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8

食盒裏擺着溫熱的粥和一碟素餅。

清淡又精細,一看就花了心思。

“小侯爺,您別看這只是一碗粥。”黑七嚼着油乎乎的鹌鹑,長嘆短噓,“我們王爺呀,去骊山都記得帶新米,就是為了給您熬粥喝……還有這素餅,是上京城外最有名的玄天觀所做,就這麽一小碟,我拿着王爺的腰牌去,都得等上兩個時辰!”

車廂裏充斥着黑七聒噪的絮語。

夏朝生端着碗,輕抿一口,熱粥入腹,通體舒暢。

“小……”

“小侯爺!”紅五不知何時跳上了馬車,拎着黑七的耳朵,氣不打一處來,“屬下有失,讓您聽了這個糊塗東西的胡言亂語,屬下這就把他踹下車,還您一個清淨!”

黑七捂着耳朵躲到一邊:“是小侯爺叫我來的,紅五你沒頭沒腦地又發脾氣?”

紅五懶得和他計較,跪在夏朝生面前,恭敬道:“小侯爺,前面傳來消息,說是王爺回來了。”

夏朝生聞言,連忙推開車窗,遠處已有黑雲般的隊伍疾馳而來。

果然是穆如歸回來了。

風塵仆仆的穆如歸直奔夏朝生的馬車而來,見紅五和黑七都在,抽空打量了一眼侍從。

這一看,還真看見了些不同尋常的東西——黑七的嘴角,居然是油汪汪的。

“王爺?”黑七察覺到穆如歸的視線,不由自主伸手擦了擦嘴,然後主動認錯,“王爺,屬下知錯了……但是小侯爺主動讓我上馬車的啊!”

穆如歸驟然回首,冰冷的目光開始往黑七身上割。

“不……不是,王爺你聽我解釋……”黑七越是心急,越是結巴,“小侯爺只是給了屬下一道菜……還挺好吃的,不是……屬下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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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你上馬車了?”

“是、是的。”

“他讓你吃了一道菜?”

“是、是的。”

黑七回答一次,穆如歸的神情就陰森一分。

黑七哭喪着臉,寄希望于紅五能為自己解圍,誰知,紅五事不關己高高挂起,早就溜了。他只能自己想辦法,拼命轉移穆如歸的注意力:“王爺,小侯爺很喜歡您備下的膳食,用了不少呢!”

此話出乎意料得好用。

穆如歸眯起了眼睛:“是嗎?”

紅五又溜回來,适時插話:“屬下剛剛去尋黑七時,匆匆掃了一眼,覺得小侯爺進得很香。”

穆如歸眼神裏的冷意漸漸褪去。

“王爺,您去看看小侯爺?”紅五趁熱打鐵。

黑七也附和道:“王爺,小侯爺找您呢。”

“找我?”穆如歸面上劃過一絲詫異,忍不住轉身向馬車看去。

天地悠悠,北風呼嘯,他耳邊響起在梁王馬車中聽見的話,忽地回到了殘酷的人間。

他不會找我。

穆如歸心想,夏朝生就算找我,也是為了太子。

半日之前,穆如歸接到急召,攜一隊玄甲鐵騎,追上了梁王的儀仗。

六匹駿馬拉着梁王的龍辇,穆如歸趕到時,馬車已經停了下來,車內傳來陣陣爽朗的笑聲。

內侍監長忠扯着尖細的嗓音,喊:“陛下,九王爺來了。”

車內靜了一瞬,繼而傳來梁王的怒吼:“糊塗東西,九弟的腿不方便,還不快請進來?”

須臾,長忠推開馬車的門,賠笑趴于地上:“九王爺,您踩着奴才的肩膀上車吧。”

私下裏傳來細碎的哄笑。

大梁的九王爺穆如歸,征戰沙場,無往而不利。

卻也是個連馬車都爬不上去的瘸子。

穆如歸垂下眼簾,淡漠地注視着匍匐在馬車邊的內侍監,眼裏湧起若有似無的譏笑:“有勞。”

他拎起衣擺,馬靴碾過長忠的肩,在內侍監的痛呼聲裏,閃身鑽進了車廂。

龍辇裏不僅有梁王,還有面對面跪坐着的太子與五皇子。

小巧的茶爐在穆如歸鑽進馬車的剎那,沸騰起來。

“九皇叔。”穆如期與穆如旭同時開口。

“九弟,來,坐到朕的身邊來。”梁王樂呵呵地招手,“朕召你前來,并無什麽大事,只是有些家常話與你說。”

穆如歸跪坐在梁王對面,一動不動,像塊任憑風吹雨打都不會軟化的石頭。

梁王習以為常:“九弟啊,朕虛長你幾歲,怎麽都算是你的長輩。如今朕賜婚的旨意已下,不論你想不想娶鎮國侯的兒子,都要善待他,怎麽能……怎麽能将他扔進馬車呢?”

五皇子“善意”地笑起來:“九皇叔是要成婚的人,不如向太子哥哥讨教讨教疼人的妙招?”

此話誅心。

世人皆知,鎮國侯府的小侯爺夏朝生,為了嫁入東宮,在金銮殿前跪去半條命,五皇子卻偏偏當着東宮太子的面,言語輕佻地和穆如歸打趣。

穆如期故作黯然,并不答話。

“混賬!”梁王先拉下臉,将手中茶盞砸向五皇子穆如旭,“堂堂皇子,旁的沒學會,倒是學會了搬弄是非……給我滾回自己的馬車,到骊山圍場前,朕不想再看見你!”

穆如旭大驚失色:“父皇……”

“父皇和九皇叔想必有話要說,兒臣先行告退。”穆如期打斷五皇子,起身行大禮,然後在梁王滿意的目光裏,跳下了龍辇。

穆如旭縱有再多話要說,見狀,也只能緊随而去。

龍辇中一下子空下來,茶爐中湧出的霧氣模糊了梁王和穆如歸的神情。

沉默一直持續到水再次沸騰。

“九弟啊……”梁王猶如世間尋常慈父,無奈嘆息,“朕的皇兒就是這個脾氣,你莫要與他們置氣。”

穆如歸淡淡道:“臣弟不會。”

“不會便好。”梁王欣慰不已,“先前,你不肯接受朕賜婚的聖旨,想必是顧忌太子的緣故……既然如此,朕就給你個準話!”

“他是朕的皇子,你是朕的親弟弟,朕不會因為他,毀了你的姻緣!”

…………

梁王說得口幹舌燥,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反觀穆如歸,從始至終沒有開口說一個字,神情更是沒有半分異樣。

梁王心生煩悶,恰好長忠在龍辇外高唱:“陛下,鎮國侯夏榮山求見!”

“快請他進來。”

“臣弟告退。”穆如歸幹脆地起身行禮。

他跳下馬車時,與夏榮山擦肩而過。

夏榮山板着張臭臉,估計也聽說了自己的寶貝兒子被九王爺丢進馬車之事,重重地哼了一聲,踩着長忠的肩,鑽進了馬車。

穆如歸默立良久,收回視線,翻身上馬時,被一個小太監叫住:“九王爺,太子殿下囑咐奴才來和您說句話。”

“何事?”穆如歸踢了踢胯/下的駿馬,聽它煩躁的嘶鳴,心裏的耐心也在逐漸褪去。

小太監上前一步,笑着說:“九王爺息怒,太子殿下只是讓想謝謝您這一路來對小侯爺的照顧,來日大婚,必定不會少了您一杯喜酒。”

寒風呼嘯,零星的雪花紛紛揚揚落下。

恰在此時,龍辇忽然傳來一陣吵鬧聲。

也不知梁王說了什麽,夏榮山居然在馬車內哀嚎起來:“陛下,臣膝下只有這麽一個兒子……他命不久矣,臣也不想活了!”

梁王被夏榮山嚎得眼冒金星。

他倒是不意外夏榮山能得到夏朝生的消息。

那是人家的親兒子,又生着重病,能不安插眼線嗎?

再說,此時才得知消息,說明侯府的眼線不過如此,連金吾衛的信鴿都比不上,梁王就更安心了。

梁王就是煩。

一個啞巴似的穆如歸已經夠讓他頭疼的了,這會兒,又來個愛子如命,下一秒就要随兒子歸西的鎮國侯,換誰,誰不煩?

但是鎮國侯半個字不提穆如歸,只道兒子重病,不在自己眼前,再這樣下去,自個兒也要愁得跟着病倒了。

梁王并不信夏榮山的鬼話,只能極盡敷衍地安慰。

夏榮山打定主意胡攪蠻纏,哪裏是那麽好打發的?

于是龍辇內時不時傳來幾聲恸哭或是悲號,俨然一副鬧劇。

穆如歸就是在這樣的鬧劇裏,心灰意冷地回來的。

“九叔?”

馬車的車窗被人從車內費力地推開,露出了一張被雪白的毛毯簇擁,微微泛紅的臉。

夏朝生依稀聽見了穆如歸的聲音。

他坐在車中盼了又盼,最後等不及,主動推開了車窗。

穿着黑底帶四爪金蟒暗紋的勁裝的穆如歸,端坐于馬背,腰杆筆直,宛若山間青松。

“王爺,快去。”紅五見自家王爺又開始愣神,咬牙拍向戰馬的屁/股。

久經沙場的戰馬立刻邁着小碎步,将穆如歸送到了馬車前。

“九叔。”夏朝生跪在狐皮毛毯上,掀開門簾,不說話,只低咳。

夏朝生學乖了。

穆如歸就是個悶葫蘆,心裏想的話,只要不願意說,誰都無法撬開他的嘴。

所以他靠在門前,愁眉苦臉地咳嗽:“九叔,我冷。”

穆如歸果然上當,跳上馬車,單手攬住夏朝生的腰,将他用毛毯裹成一個長條。

夏朝生繼續咳,邊咳,邊對縮在角落裏,眼觀鼻鼻觀心的夏花說:“給我……給我的手爐換點炭。”

“奴婢這就去。”夏花應下,遲疑地鑽出馬車,放下門簾前,見夏朝生對自己眨眼,眉心便狠狠一跳。

“夏花姐姐,這是……”黑七眼巴巴地望着馬車,“怎麽了?”

“小侯爺嫌冷,叫王爺幫忙瞧瞧馬車裏的炭火。”夏花扯住探頭探腦的黑七,将手爐塞過去,“快,王爺讓你去把手爐裏的炭火換了……記得,要銀絲炭,千萬不能熏着小侯爺!”

黑七不疑有他,捧着手爐樂呵呵地走了。

夏花等他走遠,飛速瞥了紅五一眼。

紅五立刻擡手向四周打了個手勢,馬車周圍的護衛如潮水般散去。

而靜悄悄的馬車內,除了夏朝生的咳嗽聲,就是穆如歸刻意放輕到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

穆如歸的手還攬在他的腰間,舍不得松也不敢松。

夏朝生咳得那樣厲害,狹長的狐貍眼裏氤氲着薄薄的水汽。

他伏在他的臂彎裏,不停地顫抖,仿佛要将心肝脾肺一氣咳出來,聲勢浩大,撕心裂肺。

“九叔……”偏偏夏朝生還要說話,纖細的五指揪住了穆如歸的衣袖。

穆如歸神情一肅,目光落在馬車內已經被打開的食盒上——模樣精巧,一看就是東宮的手筆。

他的理智在清醒于迷茫中來回游走,最後被食盒帶回現實。

果然,夏朝生心裏只有太子。

他備下的那份膳食,被黑七吃了吧?

穆如歸的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住,疼痛與麻木姍姍來遲,耳邊再次傳來夏榮山的冷哼,五皇子的譏笑,還有穆如期“善意”的叮囑。

——九皇叔,謝謝你替我照顧朝生……

穆如歸忽地燙到一般,将夏朝生輕輕推開。

“你想見太子?”他化為一座沉甸甸的山,遮住了所有微光,嗓音幹澀,“快馬加鞭,明日能趕上他的儀仗。”

“我不……”夏朝生一愣,伸手欲再抓穆如歸的衣袖。

穆如歸卻已倉惶跳下馬車,生怕自己流露出絲毫的不舍。

紅五和黑七緊跟其上。

“王爺。”紅五眉頭緊鎖,說得卻不是夏朝生之事,“白六回來了。”

白六是穆如歸安插在穆如期身邊的暗線。

早年,穆如歸心系夏朝生,又苦于夏朝生眼裏只有穆如期,便派了暗線,暗中探查太子為人,想着,若是太子品行不端,就付出一切代價将夏朝生搶回來。

可穆如期禮賢下士,秉節持重,世人稱贊,後來更是被冊封為太子,主東宮,眼瞧着是良人,穆如歸也就徹底死心了。

人家情投意合,他去湊什麽熱鬧呢?

因着穆如歸并未做過出格的事,白六一年到頭也不會在穆如歸身邊出現幾次,如今忽然尋來,不止紅五覺得奇怪,穆如歸也覺得奇怪。

“何事?”穆如歸蹙起了眉。

“白六傳來消息,說……說太子殿下近一個月來縱情聲色,連前往骊山的儀仗中都有幾名舞姬。”

穆如歸聞言,瞳孔猛地一縮,繼而回頭望向夏朝生所在的馬車。

他那顆死寂的心再次泛起了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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