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誕生

1983年黑水鎮靠山村

舉凡不祥之人出生都是有征兆的,回想起來英子的出生也是如此,那一年已經是農歷三月二十了,地裏的雪早已經融化,蟲兒都緩了過來,枯了整個冬天的樹也冒出了嫩芽。

可就在英子出生的那天晚上,忽然又刮起了北風,又粘又大的雪花打碎了報紙糊的窗戶,冷風飕飕地刮着。

白天的時候還喂豬、煮飯的韓老三媳婦甫秀花忽然肚子疼了,生性剛強的她愣是指揮着只有三歲的女兒把炕席掀了,自己躺到了土炕上,這才讓大女兒去叫人。

等到韓家媳婦和二媳婦來的時候,這兩個女人一個燒水一個接生,都嘀咕着這一胎最好是個小子,現在計劃生育抓得緊,這要還是個丫頭,生完了村裏來罰款可怎麽辦。

“別吵吵!指定是個小子!”甫秀花在炕上大聲地吼着,“珍子!幹啥呢!出去玩去!”她叫嚷着讓大女兒快出去。

大女兒韓雪珍半懂不懂地被大堂姐拽了出去,大堂姐已經十歲了,乖巧得很知道不要帶着妹妹去爺爺奶奶那裏讨嫌,找了個背風的地方帶妹妹和泥玩了。

雪越下越大,韓大嫂用晚上剩的一點豬食當糨子找了兩張報紙把破窗戶糊上了。

透過唯一的一塊破玻璃窗看向外面,“雪越下越大了,這雪真邪性。”她嘀咕着,可千萬別來個姑娘,這日子頭不好。

黃歷上寫着呢,忌産育。

她正這麽想着呢,一聲嬰兒的啼哭傳來,韓家二嫂喊了一句:“是個姑娘!”

甫秀花一口氣沒提上來,暈了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婆婆已經來了,叨着煙袋抽得啧啧有聲,臉拉得老長,大眼皮垂得快要蓋住下巴了。

“頭前兒我聽你大姐說,她鄰居老張家兩口子沒孩子,想要要個姑娘先養着,看能不能帶來個小子。”

老太太的話就是家裏的聖旨,有兒子的長媳尚且不能反駁,何況是又生了個賠錢貨的甫秀花?

她張了張嘴,瞧了瞧那個瘦巴巴臉又黃又黑的丫頭片子,“要送就現在送,回頭奶下來了不好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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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韓大嫂壯着膽子說了句:“媽,要不要問問老三?”

“他在城裏掙錢呢!耽誤一天工少掙三塊錢呢!把你賣了也不值三塊錢!”老太太呸吐了一口啖在地上,這也就是大兒媳婦,要是別人這麽說,她早一煙袋鍋子抽過去了。“天亮了就讓老大給他大姐捎信兒去。”

快到中午的時候,韓大姐坐在韓老大韓兆春的自行車後頭到家了。

“道上也太濘(neng)了,差點兒沒撥只(走)過來,讓我瞅瞅那丫頭啥樣。”

韓大姐瞅了瞅躺在炕上哭的丫頭片子,“醜了點兒,小孩都醜,老三長得好看,丫頭也錯不了,我跟你們說,老張家可有錢了,兩口子都是有單位的,一個月都能掙三十多塊錢呢,兩口子加起來七十多塊錢,頓頓能吃上肉,這丫頭可是掉福堆兒裏了。”

甫秀花一直背對着自己的二女兒,聽見這話也沒什麽反應。

韓大姐瞅她這樣子撇了撇嘴,“這是二十塊錢的營養費,好好補養補養,下回懷孕我領你進城看B超去,是男是女一照就照出來了,是小子就留着,是姑娘就做下去。省心。”

她又拿出來一袋在村裏人看起來超級金貴的大慶奶粉,給孩子沖了奶粉,用小勺喂,孩子是餓得狠了,張着小嘴喝了小半碗。

“真是個識貨的,知道這玩意兒貴,喝吧喝吧,你的造化在後頭呢。”

喂完孩子,韓大姐匆匆吃了塊苞米面餅子就走了,從屯子騎車進城得三個多小時呢,道又不好走,她得在天黑透之前回城。

這回又是韓老大馱着她,她抱着孩子,在泥濘中回了縣城。

在以後的時光裏,韓大姐常挂在嘴邊上的就是:要是英子在張家呆住了,比現在強百套!

英子也表示同意,可惜,那個時候她只是個剛出生的小嬰兒,對自己的命運拐了個彎兒的事,并不知情,更無掌控力。

把這個“彎”兒正過來的人,此時正在趕來的路上——

甫秀花的母親大人,英子的姥姥老甫太太——非是作者不願意替她取名字,她和老韓太太一樣,都是沒名字的人,身份證上的名字是甫李氏,正如老韓太太的名字是韓張氏一樣。

她們年輕的時候可能有過珍啊,玲啊,鳳啊之類的名字,嫁人成親之後,就成了XX媳婦,生了孩子就成了XX媽,到現在變成了老太太的年紀,名字都沒人叫了,都叫老X太太,你問她們自己她的名字是什麽,她都要回憶很久才能想起來,更不用說子孫了,她們的名字是什麽,早已經散佚在歲月中了。

老甫太太聽說自己家二女兒又生了個女兒,已經是七天之後的事了,兩個屯子相距不算遠,但中間隔了道河,正是開化的時候,結冰的河面半凍不凍的,人在冰上走危險,船又撐不動,暫時斷了航。

老太太聽別人說了這事兒,從雞窩裏摸出了小雞剛下的三個雞蛋,又拿出了自己藏的七個雞蛋湊了十個,拎了兩條跟別人換的魚,坐着船到了老韓家。

一進院就看見自己的二女兒甫秀花在院子裏摘菜。

“你咋沒做月子?”

“做啥月子?”甫秀花看見了自己的媽,臉上終于多了些情緒,“生了個丫頭片子做啥月子。”

“咋?生丫頭就不讓坐月子?母豬下崽子還得養三天呢!大活人就不如豬了!”老甫太太提高了聲音,“沒見過這麽不把人當人的!我艹他八輩祖宗!”

老韓太太掀了窗戶瞅了一眼,眉頭皺了皺,她倒不是怕老甫太太,主要是這是她自己的主場,讓屯子裏的人聽見老甫太太這麽罵老韓家,對老韓家的名聲不好。

“親家來了。”老韓太太邁着小腳從屋裏面出來了,看兩個老太太的腳,就知道這兩人有天然的階級對比,老韓太太是三寸金蓮,正經的農村大小姐出身,要不是趕上變了國,也不會嫁到八輩貧農的老韓家。老甫太太則是一雙天然的大腳板子,整個身子有老韓太太兩個那麽大,壯實極了。

“喲,親家擱家呢!我還尋思家裏沒人了呢,也沒人管管秀花,我這個姑娘從小就不知輕重,你看看還沒出月子就坐風口裏,以後到老了做下病都沒地兒哭去。”

“呵哈哈……這兩天我頭疼病犯了,一直躺屋裏沒出屋,也沒瞧瞧她,秀花,趕緊進屋去,你媽說得對。”

甫秀花站了起來,低着頭回了屋,老甫太太後腳也跟着進了屋,頭一眼往炕上瞅,只瞅見了坐炕沿邊玩的外孫女雪珍,“二丫頭呢?”

老韓太太眨了一下眼睛,“享福去了。”“你可別鬧,享啥福去了?”

說到這兒,甫秀花的眼淚就崩不住了,到底是當媽的,嘴上說得狠,心裏也惦着孩子,送走到現在,男人沒回來,娘家人也沒來,她連哭都不敢,到了現在見到親媽了,再憋不住哭了起來。

“你哭啥啊?孩子有毛病死了?”這倒不是老甫太太不會說話,實在是她們這個年紀的人,死孩子太平常了,老韓太太一共活到成年的一共兩女四男,中間夭折了三個。老甫太太三女三男中間夭折了兩個。

“孩子沒啥事兒,她大姑鄰居有兩口子不生孩子,把孩子給要過去了。”老韓太太語氣平靜地說道。

“啥?”老甫太太可不能接受這個,“好好的孩子送人幹啥?我姑爺不是挺能掙錢的嗎?現在也不挨餓的時候,多個孩子就多雙筷子的事兒,送孩子幹啥啊?”

“你不知道,現在計劃生育,不讓多生。”

“不讓多生咋了?現在生出來了,還能塞回她媽肚子裏去?”老甫太太震怒了,這件事超出她的理解範圍了,“早先年七八個孩子都養下了,現在家家都有餘糧了,還差這一個?”

“這不是……”老韓太太有些理屈,主要是老甫太太那身板太有壓迫感了,嗓門也太大了,中聲十足震得她耳根子疼。

“不是啥啊?這就不是人幹的事兒!送誰家了?我找去!”

“這都說好了……”

“有啥說好的?我想起來了,是送你家大丫頭的鄰居家了吧?我知道你家大丫頭擱哪兒住!就在煙廠那塊!我找去!你們家養活不起孩子我養!”

老甫太太氣呼呼地出了門,剛走出院子大門,甫秀花就追了過來,塞給老太太二十塊錢,“媽,這是那家人給我的營養費,我一分都沒動。”

“你這孩子,幹啥不往家捎信兒啊!”老甫太太捏着帶着姑娘體溫的錢,埋怨道,“老韓家幹得就不是人配的事兒!地主家的狗崽子,缺德帶冒煙,壓迫人的思想代代傳!”甫老太太一輩子沒讀過書,但道理記得清清楚楚的,這會兒全一股腦倒出來了,大嗓門一吼半個屯子都能聽見,對老韓太太再次形成精神碾壓。

甫秀花聽得頭皮發麻,婆婆是個笑面虎,自己親媽罵完人擡屁股走了,她可得在這裏活受罪,“媽。孩子您先別帶回來……”

老甫太太瞅了瞅女兒,“你沒結婚前兒的能耐哪兒去了?瞧你那個窩囊樣!”

“媽……我現在已經沒奶了,我二嫂不是還有奶呢嗎?先給我喂着,等她爸回來了……”

“我知道了。”

老甫太太先回了家,找了自己家的兩個兒子壯聲勢,進城裏先去了韓大姐的家,逼着韓大姐帶着她去了老張家,把養得白白胖胖的外孫女抱回了家。

甫家二媳婦王老美瞧了瞧這孩子,“咋?老韓家生得起養不起啊?不是說他們家老三挺有錢的嗎?還是個手藝人,妹子嫁他們家就是享福去了?就這麽享福的啊!”

“你先給喂着,你妹子說了不能讓你白喂。”

“呵,白喂我也可得喂,先說好了啊一天得給我沖一碗雞蛋水。”

“一天一碗雞蛋水!”

王老美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瞧着白白胖胖的小丫頭,心裏頗有幾分喜歡,“長得還挺俊的,這雙吊梢眼跟老韓太太一模一樣,瞧着就不是物兒!”

她一邊說着,一邊将丫頭的口糧塞進了她的嘴裏,丫頭喝了起來……“還挺有勁的,取名兒了沒?”

“老張家給取名叫連翹,聽着就苦,我想好了,叫英子。”

“英子這名兒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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