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50

若是秦通達再冷靜一些,仔細想一想,為何回來的探子,神情中毫無驚慌,且手裏拿着的冠帽嶄新無比,就會察覺出異樣。

可如今的秦通達,已經在上京城中困了許多日,宛若驚弓之鳥。

他的精神早已崩潰,瞪着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搖搖欲墜。

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要了他的命。

秦通達輸不起。

他身上背負着秦氏一族的百年榮耀,走錯一步,既是粉身碎骨。

但若是贏了……他依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秦氏一族出身的孩子身上依舊流淌着,除了皇族以外,最尊貴的血。

秦通達因為幻想中的畫面,笑得瘋癫而又詭異:“把城門打開,讓他們進來!”

恢宏的城門應聲而來,可遠處疾馳而來的隊伍,似乎不盡是狄人。

秦通達的侍從察覺出了異樣,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紛亂的馬蹄聲掩蓋下,無數人借着漆黑的夜色沖進了城門,為首的,的确是狄人,但他們沖進城門後,卻沒有橫沖直撞,而是以一種畏懼的态度,老老實實地停了下來。

迫不及待地跑下城牆的秦通達心裏,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你們……”

他的話被一杆銀槍截斷。

秦通達的心猛地提了起來。他認得這杆槍,這是……這是那個瘸了一條腿的穆如歸的□□。

穆如歸怎麽會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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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軒朗的信中明明……明明說他傷重……

秦通達目眦欲裂。

穆如歸并不給他任何思考的時間,邁步走出了濃稠的夜色裏。

日夜兼程趕回上京的九王爺,眉眼間萦繞着淡淡的疲憊,但眼中的戾氣讓他的眸色比漆黑的夜空還要深邃。

“秦大人,好久不見啊。”穆如歸似笑非笑地望着宛若見鬼的秦通達,嘴裏随意的客套化為了冰冷的催命符。

秦通達“噗通”一聲跌跪在地上。

他不畏懼死亡,他只畏懼秦氏一族的榮光斷送在自己的手裏。

可如今穆如歸的出現,已經讓他看見了結局。

秦氏……終究還是走到了盡頭。

秦通達冷汗如瀑,覺得自己運氣不好,一場豪賭,他将所有的籌碼都壓在了穆如歸的死亡上,可誰又能想到,穆如歸身受重傷以後,還能趕回上京?

原來,只要有玄甲鐵騎在,他就輸了。

他輸了不要緊,可成為籌碼的的秦氏一族……都被他輸幹淨了。

秦通達念及此,扯着頭發,哀嚎出聲。

他又哪裏知道,與他在賭局上博弈的,從來不是穆如歸,而是身嬌體弱,時不時吐血的夏朝生。

時間回到幾日前。

穆如歸和夏朝生踏上了歸途。

春風吹融了官道上的積雪,他們回程的速度比來時快了許多,但夏朝生萬萬沒想到,會在半道上撞上夏家軍。

風塵仆仆的鎮國侯瞪着通紅的眼睛,拎小雞仔似的,将夏朝生從馬車上拎下來。

穆如歸伸手作勢要攔,夏榮山立刻冷笑出聲:“九王爺,生兒嫁與你,你可要稱呼本侯一聲岳父大人!”

穆如歸神情一僵。

夏榮山趁機将夏朝生從頭到腳檢查一遍,确認他沒有絲毫不妥以後,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翅膀硬了,曉得出謀劃策,怎麽不曉得知會為父一聲?”

“你可知道,為父換防路上,聽到嘉興關破的消息,有多擔心嗎?”

“把你假惺惺的眼淚憋回去,男兒有淚不輕彈,別以為為父沒瞧見你剛剛打了哈欠!”

夏朝生連忙眨了眨眼,将淚水憋回去,然後拽着夏榮山的衣袖,讨好地晃了晃:“這麽拙劣的法子,爹一準能看出端倪……”

“還說?!”夏榮山眼睛一瞪,他瞬間不敢說話了,就可憐兮兮地偷瞥穆如歸。

穆如歸被他含着水光的眼睛看得滿心柔軟,當即走過來:“朝生。”

“九叔。”夏朝生的眼睛亮了,邁着步子,要往穆如歸身邊跑。

鎮國侯氣得兩眼一翻,伸手拽住他的披風領子,硬是将人拽回來:“夏、朝、生。”

語氣冷氣四溢,是真的生氣了。

夏朝生徹底僵住,半晌轉身,規矩地行禮:“爹,我知道錯了,可我事先明明讓人往侯府中傳過話……”

他頓了頓,狐疑道:“爹,你為何會在此時換防?”

夏榮山不自在地輕咳:“陛下覺得為父年節裏過于清閑……”

夏朝生聞言,恍然大悟:“爹,你是不是成天上奏本彈劾九叔?”

大過年的,梁王都休朝了,他爹還成日在金銮殿前鬧騰,梁王能不煩嗎?

估計是實在受不了了,才下了讓其去換防的旨意。

“沒大沒小,都成婚了,不許叫王爺‘九叔’!”夏榮山被戳到痛腳,假意教訓他,實則掩飾心裏的尴尬,“行了,為父瞧見你就安心了……跟為父回去!”

上京城中的權貴信了秦通達的鬼話,夏榮山卻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所以他在得了嘉興關破的消息後,特意詢問前來報信的金吾衛:“可有準信?”

金吾衛如實禀告:“回侯爺的話,嘉興關或許守不住的消息,是秦小公子在書信中說的。”

夏榮山提起的心,聽了這話,放下了大半。

上京城中的權貴都當他是莽夫,殊不知,在他眼裏,他們簡直連邊關三歲小兒都不如。

就算穆如歸傷重又如何?

嘉興關橫在大梁與幽雲十六洲之間這麽多年,狄人要是真能趁着穆如歸受傷,就趁虛而入,兇名赫赫的玄甲鐵騎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此中道理,與龜縮在上京,連邊關都沒去過的人,是無法言明的。

他們的理智早已被繁華浸染,聽到戰事,第一反應是保全自己,其次是富貴,再然後,才去思考,若是國破,該如何自處。

他們被玄甲鐵騎和夏家軍保護得太好了,早已忘卻,上京城的繁華是建立在一代又一代人的鮮血之上的。

只有在邊關捷報送到皇城中時,他們才會裝模作樣地抒發一些類似于“何不食肉糜”的感慨。

“和為父回去。”夏榮山确定嘉興關無恙,不由分說,拉着夏朝生往馬車邊走,“先回侯府見見你娘。”

“朝生……”穆如歸一聽鎮國侯要将夏朝生帶走,不由自主往前一步,抿唇攔在夏榮山前,“跟我回去。”

夏朝生瞧瞧對自己怒目而視的爹,又看着板着臉的九王爺,最後靈機一動:“爹,帶我去骊山!”

“骊山?”夏榮山猶豫一瞬,恍然大悟,“是了,陛下若是信了秦通達那個無恥老兒的話,肯定會去骊山避難。”

夏朝生忙不疊地點頭:“是啊,咱們去救駕!”

邊說,還邊歉意地向穆如歸眨眼睛。

穆如歸知道夏朝生去骊山,要做的,必定不止“救駕”一件事,且身邊還有夏榮山護着,依舊不放心:“紅五,跟着去。”

紅五依言縱馬來到夏朝生身邊,笑眯眯拱手:“王妃。”

“爹,我和王爺還有話要說,你等等我。”夏朝生眼珠子一轉,軟聲懇求,“就一句話。”

夏榮山冷哼着松開手。

夏朝生如蒙大赦,拎着衣擺,小跑着回到穆如歸身邊:“九叔,你到上京以後,先別急着進去,等我這樣……這樣……”

穆如歸眼裏浮現出淡淡的笑意,待夏朝生說完,無奈地嘆了口氣:“你呀。”

夏朝生面頰微紅。

他總覺得從嘉興關回來以後,穆如歸對他的态度有了些微的變化,像是更大膽了,也像是更縱容了。

以前的九叔太壓抑,太克制,面對他時,小心翼翼得讓人心疼。

現在這樣就很好。

“咳咳!”冷眼旁觀的夏榮山見夏朝生說完話還不動,當着衆人的面,與穆如歸含情脈脈地對望,只覺得面上無光,氣不打一處來,“還不過來?”

夏朝生回過神,灰溜溜地跑回去:“爹。”

“走吧,以後有你嫌他煩的時候!”夏榮山咬着牙,翻身上馬,親眼瞧見夏朝生爬進自家的馬車,才回頭,與穆如歸行了一禮,“王爺,上京中事就拜托你了。”

抛卻礙眼的婚事不談,夏榮山對穆如歸縱有再多的不滿,看着軍紀嚴明的玄甲鐵騎,心中就生不出太多的厭惡。

身體殘缺又如何?

若是沒有穆如歸,上京城早就被狄人踏破了!

“還請王爺回去後,替本侯照應侯府。”

“自然。”穆如歸低聲應允。

夏榮山安下心,低呵一聲“駕”,縱馬來到馬車邊:“走吧。”

馬車的車輪滾動起來。

明明眼前的一切都很熟悉,夏朝生卻已經有些不習慣了。

他撩起車簾,黑漆漆的玄甲鐵騎尚未動,他揉了揉眼睛,覺得背着銀槍的穆如歸格外顯眼,像是印在他的眼底。

夏朝生的心跳一下子亂了,慌忙放下車簾,但很快又急不可耐地撩開。

揚起的煙塵模糊了他的視線,玄甲鐵騎也化為了黑雲,向着另一個方向急掠而去。

“王妃,煙塵大,您将車簾放下吧。”紅五拽着缰繩來到馬車邊,小聲安慰,“咱們繞道骊山,不會比王爺晚到幾日的。”

“嗯。”夏朝生戀戀不舍地收回視線,放下車簾前,眉毛一挑,“秦軒朗呢?”

“回王妃的話,也跟着咱們來了。”

“他倒是聰明。”夏朝生笑着搖頭,“……現在秦通達最恨的人,就是他了吧?”

秦通達的确恨。

他畢竟是秦家的家主,又當了多年宰相,短暫的崩潰過後,逐漸恢複了神志。

問題出在秦軒朗寄回來的信上。

電光火石間,秦通達蒼白的面上浮現出了驚駭。

他從未想過自己的親生兒子會忤逆自己,就如同他從不懷疑秦軒朗心中所說的話一樣。

可細想起來,那些信件上并沒有直言,嘉興關破。

只說狄人翻過了堯山,穆如歸傷重……

“傷重”是個有多重含義的詞。

就像鎮國侯夏榮山家的那個病歪歪的小子,時不時吐口血,若是感染風寒,可不就是“傷重”嗎?

但同樣的風寒放在常人身上,兩副湯藥一灌,再無性命之憂。

同理,若是穆如歸殘廢的腿受了傷,也的确算是“傷重”。

秦通達額頭上冷汗直冒,一瞬間想通了很多事情,連帶着秦軒朗的意圖都想得明明白白。

“逆子,你竟……你竟……”秦通達哆嗦着咬住下唇,仰起頭,渾身痙攣。

他的視線裏,身披黑甲的穆如歸一步一步靠近。

秦通達恍惚間感受到了邊關凜冽的風,鼻翼間也萦繞着濃郁的血腥味。

穆如歸伸來的不是手,而是森森白骨。

“啊!”秦通達被自己的幻想吓得涕泗橫流,身下散發出陣陣惡臭。

穆如歸眉心一擰,飛速拎起插在地上的銀槍,重新背在背後。

“你……你是不是要殺我……”秦通達癱倒在地,眼神逐漸渙散,“太蠢了,我真是……我真是太愚蠢了……是啊,你是先帝最寵愛的……”

“我不會殺你。”穆如歸冷漠地打斷秦通達的話,在城門前駐足,遙遙望着地平線上燃燒起來的火光,語氣裏難得透出一絲溫柔,“陛下自由決斷。”

他的溫柔并不是對梁王,但是秦通達已經來不及細想了。

他身邊的石子微微顫動起來,遙遙的,是讓大地都跟着震顫的馬蹄聲。

狼狽逃離上京的梁王,帶着金吾衛氣勢洶洶地殺了回來。

他佝偻的脊背都仿佛在這一刻板得筆直,不等幾位皇子出聲,已經從龍辇上跳了下來。

五皇子眼皮子一跳,試圖扶住梁王搖晃的身影。

但是不等他靠近,梁王已經沖到了城門前,一腳将秦通達踹倒在地。

“朕……朕當真是信錯了你!”

赤紅色的火光映亮了秦通達毫無血色的臉,他張了張嘴,不甘心就這麽輸了,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陛下,這一切都是……都是九王爺的陰謀!”

梁王聞言,怒氣反笑:“好啊,死到臨頭,你還要随意攀咬?”

“陛下,你聽我解釋……”

“解釋……有什麽好解釋的?”

“陛下,九王爺明明沒受傷,你看他尚有回上京之力,為何……為何要說傷重?!”秦通達不管不顧地向穆如歸爬去,“陛下,縱然臣心懷不軌,九王爺……九王爺也有不臣之心!”

梁王眼底劃過一道驚疑。

他太多疑了,即便知道此刻秦通達所說之話,是臨死前的攀咬,仍然不可不避免地懷疑起穆如歸來。

……背着□□的穆如歸身形挺拔如松,的确沒有傷重的跡象。

秦通達見梁王沉默,眼裏迸發出濃濃的喜意。

他是活不下去了,但是就算死,也多拉一個墊背的。

秦通達的身體裏又重新凝聚起了力氣,竟然真手腳并用地爬到了穆如歸的身邊,伸手扒着沉重的铠甲:“傷重不能作假,陛下……陛下,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啊!”

隐在人群中的夏朝生早在秦通達開口時,就差點咬碎一口銀牙。

若不是夏榮山攔着,他怕是要沖過去對着秦通達拳打腳踢。

“生兒,莫要添亂!”

夏朝生在夏榮山的低呵裏,猝然回神。

是啊,九叔的腿傷是蠱蟲咬出的,就算梁王真的要驗傷,也不會露餡。

他強迫自己冷靜,然後忽然明白,九叔為何提起梁王時,嘴角總帶着一絲譏诮的笑意。

原來世間真的有如此涼薄的帝王,如此無情的兄弟,僅憑一面之詞,就懷疑起千裏迢迢趕回來的将士們。

“九王爺,您敢說,自己傷重嗎?”秦通達癫狂地笑着。

穆如歸淡然道:“臣不敢。”

“陛下,陛下您聽到了嗎?他不敢!”

梁王心中疑窦叢生,望向穆如歸的目光也起了變化。

穆如歸不為所動,垂着眼眸望向發瘋的秦通達。

秦通達哈哈大笑:“九王爺,您是不是生了反心,才如此污蔑……”

他的笑聲卡在喉嚨裏。

因為穆如歸身後的玄甲鐵騎,默不作聲地替他卸去了厚重的铠甲。

漆黑的衣袍在風中翻卷,九王爺骨節分明的手,在各式各樣的目光裏,撩起了衣擺。

“咝——”

血肉模糊的傷口橫貫了穆如歸的腿,粘稠的膿水打濕了半條褲管。

這豈止是傷重?

換了旁人,怕是連站都站不穩。

梁王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穆如歸血肉模糊的腿,心裏也後知後覺地生出了一絲內疚。

他惱羞成怒,後悔于方才的懷疑,便将怒火全傾瀉在秦通達身上,擡腿不斷踹過去:“讓你污蔑朕的九弟……讓你污蔑朕的九弟!”

秦通達痛呼不已。

穆如歸不着痕跡地勾起唇角,趁着梁王在氣頭上,将先前送入城門內的粘着羽毛的帽子,呈給了梁王:“皇兄,不知道為何,秦大人一瞧見它,連臣弟派來的人是何種身份都未驗證,直接将城門打開了。”

人群中的五皇子定睛一看,倒吸一口涼氣:“這……這不是狄人之物嗎?”

秦通達猛地仰起頭:“不——”

可是,太遲了。

所有人看向秦通達的目光都變了。

鄙夷,不屑,還有仇恨。

通敵叛國,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秦通達的面色在如炬的目光裏,徹底灰敗。

作者有話要說:以為能在一章把秦通達解決掉的_(:з」∠)_失敗了嗚嗚嗚

謝謝大家白白的液體!!!嗝!!!感謝在2020-08-29 22:24:37~2020-08-30 22:24: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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