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1

夏朝生的榻邊又多了一個燒得很旺的火盆。

屋內溫暖如春。

夏花和秋蟬皆脫了外衫,一人煎藥,一人給手爐換炭,唯有夏朝生裹着狐裘,時不時咳嗽一聲,蒼白的指尖在攤開的書卷上游走。

他心不在焉地望着窗戶,後知後覺,這個時辰,他爹應該已經進宮了,就算黑七生出翅膀,也追不上。

但夏朝生仍固執地生出一絲小小的希望。

他既然有了再來一次的機會,一定可以改變些什麽。

“小侯爺。”卧房外傳來敲門聲,“王府來人了。”

秋蟬打開門,用身體擋住門縫,不讓冷風吹找夏朝生:“侯爺不在,怎麽将人帶到小侯爺這裏來了?”

“……就是來找小侯爺的!”敲門的小厮壓低聲音,用眼神示意秋蟬往院子裏看。

背對他們而立的紅五,正在欣賞一株在寒風中盛開的臘梅。

“讓他進來。”秋蟬猶豫的時候,夏朝生放下了手中的書卷,讓夏花去倒茶,“王爺身邊的人,不能怠慢。”

夏花依言退下,秋蟬也将人放了進來。

紅五身上帶着初冬的寒意。

他與黑七不同,褪下玄甲後,着一身青衫,做書生打扮,進屋後,跪在屏風後向夏朝生行禮。

夏朝生抱着熱滾滾的手爐,心想,他果然沒記錯,穆如歸身邊最得力的,除了黑七,就是紅五。

“……小侯爺,請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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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過神的時候,紅五的話已經接近了尾聲。他雖然沒有聽全,但也猜了個大概——黑七盡可能地去攔他爹,而紅五就是那個回來報信的人。

夏朝生晃了晃手爐,把熱一點的那一面貼在手心裏。

他心裏的希望又被零星的無力取代。

有些時候,就算看透了命運,有些事還是會被無形的手推着前進。

倘若今日他爹在朝堂上替他抗婚……

晦暗的光穿過雲層,在巍峨宮牆上流淌。

“侯爺!”鎮國侯身邊的小厮忽地回頭,“那是……”

紛亂的馬蹄聲打破了宮城前的寂靜。

夏榮循聲望去,待看清騎馬狂奔而來的人後,眉心狠狠一跳。

“侯爺。”黑七在宮城門前,堪堪攔住了夏榮山,“侯爺請留步。”

夏榮山的手撫上了腰間的刀,冷笑:“怎麽,王爺知道我今日上朝要參他,特遣你來攔我?”

現在全上京還有誰不知道,鎮國侯府的小侯爺被九王爺吓吐了血?

黑七自然也聽見了上京城裏的流言,但他就像是什麽都不知道似的,嬉皮笑臉地拱手:“侯爺說的哪裏的話?……是小侯爺讓我來的。”

“朝生?”夏榮山自是不信,“他就算真的要尋我,也會叫身邊的人來。”

比如那個叫夏花的侍女,手裏也有幾分功夫,夏朝生以前就喜歡讓她幫着傳話。

“侯爺,還請借一步說話。”黑七見宮城內急匆匆地跑出來幾個太監,立刻收起了玩笑的心,語氣也帶上了焦急。

“借一步就借一步。”鎮國侯沒好氣翻身下馬,“本侯還能怕了你不成?”

黑七将鎮國侯引到了宮牆下。

“侯爺,我知道現在說什麽您都不會信。”黑七雖弓着身子,做足了謙卑之态,語氣裏對鎮國侯卻沒有多少恭敬,“但我若說小侯爺不好了,您就算明知我在撒謊,也肯定會回侯府瞧瞧……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個道理我都懂,您怎麽會不懂呢?”

“……你!你竟敢!”

“屬下是九王爺身邊的侍從,見慣了大風大浪,沒什麽不敢的。”黑七低眉順眼地笑,“屬下之所以這麽說,就是想要侯爺明白,屬下既然來了,那麽就算拼出一條性命,哪怕背負詛咒小侯爺的罪名,也不會讓您踏入宮城半步。”

寒刀出鞘,夏榮山握着刀柄,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了半晌,冷風一吹,終于尋回神志,暴呵出聲:“豈有此理,你……你真是個瘋子,居然敢言語詛咒我兒?!”

“侯爺言重。”黑七順勢提高嗓音,“侯爺是聰明人,自然知道屬下方才之言究竟為何。”

還能為何?

夏榮山眼前陣陣發黑。

不就是為了攔住他,不讓他在朝堂之上替兒子抗婚嗎?

坊間傳聞,九王爺穆如歸,性情乖戾,行事作風異于常人,如今連他身邊的侍從都敢對一國鎮國侯出言不遜,可見傳聞當真沒有半點誇大其詞!

夏榮山在心裏将穆如歸罵了個狗血噴頭,實際上漲紅了臉,一言不發。

因為他心裏明鏡似的,知道黑七的話半點無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他心系夏朝生的安危,若黑七當真說夏朝生“不好了”,他定然要回府一探究竟。

“侯爺息怒。”黑七見夏榮山的手從刀柄上移開,再次嬉皮笑臉起來,“屬下出言頂撞侯爺,日後自會去王爺面前領罰,可屬下說的是實話……的的确确是小侯爺讓屬下來此處攔侯爺的。”

“侯爺——”

“侯爺!”

從甬道而來的太監終于來到了宮門前,氣喘籲籲地跪拜在地:“恭迎……恭迎侯爺!”

夏榮山斂去滿臉的暴躁,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滾。”

黑七笑容不變,攔在夏榮山面前,紋絲不動。

“本侯……”夏榮山額角青筋直跳,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忍住将黑七直接斬于宮牆下的欲望,咬牙切齒,“本侯心裏有數。”

黑七的目光落在鎮國侯驟然攥緊的拳頭上,心下了然,施施然讓到一旁。

夏榮山重重地“哼”了一聲,雙手背在身後,望向跪在地上發抖的太監:“何事?”

“侯爺……侯爺……”太監們瑟瑟發抖,“陛下賜你一頂……”

“不必!”夏榮山甚至沒有去看那頂軟轎,撩起衣擺,大踏步地走進了宮城。

——嘩!

奏折散落滿地。

“陛下息怒!”

“陛下息怒!”

宮女太監跪了滿地,梁王搖搖晃晃地跌坐回去:“朕……朕賜的軟轎,九弟不坐也就罷了,區區一個鎮國侯,居然也敢……也敢……”

——砰!

龍案上無奏折可砸,梁王直接扯下腰間的羊脂玉龍佩,狠狠掼在地上。

“陛下息怒!”手持拂塵的內侍監在玉佩碎裂的剎那,推開了宮殿的門,“陛下息怒啊!”

“長忠,你來的正好。”梁王捂着額頭,向年邁的內侍監伸出了手,“快……幫朕……幫朕……”

“陛下莫急,奴才将藥給您拿來了。”長忠邁着小碎步弓着腰,一邊跑,一邊示意殿內的宮女太監離開。

等他跑到梁王身邊時,剛剛還在大發雷霆的帝王已經面色發青,單手支着額頭,疼得止不住的呻/吟了。

長忠連忙跪在龍椅前,從袖籠中取出一方木盒:“陛下……”

“人都趕出去了?”梁王顫抖着伸出手,在木盒內費力地摸索片刻,尋到一顆圓潤的丹藥,立刻迫不及待地将其從盒中摳出來,塞進了嘴中。

長忠奉上一盞熱茶。

梁王捂住額頭:“不必。”

“陛下,您多少喝一口,潤潤嗓子。”長忠苦口婆心地勸道,“待會兒,您還要去上朝呢。”

“上朝?”梁王從喉嚨裏擠出一聲有氣無力的冷哼,“上朝聽鎮國侯指桑罵槐,罵朕賜婚害死他的兒子嗎!”

“陛下息怒!”長忠将茶盞倉促放在面前,起身替梁王拍背,“陛下,鎮國侯就是那個脾氣,你何必與他計較?”

“朕就是氣不過,”梁王慢慢緩過神,示意長忠将茶盞遞過來,“朕知道他把自己的兒子當個寶貝,朕的太子就不是寶貝了?!”

“……他兒子想嫁,朕的兒子就得娶?!”

“可不是這個理兒嗎?”長忠賠笑,“陛下賜婚,是天大的喜事,鎮國侯不謝恩也就罷了,怎麽還能反過來埋怨陛下呢?”

“是朕這些年太縱着他了。”

“陛下,荊野十九郡的戰事已經平息,您何不……”

“不可。”梁王望着內侍監,勾了勾手指,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荊野十九郡多蠻夷,朕驟然貶斥夏榮山,恐再次戰亂。”

長忠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呢?

內侍監笑着勸慰梁王:“既然如此,陛下應該高興才是。”

“……若是鎮國侯不為自己的寶貝兒子抗婚,陛下何來貶斥他的理由?”

梁王被長忠的話逗得勾起唇角,氣也順了,笑罵道:“還用你來提醒朕?……朕不過是氣不過罷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鎮國侯那個性子……朕從前不同他計較,實在是覺得和一個粗鄙的武人沒什麽好說的!”

“陛下心裏跟明鏡似的,自然不用奴才提醒。”長忠扶着梁王的手,陪他往金銮殿前走。

“可若今日朝堂之上,他不提賜婚之事呢?”

長忠依舊是那副笑臉:“那奴才就要恭喜陛下,不用和粗鄙之人生氣了。”

梁王哈哈大笑,倒不覺得鎮國侯會隐忍。

要是鎮國侯懂得隐忍,他的兒子夏朝生也不會張狂到違抗聖旨,寧死不嫁了。

鐘聲幽幽,梁王來到了金銮殿前,內侍監高唱:“跪——”

衆臣皆跪,山呼萬歲。

不出梁王所料,他的屁股還沒坐穩,“臣有本上奏”之聲不絕于耳,說的,還都是九王爺穆如歸将鎮國侯獨子夏朝生吓吐血之事。

梁王一邊做出震怒的模樣,一邊偷偷觀察鎮國侯的神情,卻見平日裏三言兩語就能點爆的夏榮山居然神游天外,不禁有些詫異。

“夏卿,諸位大臣所言,可屬實啊?”梁王忍不住旁敲側擊,“可要朕多派些太醫去你府上瞧瞧?”

夏榮山恍然回神,高呼“陛下”,然後悲痛欲絕地跪拜在地。

梁王精神一震,緩緩挺直腰背,準備借着鎮國侯府抗婚的名義貶責夏榮山。

卻不料,夏榮山跪下後,二話不說,先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含淚謝恩,道當年沒有陛下和太後的恩準,犬子定沒有當太子伴讀的福氣。

“朕……”

夏榮山才不管梁王要說什麽,他的目的是将衆人的注意力從“賜婚”上轉移開來:“犬子重病在床,不忘陛下和太後的聖恩,氣息奄奄之際,仍求陛下恩準,許他回太學,哪怕不做太子殿下的伴讀,也心甘情願!”

鎮國侯的一番話說得擲地有聲,铿锵有力,不止彈劾穆如歸的言官怔住了,連端坐于龍椅之上的梁王也怔住了。

說好的抗婚呢?

怎麽扯到太學了啊!

難道夏朝生已經被打擊到寧可跑太學裏聽酸儒念書,也不成婚了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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