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來幫忙

我自玉帝處折返龍宮，下界也不過三日的功夫。水晶宮并無什麽變化，看來15同99确乎是長大了，要知道以往我便是出宮出個一盞茶的功夫，回來就認不得我的水晶宮了。

剛到宮門口還沒進去，便見兩道黑影向我撲來，我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身上已經挂着兩只猴子了，正是15和99 。他兩個都擡起臉來看着我，眼中寫滿感動，齊聲道：“敖叔，你總算回來了。”

我受這沖擊一時有些出神，想我不知與這些猴子相處了多少年歲，這般禮遇竟然是頭一次遇到，當下激動地伸出手摸摸這個的腦袋，拍拍那個的肩膀，正待做一番感慨，我那被我抓來臨時作猴子看護龍的弟弟沉着臉走了過來，我明顯感覺到身上挂着的兩個猴子抓着我衣袖的手都緊了緊。

“大哥，你怎麽能如此縱容這兩只猴子？我原以為這孫家的猴子攪得四海不安寧只是難以管教，卻不想是大哥你縱出來的！”

老實說我雖則為大哥，但在弟弟中并無什麽威信可言。更早的時日我防着哪吒，守着我的水晶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往後一點又來了群猴子，實在無暇分心旁的。再後來哪吒也來了，我整日少不得為自己的龍命着想，又還有顧着花果山的猴子，委實沒有更多的精力可以勻出來了。這些個事我向來是獨自承受，一來是哪吒這劫數乃是我自己堪破的，玄之又玄不怎麽好說，二來是我這做大哥的總是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們同我一樣心中留下陰影。

敖順說話間已經站在我跟前了，伸手要把兩只猴子拎過去，我下意識按緊了他們。敖順不敢置信地瞪着我，一時間氣氛有些尴尬。

我清了清嗓子問道：“這是怎麽了？”

敖順哼了一聲：“大哥，你再回來晚些，怕是連水晶宮的正門都找不見了。”

我回頭望了眼尚且完整的正門，想到這情形我已不知經歷了多少次，此次回來還進了正門已是破天荒了，但敖順并不知情，我便同他講：“畢竟都還小，習慣便好。”

敖順臉一寒：“便知大哥你只一味縱容他們，所以小弟代為管教了這幾日，初見成效。”

“敖叔……”99突然輕輕扯了扯我的袖口，他往日總是神氣活潑，把東海攪得魚飛貝跳，此時這樣小心翼翼的樣子讓我看了不免心口一抽，忙問他：“怎麽了？”

“我……我以後再也不敢了……”99低聲道，“所以，能不能……能不能別讓敖四叔再用冰去……”

“99哥，你不要求敖叔出面，”15突然插嘴，“便是被他凍死了，我也不要你去替我說情！”

我原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麽，聽了他倆這番對話，又聯系敖順的話，頓覺眉頭一跳。我把99和15放到地上去，溫和地對他們道：“你們先去玩，龜丞相那裏有我從天宮帶回來的新巧玩意。”

“大哥？你也忒慣着他們了吧？”敖順見我放走了兩只猴子，非常不認同。

我等到15和99走遠了，才沉着臉轉過頭來看向他，倒讓敖順愣了一下。

我一向覺着，龍生在世，和氣至上，置氣實在是要不得的，但這回我真有些生氣了。

“你難不成還想對着他們動用法力？”我問。

敖順頓了頓，哼出一聲：“未嘗不是個辦法。”

我作了一次深呼吸，對我這最小的弟弟擠出一個微笑：“這三日也是辛苦你了，我一會兒便教人把你一直想要的那條覆海鞭送到你宮中，作為這幾日替我看顧他們的謝禮。只是北海與我東海相距甚遠，日後你也少些奔波。”

敖順聽了面色大變：“大哥！你怎可為了那兩只猴子便說這等話？”

“我這東海實在經不起北海龍王你那些弄冰弄霜的法術。”

“我沒……”

“剛自玉帝處回來，有些乏了，四弟你還早些回宮吧。”

敖順瞪了半晌，仿佛頭一次認識我這作大哥的，過了會兒無奈拱了拱手道：“哎，大哥你日後便知了。”說完真就回去了。

我送走了敖順，想着15和99受了這番驚吓應當好好安撫，須知我那四弟年紀雖輕，卻古板得緊，北海一衆小龍都被他管制得服服帖帖，莫敢有二言。我原是不想請他來的，只是敖閏的西海為着三太子龍仰馬翻，敖丙亦被請去幫忙，可見三太子總是不省心的。便只有敖順得空。本想着不過幾日功夫，15和99也吃不了什麽虧，熟料敖順竟然對着兩只尚未有仙術護體的小猴子動手，着實讓我有些惱怒了。

轉過頭來，見99帶着15又在水晶宮中奔騰跳躍，不免吃驚他們的恢複能力，又在感慨孩子心性。然則，多年之後，我方知這兩只猴子并未吃半點虧，反而把敖順弄得團團轉，見我回來還反告了敖順一狀。我為了賠罪還請敖順喝了回酒，敖順難得有些失态，拽着我的袖口不住道：“我那時哪敢對這兩只猴子動手，四海誰不知他們有幾個極護短的兄長，我哪裏會拿自己的命開這等玩笑？我這做弟弟的倒不如那兩只猴子了！”彼時，被99騙過的仙佛并鬼怪若是排起隊來，已是能繞花果山三轉，敖順倒也不這麽介懷了。

這些當然都是後話，但自那時起我确乎還是思考一個問題，對99和15的看顧是否不那麽得當？

說起來，61把99和15扔在我這處時日甚長，我除了照料他兩個日常生活，倒沒有過教導他們的念頭。我為龍厚道，總不能同菩提祖師搶這碗飯。然而龍族小輩總以為我只偷偷教習兩只猴子去了，才沒有顧及他們，這實在是大大的誤會，緣由不過是我這條龍生得比旁的龍懶惰一些，這理由到底不體面，便由得他們誤會着。

99留我這處時已是比較大的年紀了，之前都是61帶着他，對孫家的掌故頗為熟悉，幾乎倒背如流。而15是落地便在我這兒了，從來都是99帶着他。99承了61的衣缽，也愛講一些想當年的故事，自然說的都是他那些兄長的。我幾次過路瞧着，總覺得15對另幾位兄長的故事并無太大興趣，每逢99講到興頭上移開視線時，15便飛快地打兩個呵欠，待99回頭時又睜圓了眼，一副受教的表情。小小年紀，如此天賦，教我嘆服。

花果山的這些猴子都比較特殊，生下來便能跑能跳，能言回到，只15是個例外。我之前說了我是看着15從只會蹬腿的奶猴長成如今這活蹦亂跳的猴祖宗，原先15是不樂意自己走路的。

我琢磨過原因，也不知是否是因他出生之時剛好我抱了一陣，錯過了讓他自己站起來的好時機，故而延誤了他走路。但想來想去，卻覺着這都是99帶的。

在15蹦出來前，99是老孫家最小的一輩，上頭幾位哥哥，下面雖然有個鬥戰比他小一些，終歸是同歲的兄弟。老孫家除了翻天覆地的傳統，還有一個傳統，便是寵弟弟。99打從石頭裏出來，便承了他幾代兄長的厚愛，每日輪番來尋寒問暖，只為弟弟肝腦塗地鞍前馬後。後來蹦了個鬥戰出來，99原以為他可以加入寵弟弟的行列中去，但這鬥戰雖然年齡小，為猴素來老道，倒也像是哥哥了。于是孫家的厚愛仍然落在99肩上。

可見溺愛也是要不得的，總會慣出些逆反心理，譬如99便成天想着要個弟弟，他那幾位兄長不知痛心疾首了多少回99對他們這些哥哥越發冷漠了。此處我卻要說句公道話，99對他那幾位兄長誠然是很好的，只是比起15來确實差了不少。

99過去時常去跟花果山看着像是能蹦猴子的石頭說話，聽61說有一回99還獨自扛了塊巨石回水簾洞，把幾個哥哥吓得心驚肉跳，趕緊奪過來替他放好。99只說是要自己孵個弟弟出來，念弟之心可見一斑。後來那塊石頭被86和96一起推出去扔了，61頗為費力地同99講了幾日才講通不是每個大石頭都能生出猴子以及猴子是不能孵出來的道理。

再後來嘛，15出來了，正所謂久旱逢甘露，這話擱在此處恐怕不是那麽恰當，但極能反應當時99的心情。雖然15出世之處身邊只有一位哥哥看顧着，但接受的厚愛可謂是有過之而無不及。99成日抱着15四處走動，也不嫌累，便是我多抱一陣都覺着腰酸背疼。我向99問過這事，99上下看了我一番，竟然笑道：“敖叔你那是老了。”為他這句話我很是猶豫了一段時日。

約莫又過了半年光景，哪吒忽然又來水晶宮，我繃緊了身上每一片龍鱗嚴陣以待。哪吒按照慣例用視線問候了我一番，也不知他是不是還在研究從何處下手對付我。好在我早有防備，不管何時都以人形行動，不到緊要關頭絕不顯龍身，指望着哪吒早日淡忘我是條龍的事情。

99正抱着15玩耍，我瞥見哪吒似乎要對我說什麽，立即踱了過去，很是慈愛地看着這一雙兄弟。只聽見15問：“99哥，你說的那四大天王是兄弟嗎？”

99想了想，很嚴肅地回道：“聽61說，這四大天王很不經打，只幾招就收拾了，用的兵器還有傘和琵琶這等物什，想來不是漢子。我又聽說四大天王關系匪淺，應當是姐妹。”

“撲哧——”卻是也跟着過來的哪吒笑了，一臉揶揄地看向我。

我鎮定地理了理衣襟，假意對地板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15聽見哪吒笑了99，立馬問：“你笑什麽？我99哥難道說錯了？”

哪吒費了許多神才收斂笑容，正色道：“沒錯，你99哥說得很對。不信你問問你敖叔。”

哪吒這聲敖叔叫得我脊背發涼，我差點沒克制住反過來叫他一聲爺的沖動。他禍水東引這事，我卻委抗議不得，只好對15含糊道：“這，你99哥說得有理有據，很是讓人信服，一時之間也找不出話來反駁。”

于是15滿意了，繼續問99別的稀奇古怪的問題。我實在不忍再聽，還是放棄了守着他倆冷落哪吒的計劃，回過神問：“不知……三太子殿下來我龍宮有何事？”

哪吒微妙地皺了皺眉，“難道我無事就不能來東海麽？”

我忙說：“無事便好，無事便好。”心說，你若是有事，豈不是就是來踐行你們家的傳統屠龍來的？

哪吒放緩了表情，忽而問道：“你應當知曉我年幼時鬧東海一事吧？”

我心髒一緊，飛快在腦中過了一遍當日的情形，并無有妨礙他半分，卻不知他怎麽提起了這頭。

哪吒轉而有些扭捏，“我那時尚且年幼，不懂事，鬧得你東海不甚安寧，我每每想來都覺得有愧你，趁着今日同你說聲抱歉。”

我頓感大事不妙，在此事上，我并未與他有過甚麽沖突，今日偏偏提出來道歉，頗有幾分同我結總賬的意思在裏頭。何況把奶娃娃時期的事情都翻了出來，可見之鄭重萬分。好賴我同他打過這幾年的交道，不說戰戰兢兢也是小心翼翼，許是讓他覺着應當在屠我前先說一番好話，好讓我安心地去，也不枉認識這幾年。

我勉強對他笑道：“三太子無須對我道歉。你那時尚且年幼，戲水本不是什麽錯。那日正好15出世，正落在我宮裏，那時手腳忙亂，倒也無暇顧及旁的。”

哪吒臉色一變，很是憤懑地看向懵懂傻笑的15。定是他覺着15拖延了我出門去同他會面的時機，以至于屠龍大業拖到了今日。

果真哪吒便看15不順眼，冷笑道：“我只道孫家的猴子個頂個的好本事，卻不想這一代生了個軟腳蝦。”

我正要糾正那是軟腳猴，99先怒了：“你算什麽東西？敢來說我弟弟？”

哪吒便道：“你弟弟這都出世這般久了，怎麽連個路都走不得？”

99哼道：“我弟弟出世也不過才兩三年，走不走路有什麽要緊的？”

“凡人的小孩不出周歲都能走能爬了，你弟弟這都兩三年了還不會走路真的不打緊？再者你們花果山的猴子，那只不是生下來便能跑能跳的？”哪吒說着忽而作恍然大悟狀，“莫不是你這作哥哥的延誤了他學走路的時機？我聽說走路走得少了，這腿遲早要廢，再站不起來。”

99一下變得很緊張，很是懷疑地看向15，後者方才還是一副目瞪口呆半挑眉的表情，瞬間換上了一副委屈的表情。

“15……你……你能走路吧？”

15直接把臉埋在99的胸前，還偷眼來送了哪吒一個白眼，道：“我要99哥抱。”

99站在原處一臉嚴肅，似乎在抉擇着什麽，過了一會兒突然把15放在了地上：“哪吒這話說得不錯，15，往後你要學會自己走路了。”

15未聊到他99哥真就把他放下了，一時大受打擊，撇下嘴直愣愣地看着99 。卻不料99這回狠下心來，只雙手環抱胸前站在一旁看着15 。此可謂是15猴生中頭一回重大打擊，日後他同哪吒總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估摸着也同這事有關。

15眼見着99鐵了心要看他走，只好自己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了幾步。99登時蹿過來，一臉興奮地扯着我搖：“敖叔，敖叔，小15會走路了！”

看着15有些哀怨地回轉身，深沉地望來一眼，我不免覺得這畫面有些心酸了。

99扭頭去看15，笑道：“好弟弟，走到哥哥這裏來，日後哥哥帶你去些更好玩的地方。”說着習慣性伸出了雙手，似要去接15 。那15見99伸出了手，當下提起精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了過來，不想撲了個空——

“一時間忘記了，往後還是應該你自己走路才是。”撓着頭的99不好意思地說。

趴在地上的15很快經受了猴生中第二回重大打擊，我瞧着他已是被打擊得站不起來了，不免心生恻隐，想着好歹受他叫我一聲“敖叔”，也不能眼見他這副模樣不理，便上前去将他抱了起來。

熟料，在抱起15的瞬間，我左右手臂各自一疼，99和哪吒的聲音同時炸響在我耳邊：“不許抱他！”

與此同時，15在我懷中奮力掙紮，拼命亂蹬，很是不滿地瞪着我。

正所謂好龍難當，我今才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