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54

隐瞞,欺騙,懷疑……

夏朝生背後冷汗如瀑。

白虎的事發生以後,他與穆如期的關系一下子親近起來。

穆如期待一個人好時,能僞裝得非常完美,不露出絲毫的破綻,就如同他的為人,明明虛僞至極,朝臣乃至百姓提起他,卻都說不出半句壞話。

夏朝生不是沒提起過樹林裏那一箭。

那宛若神來一筆的一箭,他自問,射不了那麽準。

可穆如期每每聽他提起白虎,眼神裏都會湧出傷痛,再拉着他的手,說:“還好那一箭……若是偏了分毫,你要孤如何是好?”

穆如期甚至因為這件事,再也沒碰過弓箭,連騎馬,都抗拒了一段時日。

夏朝生心痛不已,明白穆如期是受了驚吓。

穆如期卻反過來安慰他:“有你在,孤就算一輩子不能搭弓射箭,又有何妨?”

這樣的安慰到了夏朝生的耳朵裏,是另一種負擔。

也是他後來心甘情願吞下易子藥的契機。

他以為,穆如期對騎射産生陰影,是為了救自己的緣故,所以心甘情願地“還”回去一個健全的身體。

事實證明,夏朝生錯了,還錯得很離譜。

白虎的眼睛,根本不是穆如期射中的。

想通這一點後,有那麽一瞬間,夏朝生的整顆心被恨意填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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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很快,他聽見了穆如歸的聲音:“魇着了?”

他呆呆地“啊”了一聲,如夢方醒。

他不再是前世被蒙在鼓裏的夏朝生。

他重回一世,嫁給了九叔,現在正好端端地躺在榻上,望着流水般的青紗床帳發呆。

“可是魇着了?”穆如歸替夏朝生擦去額角的冷汗,蹙眉道,“換身衣服再歇息吧。”

他渾渾噩噩地點頭:“好。”

穆如歸将夏花叫進來,吩咐她去拿幹淨的裏衣,然後不着痕跡地問:“夢到什麽了?”

夏朝生疲憊地按壓着眉心:“白虎。”

穆如歸一怔,眼神裏有零星的恍然:“可是先前祭禮歸途中,遇到的那一只?”

他點了點頭。

“它瞎了兩只眼睛。”穆如歸等夏花拿來幹淨的裏衣後,輕聲說,“已不足為懼。”

夏朝生走到屏風後,聞言,納悶道:“為何瞎了兩只眼睛?”

他記得,當時在樹林裏,只有一支箭沒入了老虎的眼睛。

卻聽穆如歸淡淡道:“前些時日,在骊山獵場出現的白虎,就是它。”

屏風後的夏朝生如遭雷擊。

他指尖發顫,電光火石間想到了許多。

——九皇叔甚善騎射。

——九王爺在獵場射中了白虎的眼睛,得了陛下的厚賞。

白虎,白虎。

夏朝生穿上新換的裏衣,定了定神,走到榻前,拉着穆如歸的手,顫聲問:“九叔,那頭白虎……”

話到嘴邊,他卻不知如何發問了。

穆如歸會錯意,将夏朝生摟在懷裏,娓娓道來:“他日,我曾射中白虎的另一只眼睛,所以在獵場,它回來,只為報昔日之仇。”

穆如歸言罷,驚覺他抖得愈發厲害,蹙眉喊人:“紅五!”

“王爺,屬下在。”紅五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去宮中請太醫。”

“不用!”夏朝生猛地提高嗓音,用汗津津的手扯出了穆如歸的衣袖,“九叔,我……我沒事。”

穆如歸見他面色蒼白,透着一絲病态的紅暈,哪裏肯聽他的話,直言,讓紅五快去快回。

夏朝生見阻攔不及,也不攔了,索性拽着穆如歸的衣袖,又哭又笑。

“九叔。”他笑前世的自己愚蠢,也哭前世的自己可悲,“那年……是你救了我?”

穆如歸常年不在上京城,并不知道,那一箭的功德已經被穆如期盡數攬去。

他不過是随手一箭,哪怕即将被猛虎所傷的,不是夏朝生,他也不會袖手旁觀,遂,思忖片刻,才想起來,夏朝生說的“救”是哪一回:“白虎記仇,相隔多年,在獵場見我,憤怒如初。”

這話算是承認了。

夏朝生眼裏霎時滾下兩行淚。

是啊,穆如期連軍功都要搶,更何況是救命之恩?

“九叔。”他撲到穆如歸懷裏,哽咽道,“你為何不說?”

穆如歸當夏朝生還沉浸在可怖的夢裏,無奈道:“不過是一箭……不足挂齒。”

他渾身一震。

怎麽能說是不足挂齒呢?

那是他和穆如歸兜兜轉轉,終究錯過的一輩子。

後半宿,紅五将太醫從宮中請了出來。

梁王剛回到上京,正是重視穆如歸的時候,半夜驚聞九王妃病重,還以為夏朝生命不久矣,連貼身的內侍監都派了過來。

如此大張旗鼓的一通鬧,天未亮,上京城裏又開始傳,鎮國侯府的小侯爺活不過這個冬天。

緊接着,聯想到近日來的傳聞,以及太子洋洋灑灑的罪己诏書,大家紛紛感慨:“如今看來,陛下的賜婚也不無道理。”

“是啊,太子殿下……哼,還不如那瘸了腿的九王爺呢!”

“對,九王爺雖然瘸了腿,卻斷不會做出通敵叛國之事!”

“噓,這話你也敢亂說?”

“秦通達都被淩遲處死了,有什麽說不得?”

…………

坊間流言與夏朝生無關。

他半夜驟然得知真相,緩過神後,當真發起熱,蜷縮在榻上,昏昏沉沉地聽九叔與太醫說話。

說的盡是些生澀難懂的藥名,許是在談病情。

他自知壽數不過五載,悲傷之餘,又很快冷靜下來。

前世未得真相,苦苦盤桓在穆如歸身邊三十年,今生……已經是賺了。

他向來看得開,想通後,安然陷入了沉睡。

夏朝生一睡,便是三天,再醒時,仿佛又回到了重生之初,鼻翼間萦繞着濃濃的藥香。

“夏花。”他勉強坐起身,扶額輕咳。

“小侯爺,您醒了?”進屋的,卻是秋蟬,“夏花在為老爺和夫人打點進宮的朝服呢。”

秋蟬手裏端着藥,不用夏朝生開口問,就将所知消息一應說了出來。

原來,梁王匆匆躲去骊山時,連歷年在宮內舉辦的年宴都省了,如今四海安定,年宴便又提上了日程。

“雖說年節已經快過了,但誰不知道,陛下舉辦年宴,是為了嘉獎王府和咱們鎮國侯府呢?”

“數你機靈。”夏朝生喝了藥,難得覺得神清氣爽。

這一病,仿佛把他心頭的郁結全病沒了,身上輕松不少。

“小侯爺醒得及時,年宴就是今晚呢。”秋蟬笑眯眯地感慨,“今早,夫人還說,若你今日不醒,來日知道錯過年宴,怕是一整年都不消停。”

夏朝生失笑搖頭:“王爺呢?”

“王爺在侯府逗留了兩日,府中政務堆積如山,不得不回去了。”秋蟬邊說,邊抿唇笑,“不過小侯爺不必擔心,紅五就在院子裏候着,奴婢和他說一嘴,王爺準會趕回侯府的。”

夏朝生面頰微紅,卻沒有反駁秋蟬的話。

穆如歸的心思,他都知曉。

果不其然,小半個時辰過後,穆如歸就風塵仆仆地趕來了。

穆如歸在侯府逗留了兩日,連太醫都回宮了,還不肯離去。

最後,是鎮國侯親自出面,才将他“請”走。

穆如歸記得自己離去時,夏朝生面色慘白地躺在榻上,虛弱得連呼吸都很微弱,所以當他再次推開卧房的門,瞧見夏朝生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時,懸起的心重重墜落,眼前更是閃過細碎的光。

穆如歸疾步沖過去,在失而複得的喜悅裏,将他緊緊擁在懷裏。

微涼的風順着門縫鑽進來,秋蟬極有眼力見地合上了門,悄悄拽走了紅五。

夏朝生眨了眨眼,主動環住穆如歸的腰:“九叔。”

“嗯。”穆如歸的嗓音有些沙啞。

他嘆了口氣:“我的身子并無大礙。”

他想,許是驟一接觸真相,精神承受不住,演變成了駭人的急症。

如今郁氣散盡,病也就順勢好了。

穆如歸松開了箍在夏朝生腰間的手,仔細打量他的面色。

确實是好多了,還透着點大病初愈的紅。

“宮中年宴,可想去?”

“想去。”夏朝生點頭,虛虛地勾着穆如歸的手指,“陛下還請了哪些人?”

穆如歸知道,他想了解朝中局勢,便拉着他坐在榻前,耐心道:“除了太子,其餘人等,都和往年沒有分別。”

夏朝生若有所思地挑眉。

年節裏,他不想見到穆如期。

想到那張臉,他就倒胃口。

夜深霜重,東宮中傳來幾聲瓷器破裂的聲響。

穆如期将案前一應器物全摔在地上:“秦通達怎麽會通敵叛國?!”

跪在地上的宮人瑟瑟發抖,誰也不敢擡頭。

穆如期只覺得荒謬。

他認錯時,當秦通達犯了什麽無痛不癢的小罪,壓根沒将事情往“通敵叛國”上想,直到秦皇後脫簪請罪,秦通達被淩遲處死,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事情超出了自己的預期。

這不是一個東宮太子該沾染上的罪責。

——啪!

穆如期又将一套青瓷茶具砸在地上。“父皇連年宴都不許我參加。”他扶着桌案,氣喘如牛,“他眼裏還有我這個太子嗎?!”

最讓穆如期恐懼的,是秦皇後自請出宮。

他在宮中失去了最有利的支持。

就因為沒将夏朝生娶進東宮,這一世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他的預期。

夏朝生,夏朝生。

穆如期雙目猩紅,陰恻恻地打量着面前跪着的宮人,最後目光定格在随侍的小太監身上。

“你,過來。”

穆如期的聲音無異于催命符,小太監吓得跪倒在地:“殿下,饒命啊!”

“誰要你的命?”穆如期不屑地嗤笑,掃了一眼其餘宮人,“都給孤滾!”

小太監哆嗦得更厲害了。

他匍匐在地,涕泗橫流:“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穆如期不耐煩地走過去,一腳将小太監踹翻在地:“孤還有用的着你的地方。”

面如土色的小太監剛松一口氣,就因為穆如期接下來的話,徹底癱軟在地。

太子殿下要他去給鎮國侯府的小侯爺,也就是如今的九王妃下藥。

小太監顫抖着接過穆如期遞來的藥瓶,想到那個被□□後,癡癡傻傻的侍女,手一抖,差點失手将藥瓶砸碎。

“今日年宴,是個好機會。”穆如期眯起眼睛,鞋尖抵着小太監的肩,将他死死踩在地上,“好好把握機會,是死還是活……全看你自己的選擇。”

小太監不想死,哭着将藥瓶收進了懷中。

穆如期滿意地收回腳:“孤就在這裏等着你的好消息。”

他想到夏朝生,神情不複先前的狠厲,眼神裏流淌着怪異的溫柔。

“殿下,若是……若是王妃不願來……”

小太監剩下的話被慘叫淹沒。

穆如期一腳叫他踹到了門外,氣急敗壞地咆哮:“怎麽可能?!”

“他為了我,金銮殿跪得,易子藥吃得……怎麽會不願來東宮?!”

小太監的話觸及了穆如期心中最隐秘的擔憂。

今生與前世天差地別,唯有朝生的喜歡,不能變。

穆如期冷眼瞧着小太監,見他吐出一口血,勾起了唇角:“你若不去,有的是人代替你去。”

“殿下,我去……”小太監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麻木地喃喃,“我去。”

他不想死啊。

只有去這一條路。

太子雖被幽禁,但金吾衛不會攔一個太監。

小太監在宮城前,遇到了在禦前伺候的尋芳姑姑。

“跟我來。”尋芳早已等候在此,見到小太監面上的紅腫傷痕,不着痕跡地蹙眉,“怎麽搞的?”

臉上帶傷,很難安排在年宴上伺候。

小太監知道尋芳是秦皇後身邊的舊人,不敢直言臉上的傷是太子弄出來的,嗫嚅道:“是奴才不小心。”

“糊塗東西。”尋芳哪裏猜不到傷痕的來源?

只是她猜到了,也不覺得太子有錯,反而冷嘲熱諷道:“惹主子生氣,也算是你的本事。”

小太監縮了縮脖子,畏畏縮縮地應是。

“東西拿來了嗎?”

“回姑姑的話,拿來了。”他将懷裏的藥瓶取出,遞與尋芳,“此藥藥性極強,只要一滴,就能讓人失去神志,請姑姑小心着用。”

“還用你提醒?”尋芳嗤笑一聲,從懷裏摸出一顆金瓜子,“行了,你臉上有傷,還是走吧,回去和太子殿下複命即可。”

小太監收下金瓜子,提心吊膽地走了。

月色昏沉,皇城中的熱鬧逐漸遠去。

他走在寂靜無人的宮道上,只覺得周身寒氣肆意,搖晃的樹影都像是索命的亡魂。

“別來找我……別來找我!”小太監頭一次親手害人,膽戰心驚之下,快步奔跑起來。

風裏似乎傳來了另一種聲音。

小太監吓得肝膽俱裂,眼見不遠處就是宮門,眼裏迸發出一絲希冀的光。

可那絲光很快黯淡下來。

銀芒閃過,小太監僵硬的屍體倒在了地上。

須臾,幾道模糊的人影出現在他身邊,先将金瓜子從他懷裏取出,然後趁着夜色,将他拖至一口枯井,毫不猶豫地抛下。

——噗通。

悶響過後,皇城陷入了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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