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5
與王府的一夜平靜不同,東宮與五皇子府中,兵荒馬亂。
兩方府邸的謀士們熬了一夜,寫出無數奏折,皆鉚足勁兒想致對方于死地。
只是東宮的謀士們更忙些,因為穆如期不僅想要彈劾穆如歸,還想将五皇子順勢拖下水,一箭雙雕。
他絞盡腦汁,總結穆如歸和五皇子近些年來犯的錯事,找不到就瞎編了一氣,命人全數加在奏折裏。
其間,有謀士試探道:“殿下,九王爺身邊從未有過姬妾,是否要再派人去王府中探探虛實?”
“不必。”穆如期把玩着酒盞,醉醺醺地拎起面前的奏折,“九皇叔是什麽樣的人,孤能不知道?”
“……不就是個……”他剩下的話都化為了酒嗝。
小太監從一旁跑來,扶着穆如期的胳膊,好言相勸:“殿下,該上早朝了,讓奴才扶您更衣吧。”
“對……對,更衣。”穆如期搖搖擺擺地站起身,倚着小太監向屋外走去。
皚皚白雪映着刺眼的天光,滿地流淌着琉璃般璀璨的光華。
穆如期被冷風一吹,清醒了大半:“什麽時辰了?”
“殿下放心,未到卯時,五皇子殿下那邊還沒動靜呢。”
“未到卯時……”穆如期眯起眼睛,将腰間腰牌取下,遞到小太監手中,“為确保萬無一失,你拿着孤的腰牌先行入宮,将奏折交給長忠,務必确保父皇最先看到的奏折,是咱們東宮遞上去的。”
小太監領命,捧着太子腰牌,小跑而去。
“殿下,臣還是覺得……此事蹊跷。”
正是穆如期覺得萬無一失之際,謀士中,居然有人敢潑他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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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算個什麽東西?”穆如期不耐煩地回頭,見阻攔自己的,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于是連諷刺都懶得諷刺,揣着手,居高臨下地睨過去,“乳臭未幹的小兒,也敢妄議朝政?”
“臣雖年幼,但還請殿下聽臣一言!”
穆如期懶洋洋地站在門前,并不在意謀士的話,笑着調侃:“孤居然需要一個小孩兒出謀劃策?”
謀士漲紅了臉,在下人們的哄笑聲裏,硬着頭皮道:“殿下,秦皇後是臣的姑母。”
“母後?”穆如期臉上的笑意頓了頓,目光再次落在謀士身上時,只剩輕蔑,“秦氏一族衰落至此,也不是沒有緣由。”
秦氏乃當今大梁最大氏族,曾傾全族之力,将穆如期推上太子之位。
穆如期并非不懂投桃報李之輩,但他猶記,前世,穆如歸造反時,身邊曾有秦氏族人出謀劃策。
秦氏……并非他穆如期的秦氏,而是大梁皇族的秦氏。
他們可以推他上王位,也可以輔佐旁人,将他從至高之位上拉下來。
他不過是他們弄權的一枚棋子罷了。
穆如期循規蹈矩地過了一輩子,下場凄慘,如今再也不願受任何束縛。
他看秦家人,只覺得厭煩。
是他沒有真龍天子之相,讓秦氏一族早早另尋他路,還是秦氏覺得九皇叔登基,就能保住秦氏滿門百年基業?
當真愚不可及。
穆如期懶得再與秦氏虛與委蛇,揮手讓下人将謀士帶走。
被穆如期三言兩語打發的秦軒朗,漲紅了臉,在下人的哄笑聲裏,“噗通”一聲跪下:“殿下,九王爺與五皇子殿下并無深交,他怎麽會将懷有自己骨血的姬妾送到五皇子殿下府中?”
“是何人告訴了您這樣的消息……臣建議嚴查!”
秦軒朗的懷疑不無道理,只可惜穆如期自負重生一世,可掌握命運,不但不理會他的勸解,還當着一衆謀士的面,将他趕出了東宮。
年輕氣盛的秦軒朗從未受過如此羞辱,氣得渾身發抖,将懷中紙筆全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風雪。
穆如期并沒有意識到,前世在穆如歸身邊出謀劃策的,就是他今日瞧不上眼的“乳臭未幹”的小兒。
幾乎在同一時間,騎着馬的小太監從東宮的偏門疾馳而出。
五皇子府上同樣閃出一道身影。
他們争分奪秒地趕往皇城,而在王府中的夏朝生睡眼惺忪地趴在穆如歸懷裏。
上京城的冬天總是很漫長。
夏朝生心裏裝着事,天蒙蒙亮就醒了。
他先将冰涼的手腳貼在穆如歸的身上,再枕着穆如歸的胳膊,小心翼翼地翻身。
朱紅色的窗外,鵝毛大雪紛飛。
夏花和秋蟬似乎已經醒了,正在院中小聲說話。
說的都是些煎藥熬湯的事宜。
夏朝生聽得舌根發苦,打了個哈欠,把臉埋在九叔的頸窩裏,慢吞吞地想,今日朝堂必定腥風血雨,他可不想九叔摻和進去。
于是夏朝生擡起頭,不管穆如歸醒沒醒,直接将涼絲絲的手指貼在了九叔的面頰上。
“九叔。”他披着被子坐起身,軟軟地喚,“九叔?”
穆如歸無奈地睜開雙眼。
夏朝生醒時,穆如歸就醒了。
只是時辰尚早,加上夏朝生自覺地貼上來,他就不敢動了。
清晨時分,正是最敏銳之時,夏朝生溫涼的皮膚宛若潺潺流水,隔着單薄的衣料,在穆如歸的小臂上游走。
連呼吸都是淺淺的泛着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于是穆如歸心裏的浪潮再洶湧,也只能化為暗潮,憋悶地翻湧。
“九叔,我們去玄天觀吧。”夏朝生見穆如歸睜開眼睛,立刻湊過去,“今日上京,不知道有多亂呢。”
他說話間,發絲垂落,穆如歸的臉頰順勢泛起細細密密的麻癢。
“九叔,今日太子必定在朝堂之上彈劾你,我們不要趟這趟渾水,去城外清淨清淨,可好?”
“九……”他沒得到回應,剛欲再開口,忽而紅着臉翻身,縮在被子裏,用一雙泛着水汽的眸子望着穆如歸。
穆如歸輕輕吸了一口氣,苦笑坐起,下榻前,伸手捏了捏夏朝生的耳垂。
他面色更紅,眼神游離,支支吾吾半晌,蹦出句:“以後可以。”
穆如歸的目光瞬間熾熱,精神抖擻地起身,在院中打了半個時辰的拳,終是等來了姍姍來遲的王妃。
夏朝生捧着手爐,裹着領口縫着銀狐皮的披風,笑吟吟地走到穆如歸身邊,牽住九叔沒有受傷的那只手。
“走吧。”他看了看天色,“開朝的時候,我們應該已經出城了。”
雪落無聲,相依相偎的兩行腳印很快延伸到了王府外。
“小侯爺。”夏花和秋蟬早已候在馬車邊,見夏朝生走來,連忙掀開車簾,想要扶他上車。
穆如歸的動作卻比她們都快。
他将夏朝生打橫抱起,輕輕松松躍進馬車。
“九叔,你的腿到底受了什麽傷?”夏朝生阻攔不及,再開口時,人已經坐在了馬車裏。
“小傷。”穆如歸替他撣去肩頭的碎雪,低聲道,“沒有大礙。”
夏朝生欲言又止。
若按照前世的記憶,九叔的腿的确并無大礙,可若當真如此,九叔是如何騙過了太醫的眼睛?
夏朝生有太多的問題想問,又意識到,自己就算重生一遭,也不算真正了解穆如歸。
九叔的一生,他只經歷了尾聲。
夏朝生失落地垂眸,捧着手爐嘆了口氣。
穆如歸心裏登時一緊:“朝生?”
他若有似無地“嗯”了一聲,指尖有一搭沒一搭地摳着手爐上的花紋。
“我的腿當真無礙。”穆如歸坐在夏朝生身邊,攥住他的手腕,“只是……”
“這是九王爺的馬車?”馬車外忽然傳來了喧嚣聲。
想要出城,馬車必得穿過上京熱鬧的早市。
“你們誰能看清,馬車上挂着的,是哪個府邸的标志?”
“的确是王府。我家侄兒在王府當下人,他和我說過,那個圖案代表玄甲鐵騎!”
“呸,什麽玄甲鐵騎……不過是通敵叛國的叛徒罷了!”
“你胡說什麽?!”
“你不會不知道吧?九王爺與狄人暗通款曲,說是七日後,就會打開嘉興關,将狄人放進大梁!”
“怎麽可能?!”
“你居然不信?……得,我就好心同你說說。這回九王爺回上京,帶回來一個懷有身孕的狄女!要不是陛下賜婚,這王妃的位置,小侯爺都得給她讓路呢!”
“還有此等荒唐事?咱們大梁的王爺,居然要娶一個狄女為妻?!”
“自然有。九王爺素來性情兇殘,離經叛道,還有什麽事是他做不出來的?”
“此言有理,我還聽說,鎮國侯府的小侯爺剛嫁進王府,就被九王爺禁了足,鎖在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位兄臺,我看你神情,像是不信我說的話?那好,你跟我解釋解釋,若九王爺并未和狄人有所牽連,為何辛辛苦苦将一個狄女從幽雲十六洲帶回來?”
“這……還是兄臺你說得對,九王爺和那狄女,肯定有私情!”
“他必然叛國,是我們大梁的敗類!”
…………
同樣的對話在上京各處反複上演。
人群中總有不信服之人,看似相信九王爺不會通敵叛國,最後卻都在旁人的反駁聲裏沒了聲息,功成身退,悄悄潛回東宮。
坐在馬車裏的夏朝生側耳傾聽片刻,已經猜到流言必是太子散布,且今日過後,真相必定大白,可他依舊氣得火冒三丈。
夏朝生捂着嘴,趴在穆如歸懷裏咳嗽,瞥見掌心有星星點點的血跡,立刻收攏五指,将拳頭藏在身後,繼而憤憤不平道:“說風就是雨,他們怎麽一點判斷能力都沒有?”
什麽将他囚禁在府中,求生不能不死不得;什麽千裏迢迢将狄女從幽雲十六洲帶回來……倒像是他們親眼見到了似的!
梁人與狄人開戰數年,嘉興關外的戰火終年不歇。
十五從軍行,八十始得回。
誰身邊沒有從軍的親友呢?
若九王爺當真與狄人勾連,那他就是大梁的罪人,他對不起葬身于嘉興關外,致死都未能回到家鄉的梁人。
可想而知,現在上京百姓有多恨穆如歸。
夏朝生又急又氣,明明計劃他也參與了謀劃,事到臨頭,卻做不到淡然處之。
他摔上木窗,一頭紮進穆如歸的懷抱,顫抖着撫摸九叔右手上的疤痕,那是證據亦是功勳,更是橫在他心頭的虧欠。
穆如歸的好,只有他知道。
“九叔……”
“嗯。”穆如歸心滿意足地抱着夏朝生。
倘若紅五或黑七在側,定會驚訝萬分,因為穆如歸懶洋洋地倚在馬車邊,是少有的徹底放松的狀态。
“九叔,世人都誤會你。”夏朝生替穆如歸委屈。
“那便誤會。”穆如歸不以為意,低頭聞着他身上淡淡的藥香,啞聲道,“我習慣了。”
誰不曾有一腔熱血?
可當他浴血奮戰三天三夜,将狄人趕出幽雲十六洲後,卻發現,他成了梁人心中比狄人還可怖的存在。
他們說他是殺神,說他手中盡是亡魂。
他們在上京安穩度日,卻指責守土□□的他殘忍無度。
荒謬嗎?
穆如歸已經不覺得荒謬了,他緊緊地摟着夏朝生纖細的腰,滿足地嘆息。
“我知你是何人。”夏朝生悶悶地呢喃,“九叔,世人皆誤會你,我也信你。”
穆如歸眼神微動。
他有這句承諾就夠了。
王府的馬車在百姓唾棄的目光裏,緩緩駛離了上京城,而皇城中,手捧拂塵的長忠正扯着嗓子,唱:“開朝!”
朝臣們魚貫而入,太子與五皇子各站一邊,等梁王現身,立刻山呼萬歲。
梁王神情陰郁,氣息不穩,顯然在上朝前,已然看過穆如期遣小太監送入宮中的奏折。
梁王比任何人都清楚,若穆如期當真要與狄人勾結,大梁的末日就要來了。
駐守在幽雲十六洲的玄甲鐵騎,是大梁對抗狄人最後也是最堅固的防線。
這麽多年,梁王縱使再忌憚穆如歸,也不敢當真要了他的性命。
一把雙刃劍,只要刀尖沒有對準自己,就是可用之劍。
但如今,太子卻說,穆如歸已經有了異心,梁王震怒之餘,發現,大梁之中,竟無人能與玄甲鐵騎抗衡。
若穆如歸反了,他是要以從未上過戰場,在上京中養尊處優的金吾衛來對抗玄甲鐵騎,還是急令召回尚在荊野十九郡駐守的夏家軍?
他剛把夏朝生的寶貝兒子塞進王府,但凡夏榮山心裏有一絲的不滿,夏家軍就不一定肯來上京!
穆如歸,穆如歸……
梁王想起早年,先帝臨終,連國本社稷都不在乎,撐着病體,硬是将尚在襁褓之中的穆如歸賜名“如”字輩。
那時,穆如歸就是他登基路上最大的絆腳石,若不是穆如歸年幼,加之殘廢了一條腿,說不準現在坐在皇位上的人……
“陛下,臣有本上奏!”
山呼萬歲過後,太子身後顫顫巍巍地撲出四五個位高權重的老臣。
五皇子一派的朝臣遲疑一瞬,失去了先機。
梁王強忍怒火:“何事?”
“臣有一事想問陛下!”開口之人卻不再是老臣,而是金吾衛統領,言裕華,“我大梁是否要與狄人休戰?”
梁王勃然大怒:“言裕華,朕念你身為金吾衛統領,守衛宮城多年,不治你口出狂言之罪,但你必須給朕說清楚,是誰在上京、在大梁,傳播這樣的荒謬之語?”
言裕華跪拜在地:“并非臣口出狂言,而是皇族中人與狄人私下有所往來……”
“言統領,何出此言啊?”朝臣之中有中立派,大驚失色,“我大梁與幽雲十六洲交戰多年,上京之中并非沒有狄人,朝中大臣府中也多有狄人血脈的奴仆,‘私下往來’一說,是否言過其實?!”
言裕華掃視衆朝臣,見多數人面露不安,暗暗好笑。
“各位大人不要着急,狄人與我梁人交戰多年,上京中尚有許多百姓留有狄人的血而不自知,若如此都算是‘有所往來’,豈不是贻笑大方?”
“言大人到底想說什麽?!”
“臣要彈劾之人,實在罪大惡極,臣不敢妄言,只問陛下與各位大人,通敵叛國之人,該當何罪?”
“罪當論斬!”
“如若犯錯之人與當今陛下流着一樣的血呢?”
“即便是我,犯罪也與庶民同罪。”穆如期慢悠悠地接過話茬,不等五皇子表态,也跪在了梁王面前,“還請父皇明察!”
準備齊全的五皇子及其黨羽,本因為被太子搶去全部風頭,氣得面色發青,現下卻面面相觑。
這個跪在金銮殿前,求陛下嚴懲的,當真是當朝太子?
五皇子甚至開始懷疑府上的狄女所言,究竟是不是實話。
可她言辭鑿鑿,還說出了太子身邊的親随姓名,以及東宮中密事,的确不似作假。
難不成,太子自知犯錯,為了不讓旁人彈劾自己,先行認錯?
那也不能……說出與庶民同罪的話啊!
五皇子陷入了深深的疑惑,與黨羽站在一旁,沉默地注視着太子一黨在朝堂之上慷慨陳詞,準備好的奏折一下子燙起手,竟不知道該不該遞到梁王面前了。
穆如期見五皇子一言不發,還當他被自己說得啞口無言,當即得意洋洋地問:“五弟,你說,通敵叛國之人,該當何罪?”
“兒臣以為……”五皇子頓了頓,“皇兄所言極是,罪當論斬。”
穆如期聞言,不屑撇嘴。
他覺得五皇子羞憤難當,不願再幫九皇叔隐瞞,立刻厲聲道:“既然如此,五弟還不将藏于府中的狄女交出來嗎?”
滿室嘩然。
五皇子面上出現短暫的空白:“皇兄,當真要我将狄女帶到父皇面前?”
“自然!你幫着隐瞞,已經做錯了一次,難道還要一錯再錯,讓父皇失望嗎?”穆如期義正言辭,“還不快将人帶來?”
梁王也道:“旭兒,還不将人帶到金銮殿前,難道要朕下旨搜宮嗎?”
五皇子渾身一震,忙道:“臣這就讓人将狄女帶來,父皇息怒!”
小半個時辰過後,戴着頭紗,懷有身孕的悅姬被帶到了金銮殿前。
穆如期隐約覺得那身影有些許的熟悉,卻并未多想,而是在悅姬到來的剎那,再次跪拜在梁王面前:“父皇,此女乃九皇叔暗中勾連狄人之證據,她腹中懷着的,就是九皇叔之子!”
一語石破天驚,五皇子尚未有所反應,一直站在角落裏,因為未能等到夏朝生三朝回門而默默生悶氣的夏榮山先跳了起來。
“豈有此理?!我兒剛嫁入王府三日,她腹中竟然已經有了王爺的孩子?!”
“陛下,陛下!懇求陛下恩準我兒和離啊!”
作者有話要說:夏朝生:?不,我不想。
*重生的只有朝生和太子,以後也不會出現別的重生人物,夏玉看見的畫面可以當成……回光返照_(:з」∠)_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
出自漢代的《樂府詩集》
感謝在2020-08-14 17:49:54~2020-08-15 17:44:3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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