎮國侯告假至今,尚未歸朝……”

“也就是說,父皇還不知道?”穆如期收斂了臉上的笑意,眯着眼睛趕走了金吾衛。

身穿青衣的小太監很快走進了殿內。

“殿下。”

穆如期懶洋洋地問:“九皇叔将夏朝生吓吐血的事,父皇可知道?”

“陛下尚未知曉。”

“這可不行啊……”穆如期垂下眼簾,目光在太監面上刮了一圈。

太監跪趴在地,感受到宛若實質的視線,立刻谄媚道:“太子殿下說得極是……鎮國侯可不是忍氣吞聲的性子,定會因為小侯爺吐血之事對九王爺和賜婚的陛下心生不滿。殿下,您得給陛下提個醒啊!”

“數你機靈。”穆如期伸出一條腿,在小太監肩頭不輕不重地踩了一腳,“去吧,讓咱們的人上幾道折子。”

“……還有,這麽大的事,當然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穆如期剔了剔指甲,慢條斯理道,“知道怎麽做了嗎?”

“奴才知道。”小太監心領神會,走前替穆如期帶上了宮門。

不消片刻,寝殿裏就傳來了銷魂的歌喉。

衣不蔽體的歌女趁着夜色,靜悄悄地湧入那扇太監剛關上沒多久的門。

夏朝生再次清醒,已經是三日後的事情了。

他醒得不是時候,眼睛剛睜開,太醫就将銀針戳進了他的手背。

“嘶——”夏朝生倒吸一口涼氣,用另一只手掀開了被角,啞着嗓子問,“九……九王爺呢?”

跪在榻前的夏花和秋蟬垂着頭,誰也不敢開口,屋內只有藥爐發出輕微的聲響。

夏朝生倉促起身,又軟綿綿地倒回去,“什麽……什麽時辰了?”

“小侯爺,您已經昏過去三日了。”夏花替他将被子掖好,又用眼神示意秋蟬拿手爐,“侯爺說了,從今日起,您……無事不得出府。”

夏朝生還沒從“昏迷三日”的打擊中緩神,又被“不得出府”四個字驚住:“我爹親口說的?”

夏花不忍心打擊他,手指在被角劃拉了兩下:“侯爺還說,他會替您向陛下求情……”

“求什麽情?”夏朝生再次掙紮着起身,不顧手背上還插着銀針,抓住了夏花的衣袖,“我爹去上朝了嗎?”

“小侯爺……”

“說啊!”夏朝生只坐起來一會兒,太陽穴便開始一跳一跳的疼。但他硬挺着不肯再昏睡過去,生怕他爹一個激動,跑去梁王面前替他抗婚。

若當真如此,他重生回來又有何意義?

鎮國侯府必定再次踏上滿門被滅的結局!

夏朝生越想越是心驚,越想越是絕望,捂着嘴跌在榻前,将手背上的銀針全撞歪了。

“小侯爺!”秋蟬哭着撲上來,按住他的胳膊,“小侯爺心裏的苦侯爺都知道,賜婚的事慢慢來,為何要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呢?”

“我哪裏是與自己過不去?”夏朝生艱難地搖頭,目光落在掌心上的血跡上,唇角勾起一抹苦笑,“快去看看我爹有沒有上朝,若是沒有……”

他頓了頓,餘光裏晃過一抹熟悉的身影,眼前不由一亮:“黑七!”

穆如歸身邊有兩名得力的侍從,活潑的叫黑七,沉穩的叫紅五,夏朝生記得他們。

貓在屏風後偷看的黑七驟一被點名,以為自己被抓包了,尴尬地摸着鼻子:“小侯爺。”

夏朝生眼裏蹦着兩點星火:“快……快幫我去府前攔着我爹,莫要讓他上朝!”

黑七留在侯府,自然聽夏朝生的話。

再說,小侯爺不抗婚,直接嫁給他們王爺,是好事啊!

他不顧夏花和秋蟬的驚叫,胳膊一伸,推開窗戶,直接翻了出去,臨走前還貼心地将窗戶關好,留下一句“單憑小侯爺吩咐”。

“小侯爺,您這是要做什麽?”夏花憂心忡忡地望着黑七離去的方向,不安地捏緊了手帕。

自從小侯爺病倒,就像是變了一個人,行事作風愈發乖戾。

還有……小侯爺怎麽會脫口而出九王爺身邊侍從的名諱呢?

夏花目光微閃,并沒有像秋蟬一般追出去,而是跪在榻前,幫夏朝生擦去手心裏的血跡。

“小侯爺?”

夏朝生動了動手指。

“小侯爺似乎很熟悉九王爺身邊的黑七。”

夏朝生沉默片刻,将眼睛睜開一條縫。

他可以尋個理由,說是在宮宴上見過黑七,但現下不失為一個讓夏花“誤會”的好機會。

他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夏花微微驚住,一瞬間想了很多。

世人都說,小侯爺為了太子,在金銮殿前跪到暈厥,必定情根深種。

可夏朝生身為侯府的小侯爺,就算被情所困,也終會有清醒的一天。

若他意識到抗婚會惹怒陛下,願意為了侯府接受賜婚……也不是不可能。

那麽,小侯爺就不是為了太子殿下翻牆出府的!

他就是去見九王爺的!

夏花猛地仰起頭,視線與夏朝生短暫地接觸,又匆匆垂下眼簾。

“嗯?”夏朝生不知道夏花究竟想到了什麽,但瞧她的神情,像是将他願意嫁給穆如歸的心思信了個七七八八,便松了口氣。

果不其然,夏花很快伏在床邊,哽咽道:“苦了小侯爺,為鎮國侯府犧牲到如此地步!”

夏花難受極了。

九王爺抱着夏朝生從院牆上跳下來的時候,她和所有人一樣,不敢擡頭,卻看清了王爺手背上的傷痕。

醜陋猙獰,宛若一條又一條吐着紅信子的蛇。

夏花不敢想象如此傷疤出現在臉上……

她打了個寒戰,強笑着擡頭:“小侯爺,我去把秋蟬叫回來。”

“不用。”夏朝生低低地咳嗽,“随她去吧。”

穆如歸身邊的侍從哪裏是秋蟬一個半點功夫都沒有的侍女能追得上的?

夏朝生想得一點沒錯。

秋蟬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了幾步,黑七已經跳出了侯府。

他這幾日都住在侯府,知道鎮國侯今日要上朝,一早就出了門,所以并沒有認真去追,反而蹲在街邊,買了一塊香噴噴的桂花糕。

也就是買糕的功夫,黑七看見了紅五。

他三兩下咽下嘴裏的桂花糕,樂呵呵地跑過去:“紅五!”

紅五勒緊缰繩,循聲低頭,看清了黑七的模樣,眉頭立刻蹙了起來:“王爺讓你守在小侯爺身邊,你居然擅離職守?”

“我哪兒敢啊……”黑七躲開紅五踹來的腳,委屈地嚷嚷,“小侯爺讓我勸鎮國侯不要上朝,可他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麽時辰,鎮國侯一早就出了門,現下肯定已經進宮了!”

“胡說八道!”紅五翻身下馬,将缰繩狠狠塞進他的手心,“今早王爺遣我來侯府送東西……鎮國侯明明一炷香之前才往皇城去!”

“什麽?!”黑七大驚失色,爬上馬背,迅速化為一道黑影,消失在街角。凜冽的風将他剩下的話送到了紅五耳邊,“紅五,你代我去和小侯爺說一聲,就說我肯定會将侯爺攔在皇城外,讓他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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