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9

白六在穆如歸的馬車裏,低聲彙報近些時日太子的異常。

“是從小侯爺跪倒在金銮殿之後……”白六蹙眉回憶,“一開始,屬下以為自己看錯了,畢竟前一日,太子殿下還和小侯爺一起,請求陛下收回賜婚的聖旨。”

“但第二天,屬下看得真真的,上京最有名的幾個歌姬,都被太子的親信接進了東宮。”

“再然後,不僅僅是歌姬,還有清倌,只多不少,全都進了東宮,再也沒有出來。”

白六說到這兒,苦笑搖頭:“王爺知道,屬下為了避人耳目,在東宮擔了個閑職,可就算是這樣,前日還被派去接一個從西域來的胡女。”

“王爺您看,這是屬下記錄下來的,近些時日出入東宮的人員名單。”

穆如歸沒有看白六遞來的密密麻麻的名單。

他微垂着頭,陷入了沉思。

大梁的太子穆如期,乃當今皇後秦氏所出嫡子。

血統純正,出身高貴。

穆如歸自幼開府出宮,長年不在上京,但秦皇後對穆如期的嚴厲要求,世人皆所耳聞。

秦氏乃大族,出過五任皇後,三任宰相。

連當今大梁天子的身體裏,都流淌着秦氏的血。

穆如期身為皇後嫡子,秦氏自然給予厚望,傾全族之力,将其推上了太子之位。

“屬下一開始還以為太子殿下尋來的歌姬都是五皇子的手筆。”白六摸了摸鼻尖,因為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啓齒,“但屬下聽到了東宮裏的太監私下傳話,說……其中一位歌姬已有身孕近一月。”

這顯然和五皇子沒有關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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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當今朝堂之上,唯有五皇子勢力雄厚,且頗得聖心,能與太子抗衡。

二人鬥争已久,朝堂之上隐隐形成兩派局勢,倘若太子在這時被五皇子抓住把柄,彈劾的奏折早就漫天飛了。

白六抓了抓頭發:“太子殿下……難道是性情大變了?”

可太子為什麽會性情大變,白六想不明白。

他當然想不明白。

誰能想到,穆如期已活過一世,對自己真龍天子的身份深信不疑,壓根懶得掩飾欲望了呢?

穆如期前一世活得循規蹈矩,沒滋沒味,辛辛苦苦和五皇子鬥了數載,登基後才發現,五皇子穆如旭早亡的生母,居然是個胡女。

胡人歸順大梁百年,上京百姓之中,亦有摻雜了胡人血脈之人。

但大梁的帝王,斷不能有胡人血脈。

所以從未見過生母,也未曾得知生母真實身份的五皇子,早已在出生時,就喪失了繼承大統的資格。

他只是梁王為了制衡太子,刻意制造出的傀儡。

可憐穆如旭前世致死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總也比不過太子。

但重活一世的穆如期知道。

他不僅知道五弟無緣皇位,還知道梁王唯有他一個選擇。

不是他,還能是兩個先天有失的皇子嗎?

既然如此,穆如期不樂意再裝賢德了。

他裝了一輩子,累了。

他只想當個昏君,再冊封夏朝生為帝後。

穆如期天真地想,只要不褫奪夏朝生的後位,那麽九皇叔就不會反,他就可以在龍椅上長長久久地坐下去。

于是穆如期重生後,立刻将昔日垂涎的美人全接進東宮,大肆玩樂。

他不怕梁王怪罪。

他有恃無恐。

“王爺,屬下此行就是為了禀報此事。”白六将所知訊息一并說與穆如歸後,低聲詢問,“可還需要屬下繼續跟在太子殿下身邊,探查消息?”

“去吧。”穆如歸點了點頭,待白六起身告退時,忽而問,“那個歌姬呢?”

“哪個?”

“懷有太子骨肉的那個。”

“此人名喚悅姬,很得太子殿下的喜愛,也在此行的随侍名單中。”

紅五聞言,倒吸一口涼氣:“太子殿下将她帶來了?”

“帶來了。”

“怎會如此……”紅五一時失語。

皇家骨血,即便是誕生于歌姬腹中,依舊是天潢貴胄。

只要太子承認其身份,這就是東宮的第一位庶長子。

如今,太子居然讓剛懷有身孕的歌姬随侍左右,顯然并沒有将她腹中的孩子看在眼裏。

紅五搖着頭,和白六一起跳下車。

而穆如歸倚在馬車門前,半阖着眼睛,沉默良久。

他的馬車簡陋異常,除了大小規格達到王爺的标準以外,裏面竟然寒酸得連暖爐都沒有,只有一張小案擱在薄薄的毛毯上。

穆如歸抱着胳膊,目光自毛毯挪到了案幾上。

他把手放上去,輕輕敲了敲,清脆之聲猶如鐘鳴,将他激蕩的心緒撫平。

唯剩下一味竊喜兀自翻滾。

只因穆如期在世人眼裏,是成婚的良配,穆如歸便不敢靠近,不敢接觸,生怕眼角眉梢流露出分毫的情意,害夏朝生被世人恥笑。

他是大梁的九王爺,是說出名字就能吓哭稚童的玄甲鐵騎之首,更是當今太子穆如期的九皇叔。

他心悅侄兒未來的王妃,無法自拔。

可如今,阻礙他的人不再完美無缺,穆如期卑劣一如世間所有性情涼薄之人。

他壓抑的感情終于有了出頭之日,他終于有了接近愛護夏朝生的理由。

誰讓穆如期卑劣到,在夏朝生吞下改變體質的藥丸時,讓歌姬懷了孕呢?

此事若傳出去,夏朝生必定會成為整個上京,乃至大梁的笑話!

——啪!

案幾在穆如歸的掌心下四分五裂。

他心裏的竊喜很快被憤怒取代。

穆如歸忽而後悔,後悔方才在夏朝生的馬車中,沒有好好與他說話。

更後悔自己許下的承諾。

他怎麽能日夜兼程,将夏朝生送到一個薄情寡義的男人身邊?

這是他放在心底,連想都不敢想的人。

斷不能能淪落到和一個歌姬争寵的地步。

“紅五。”

“王爺,有什麽吩咐?”

“去前面挖一道溝。”

“……啊?”

“悄悄的,不要驚動他人。若是被陛下或是太子的人發現……唯你是問。”穆如歸冷冷地吩咐,“今晚之前,本王要讓車隊停下來。”

紅五一頭霧水地領命而去。

他偷偷越過車隊,勉強趕在在太陽下山前,在一處山谷之間,挖出了半人高的溝。

車隊被迫停下,穆如歸下達了原地休息的命令。

夏朝生也扶着夏花的手,從馬車上下來。

不少達官貴人的親眷正在車外四處打聽情況。

“小侯爺,走不了了。”秋蟬機靈,早在車隊停下時,就跑到了隊伍前,得了消息,又氣喘籲籲地跑回來,“路中間有一道溝,馬車過不去,王爺讓紅五他們連夜填土呢。”

夏花輕輕吸了口氣:“壞了,今夜咱們要宿在山谷裏了。”

“路上怎麽會有溝?”夏朝生狐疑道,“陛下的儀仗先行,若此處有溝,應當早已填上了土才是。”

秋蟬心直口快道:“咱們比陛下的儀仗慢,他們離開後,山上落下石頭,将道路砸出一道溝,也是有可能的。”

夏朝生總覺得哪裏怪異,恰巧遠處傳來馬蹄聲,他就将懷疑抛在腦後,循聲望去——剛剛将他撇在馬車裏的穆如歸,居然又回來了。

暮色低垂,戰馬騰起四蹄,墨色的長鬃在風中飛揚。

穆如歸穩穩地坐在馬背之上,仿佛戰無不勝的神,披着夕陽踏風而來。

穆如歸在距離夏朝生幾步遠的地方下馬,靜靜地望着他。

夏朝生的身影幾乎融赤紅色的晚霞裏。

穆如歸恍惚想,朝生從小便是如此,愛穿紅衣,性格似火,驕傲一如冬日的梅,實際上卻是春日枝頭盛開的桃花,風一吹,花瓣就碎成了雪。

黑夜吞噬了最後一絲赤金色的晚霞。

侍女們紛紛點亮了馬車前的燈籠,山谷裏多出一條紅色的火龍,它蟄伏在人為挖出的溝壑前,燈光組成的鱗片在風裏閃爍。

穆如歸在短暫的黑暗裏,捕捉到夏朝生發光的眼睛。

他眼裏倒映着俗世的燈火,卻散發着谪仙的光。

“你……”穆如歸被蠱惑,目光黏在夏朝生面上,嗓音幹澀,“随我來。”

夏朝生先是詫異,繼而勾起唇角,溫和地笑道:“好。”

“……夏花,不用跟着我。”

“小侯爺?”

他拎着燈籠,快步走到穆如歸身邊。

“九叔。”

“嗯。”

穆如歸硬邦邦地應了一聲,将燈籠從夏朝生的手裏搶走。

布滿傷疤的手背和纖細白皙的手指一觸既離,皆被燙到似的,微微顫抖。

夏朝生将臉埋進毛絨絨的領子,手也縮進了袖籠,燈火在他的臉上鍍上了一層紅暈。

穆如歸死死攥着燈籠的提手,忐忑地說出蹩腳的謊言:“今日無法趕路,明日……怕是追不上太子了。”

回答穆如歸的,是一段煎熬般的沉默。

穆如歸咬牙:“你若是想見……”

“九叔就那麽斷定,我想見太子嗎?”夏朝生幽幽打斷穆如歸的話,伸手捉住了手邊墨色的衣袖。

穆如歸渾身僵硬,假裝沒注意到衣袖上搭着的蒼白手指,啞着嗓子答:“你為他,跪在金銮殿前。”

你還為了他,寧願折斷自己的羽翼,一生困在宮牆之中。

這些話,穆如歸不忍心說,也不願意說。

夏朝生一時語塞。

在旁人看來,他的确是寧死也不願意嫁給穆如歸。

所以今日穆如歸的回答,并無半點過錯。

“可我若說……後悔了呢?”夏朝生低頭,紅色的披風在風中波浪般翻湧。

他不敢直視穆如歸的眼睛,就用手指勾着那角黑色的衣袖,輕輕地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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