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民心

及至二月底,一行人等才到達天水城外。戶部侍郎鄒廷和急于休整,容與從善如流,先跟着他進了城,随後說起要四處走走,讓人單預備兩匹馬來。

鄒廷和只道他一介寵臣,養尊處優慣了的,連日來又風餐露宿,這會兒想必忍耐不得,要去城內大館子改善夥食,也就應以了然一笑,自帶着人馬往驿館去了。

容與和林升等人走了,都換上便服,再度折返出了城。天寒地凍,林升也不知他作何打算,只是按部就班跟着,走了一刻方才找個長亭避風,不多時,卻見不少窮鄉父老相攜而出,一時間婦孺哀聲恸哭不止,讓人聽了為之恻然。

其時本地已赈濟近兩個月,倉庫錢糧傾出殆盡,但按照之前地方倉儲所備的糧食數量,尚且足夠災民勉強撐過這個冬天。

如今見出城人數浩蕩,容與便向林升示意,他忙下馬扶住一位年邁長者,向其詢問,“老伯,你們這是要去哪裏?為何大夥都這般凄惶模樣?”

那老者拄着拐顫抖不已,喘息好久也沒說出話,身邊攙扶他的是一位羸弱少年----大約是他的孫輩,對阿升點了點頭,“這位小哥是從外地來的吧,所以不曉得。我們都是本地人,地震後房舍毀了,田也荒了,聽聞州府衙門開倉濟糧,我們這才趕着進城在府衙前等候。誰知兩個多月過去,衙門的老爺們總說糧已發盡,只等朝廷救援,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後日。我們實在等不得了,這才出城回鄉再想辦法。”

林升早料到會這樣,回頭看了一眼容與,又問道,“你們守了那麽久,府衙的老爺們難道不聞不問?倉糧不夠還可以向別的州府再借,總不能看着你們挨餓吧?”

少年先是嘆氣,複恨恨道,“我也問過,為何不管我們這群人,可縣太爺卻說,得先緊着城中大戶人家發放,其次是城中居民,似我們這些城外鎮上來的,就只能等朝赈災糧了。朝廷的糧食究竟哪天一天到,卻是沒人說得清,我看就算是到了也還是輪不上我們。”

“那城中居民呢,如今都得到安置,領到糧食了?”

“哪裏都能領到?不過是些富戶大家占着他們人口多,領的更多罷了。尋常人家也和我們差不多,排了幾個月也沒見到一粒米!倒有不少人熬不住,賣兒女換口糧,那些富裕人家要不是不差錢糧,怎能有閑心再買人?這世道,分明就是不給老百姓活路。”

少年越說越激憤,一旁的老者忙拉住他,擺首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爺爺攔我做什麽,我說的本就沒有錯。”少年不理會老者的勸阻,反而揚聲道,“如今哪裏還有生計,城外流寇盜賊四起,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殺到家中強搶一番。早知如此,倒不如我也落了草,只怕這會兒爺爺您就不用再挨餓了。”

聽他這樣說,那老者急得一通咳嗽,直咳的臉紅氣喘,少年這才收了愠色,扶穩了他,輕輕為其拍着後背。

林升搖頭輕嘆,又卸下腰間錢袋,取出一錠銀子遞給那少年,“這位哥哥快和爺爺回家去吧,我打東邊過來,聽說朝廷赈災的官員這幾日就要到了,你且回去安心等着,不日自會有錢糧發送給你們。這個你先拿着,老伯上了年紀身子也弱,你安置好他,先去城中換些糧食救急,再安心等待,我看朝廷絕不會不管大夥的。”

少年愣了一下,剛想推辭不受,林升也不多言,只将銀子塞在他手中,看了容與一眼,随即雙雙上馬離去。身後只聽他少年高聲道謝,一會兒功夫,聲音便已遠去再也聽不到了。

行出數裏,林升才憤憤不平的感慨起來,“果然和大人所料不差,貧民百姓便是無人周濟。這些當官的也不怕老百姓逼急了造反,像剛才那個小哥都說出要落草的話來了,倒也是個有血性的。”

容與凝眉,搖了搖頭,“大災之後,盜賊往往起于一群烏合之衆,搶的也多是百姓,鄉紳富戶因有自己的鄉勇團練,他們也并不敢去侵擾。所以無論有糧沒糧受苦的都是百姓,阿升,接下來咱們不光要赈災,還得剿滅盜匪才行。”

林升面露憂色,“唉,可是咱們沒有兵,還得借助廖通才行。他要是有心剿匪,又怎會耽擱到今日?”

容與以為然,不過瞬間想到李琏,已覺心裏有底,淡笑着說,“你忘了還有昭勇将軍麽?他剛平定了此處撒拉爾回民叛亂,兵力用來剿匪,可是綽綽有餘的。”

林升恍然,因得了寬慰,也對着他颔首一笑。此刻二人已行至葫蘆河畔,河道兩岸或是稍遠些的樹蔭下,皆可見災民駐紮,許多人正站在淺灘處,欲捕撈些魚蝦以充饑。

葫蘆河是渭河一大支流,水量豐沛,因河道形似葫蘆而得名。據記載河水水質微鹹,所以水産本就不豐盛,加之地震後被兩岸災民過度捕撈,不免更顯貧瘠。

容與正要上前探問幾個災民,忽聽一陣哭號聲,前方正有一個婦人死死抱住一個男子,那男子手裏抓着一個幼兒,看動作卻是要将他擲入水中。

兩旁災民都定睛看着,也不知是餓得沒有氣力,還是這類事早已司空見慣,竟無一人上前攔阻。容與急忙翻身下馬,疾步奔到那名男子身側,趁其不備,一把将他手中幼子奪了過來。

男子驀地一驚,回身喝問,“你是誰?搶我的孩子做什麽?”

容與見他四十上下的年紀,滿臉饑馑,雙目通紅狀似颠狂,為防他暴起傷人,先把懷中的孩子緊了緊,“我是過路的外省人,見到這等慘劇豈能袖手旁觀?你不必氣惱絕望,朝廷的救濟糧很快就會發放,權且再忍耐一下,萬不可做日後追悔莫及的傻事。”

“朝廷的救濟糧?真的假的?你怎麽知道這幾日就會有?”男子聲音陡然拔高,吸引了兩旁人的注意,立時有不少人自覺擁了上來。

容與見那婦人上前,忙将孩子小心地放入她懷中,其後環視四周,朗聲道,“我從陝西府一路途徑貴地,在官道上遇見了朝廷赈災的車馬,算算日子此時應該業已抵達天水城。如果順遂的話,明日府衙就會貼出赈災榜文,你們也可以去領取救濟糧,請大家再忍耐一個晚上的時間。”

話音剛落,人群已是騷動起來,互相奔走相告傳遞這個消息,葫蘆河兩岸登時群情歡騰。

容與和阿升對視一眼,趁衆人不注意快速上馬,一路向城中馳去。

剛到驿館,已有人來報,甘肅巡撫廖通在外等候要見他。容與匆匆更衣,帶着林升趕至花廳。那廖通只帶了一名校尉,見他出來,款款起身向他拱手致意。

容與回禮,兩下裏各自坐了。廖通寒暄兩句,一面請他飲茶,一面上下打量起他,見他面如冠玉,眉眼秀逸,十足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模樣,不覺已帶了三分輕視,索性開門見山道,“聽聞欽差大人方才在城內視察了一道,目下這天水城的赈災已有了幾分成效,各行各業也算井井有條,大人盡可以稍稍寬心些了。”

容與含笑道,“正是仰仗大人早前赈災撥款,安撫百姓之勞。我正要和大人商議,事不宜遲明日即發布榜文,讓城中及城外災民前來領取赈濟糧,大人意下如何?”

廖通點頭稱是,“林大人不辭辛勞,我替本地百姓感謝大人。朝廷這次送來了八萬多石糧食,預備怎麽個發放法,我想聽聽大人高見。”

這是存了試探的意思,容與心下明白,不急不緩應道,“早前查閱檔案,記得升平三十六年,曾赈濟蘇松水患,分例為大人六鬥,六歲至是十四歲一升,五歲以下不與。這個辦法或可仿照,另外我想将小孩的糧例升至三鬥。”想到今日葫蘆河畔那個嬰孩,他接着說,“早前已得赈濟的城中居民則酌量減例,大人一鬥,小兒六升。如此大人同意麽?”

廖通眉峰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忙又掩飾住心內訝然——再想不到他已将之前赈災情況摸查清楚,原來所謂在城中流連,竟然不是為閑逛吃喝,而是為打探消息?

心中猛地一驚,随即起了警惕,他不由正襟危坐起來,“很是公允,我沒有什麽意見。那麽明日卯時,就請大人親至府衙,坐鎮督辦。有勞大人了。”說着恐言多有失,已站起身來欲告辭。

“不忙,我尚有一事和大人商量。”容與比手,仍是請他坐了,“我方才出城,聽災民們說起,城外盤亘了不少流民聚合而成的盜賊,時常肆擾百姓。這夥人若不剿滅,即便百姓得了糧也會為其搶奪。所以我想請大人盡快出兵剿滅流賊,還百姓一個清靜安穩的生活。”

廖通微微一滞,口中不以為然,“歷來大災之後,總會有賊寇出沒。數月以來,我一則忙于赈災,二則因本地兵力不足,而我從首府帶過來的兵力也有限,難免就會顧及不暇。不過這夥人眼下成不了什麽氣候,且接下來還要忙着發糧發錢,督促囤地開荒,明年秋更要征繳足數的糧食以充府庫。這許多的關隘,件件可都是大事啊。”

容與聽他推诿,知他是不願耗費兵力,同時也不屑和流賊纏鬥。但若是放任下去,受苦的只有百姓。想了想,他似是讓步般一笑,“大人的難處我懂,所以也不敢勞動,如今我舉薦一個合适的人,昭勇将軍李琏。請他調兵前來相助,大人便可專心治內,由他督外剿匪,不知大人可否應允?”

順水推舟這樣說,是為他一早已存了心思,要調李琏前來相助,重點就是查處廖通貪腐一案,李琏于雲南任上就折在貪腐二字上,他自己對于貪字和背後的貓膩,應該比旁人更為清楚,容與正是想借了他的手,以貪治貪。

廖通雖和李琏不和,但想到此舉既可以消耗李琏兵力,又不必費自己一兵一卒,倒也劃算,“也好,林大人是欽差,有什麽想法可以直接上報皇上,既這麽決定,便向皇上請旨就是,廖某人悉聽尊便。”

容與這廂暫時安撫了廖通,對方明面上也說積極配合,可接下來一連半個月的時間,他卻鮮少露面,只派了幾個親近将官前來點卯,而容與則是親力親為,忙得腳打後腦勺,每日卯正起開始坐鎮府衙,督發赈濟糧,一直到月上中天才把這一日的賬目清點完。

等到糧食分發的差不多了,連林升的神情也輕松了不少,直笑道,“可算是忙乎完了,這八萬多石的糧食啊,竟然還有些結餘,要不是大人您省下了,少給那些已得濟的大戶,這會兒估計也都全沒了。”

容與略微舒一口氣,連日來殚精竭慮,這會兒早就滿身疲憊,可一想到尚有遺漏,不覺蹙眉道,“只是差不多了,還有一處沒有發到。”見林升猶自不解,他直言說,“晚上你陪我走一趟府獄。”

幽暗逼仄的府獄裏,眼下只有兩個衙役值班,晚來無事,二人相對坐在一處吃酒烤火。林升甫一進去就亮明了身份。兩個衙役哪裏想到,堂堂欽差貴人居然會踏足賤地,立刻驚得起身跪下,滿臉慌亂無措。

容與打眼一掃,除卻面前一直炭盆,周遭竟無任何取暖之物,要知道此刻正值隆冬,除卻兩個衙役坐位處,其餘地方皆冷若冰窖。看着牢房裏蜷縮成一團的犯人,他心下不忍,知道自己這一趟算是來對了。

前世曾做過一段時間義工,也曾有機會在監獄為犯人義診,由此知道那是個被大衆視線忽略的地方。清平時候尚且如此,何況遭逢大災。可囚犯也是人,尤其是在這個法制不健全的時代,很難說有沒有冤假錯案,被判刑的人又會遭受什麽樣的不公待遇。

不想遺漏掉任何一處,誠然也是因為有私心。這些日子的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已造就了他在百姓心目中的口碑,算是為內侍這個群體正了正形象,然而最重要的,是他代表了朝廷,代表了皇帝——某種程度上,他是在替沈徽樹立形象,事必躬親、面面俱到,會增進底層群衆對皇帝的好感。至于民心所向,在任何時代,都對執政者至關重要。

林升未必明白他所思所想,但環顧四下,已先揚聲喝問,“朝廷日前發放的赈濟糧,可有給到這些犯人?”

一個衙役戰戰兢兢的回道,“這是獄丞管的,小人們也不大清楚,應該已按數,分得這群人頭上了的。”

林升當即白了他二人一眼,容與卻知道他們不過是聽差的,等閑做不得主,也不想多為難,只命他們去取炭盆炭火等物,安置于每間牢房內。

走近一間牢房,他向內中之人詢問近日吃的都是何物,昏黃燈影下,但見其中有不少人面黃肌瘦病骨支離,凍得縮手縮腳,卻都氣若游絲的回複,每日只給他們一餐,且都是極粗糙極難以下咽之物。

“大人,他們不過是囚犯罷了,何必對他們這般好?”林升趁無人時問出心中疑惑。

容與說不然,“囚犯也一樣是大胤子民,服刑期間不該遭受虐待,更不該因此喪命。你不是常常覺得內侍身份被人瞧不起,推己及人,更不該存了瞧不起別人的心。”

林升聽罷,似有所悟低頭不語,過了半晌看那兩個衙役将炭火放置于牢房中,他才吩咐道,“明兒一早,叫你們獄丞點了這些人的救濟糧,按人頭逐一發放到位。後日我再派人來查,若是短了一點,就唯你們是問!”

兩名衙役忙回答不敢有違。容與很滿意他适時流露的狐假虎威,卻不好當着旁人笑他,直到回到驿館才開口贊他精明能幹。

“阿升年紀雖小,脾氣卻沖,可以當個急先鋒。”方玉正整理衣物,一面附和道,又盯着容與看了半天,哧地笑出聲,“大人就是生得太和善了,笑起來讓人如沐春風,不笑的時候也沒有一點冷若冰霜。這樣子,落在我們姑娘家眼裏自然是好,就怕外頭那些人看了不怕您呢。”

容與淡淡一笑,他本就沒想過要別人怕自己,林升卻不滿的瞥着方玉,他近來無事,常以和白玉拌嘴擡杠為樂,“什麽叫你們姑娘們才喜歡,喜歡大人的人可多了,十二團營的總兵就是大人的好朋友,他就不是姑娘!大人的為人,是該得到別人尊敬的,豈是一個怕字能涵蓋的。”

方玉也不示弱,嗤笑一聲,“尊敬是外頭爺們兒的事,我們女孩兒就知道心裏歡喜是最重要的。大人就是招女孩喜歡嘛,依我說,大人要是能娶妻的話,怕是京城的媒婆都要忙的不可開交,咱們府上的門檻兒,都要被她們擠破了。”

林升聞言臉色都變了,羞臊得垂了頭不再做聲,卻偷偷觑着容與的面色,見他平靜如常才放心些,暗暗輕出了口氣。

至于方玉這番話,她說的時候坦蕩而不扭捏,容與猜她只是想誇贊自己而已,自然不會去怪她,何況他也确實沒有精力去怪任何人了。

自那晚從府獄回來,容與感染了傷寒,遍體疼痛高熱不止,此後數日都只能躺在驿館中将養,由着方玉和林升對他百般悉心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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