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蒙塵
無論前世今生,容與身體都還算不錯,鮮少有頭疼腦熱的時候。沒成想這一病,昏昏沉沉就是數十日,起初渾身發冷,其後又燥熱難捱,嗓子裏始終像是籠着一團火。
就這麽迷迷糊糊,神智昏聩間,忽然覺得有清涼似雪,又輕柔似霧的東西覆在身上,讓他頓覺舒緩,身體的溫度漸漸降下來,喉嚨裏的腫痛也随之消散。
大約過了十來天,總算恢複意識醒轉過來。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人,居然是坐在床邊怔怔凝視他的方玉。
她眉間若蹙,半垂着頭,眼裏有擔憂也有驚喜,眼角那一顆盈盈垂下的痣,此時看,更像是一滴久懸而未落的淚滴。
“方玉?”他開口叫她,豈料十多天沒說話,聲音暗沉沙啞,自己聽了都吓一跳。只好勉強牽動嘴角,對着她笑了笑。
她眼角真的流出兩行淚,卻又擠出個喜極而泣的笑顏,“您可算醒了,真真吓死我了。”
容與無意識地伸手,想要拂去她臉上的淚,剛一擡臂,手已被她緊緊握住。兩下裏俱是一怔,她看着他,慌忙又松開來,雙頰瞬間湧上一抹緋紅。良久才有些尴尬的起身去倒茶,扶他起身慢慢的喝了。
頭還是很重很疼,他不自覺去按太陽穴,她瞧見了,忙放下杯子坐下幫他按揉,指尖冰涼纖細,力度拿捏得恰到好處,仿佛能讓人卸下萬千負荷,得享一刻的平靜輕松。
容與一向對感官享受沒那麽執着,許是因為病着,連帶意志都薄弱起來,着實有些貪戀這份惬意,不想開口也不想讓她停下。
不知過了多久,林升送藥進來,看見他能起身,一陣驚呼,“我的爺,您可算睜眼了,阿彌陀佛……”一面雙手合十,做了個虔誠祈福的動作。
方玉撲哧一笑,“平日也不見你拜佛,這會兒大人都好了,你倒想起念經,佛祖那麽忙,才沒空聽你叫他呢。”
林升撇了撇嘴,一面邁步進來,“你懂什麽,之前我要照顧大人,哪兒有時間拜佛,可都是在心裏頭許願,現在叫一聲不過是告訴佛爺他老人家,大人已好了,我多謝他罷了。”
“哦?你照顧大人?”方玉白了他一記,眼風又不經意地掠過容與的臉,“原來你比我照料的好,這麽辛苦,還不快向大人讨賞呢。”
林升不服,待要搶白她,容與已無聲的看了他一眼,他神情一頓便沒再說話。
容與清了清喉嚨,向他二人道謝,“這段日子辛苦你們,如今我好了,你們也該去休息,不用守着了。”
林升憨憨的笑着,“我年輕也不覺得累,其實倒是方玉更辛苦,她為了給大人……”
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咳嗽聲打斷,方玉臉上的紅暈像是比剛才更深了,低下頭淺淺笑着,“我也沒做什麽,大人痊愈我就放心了。您病了有十天,每日外頭都有來看您的人,全被阿升擋了,要不然光是藥材吃食,這會子屋子裏已然堆不下了。”
林升眉梢眼角都是不屑,“那起子人真是不好打發,拿的可全是貴重好藥材,沒有您的授意我自是不敢收,索性不叫他們進來也就完了。”調笑過了,他斂容道,“李琏李将軍來了,才剛幾日的功夫,已把城外的盜賊清了個幹淨,賊首如今羁押在府獄裏,這事兒辦得還真有效率。”
提起這話,容與驀地一陣清醒,記起還有樁大事未了,撫着額角問,“皇上有折子發來麽?”
林升點頭,“我去給您拿。”
他出去了,容與見方玉眼底猶帶着青色,直勸她去休息,她知道接下來是他忙公務的時候,也就颔首應了,只是臨出門前又回眸囑咐,“看一會折子就歇吧,還好沒利索呢,不能太累了。”
不多時林升捧了折子進來,皆是早前容與上報給沈徽的秘奏,經他批閱發還回來。從朱批上看,沈徽對赈災的情況很是滿意,也說起朝中對他此行表現贊譽頗多。另有禦賜的封賞之物,譬如京城東郊一處莊子,更加食歲三十六石雲雲。
另一封則是要他加緊查訪廖通,并叮囑務必謹慎行事,不可造次。
看完正文,底下用墨筆批的一行小字跳進視線:連府獄都敢去,誰叫你這般拼命,若是染了病叫朕如何安心?且養好些,再辦差不遲。
不多的幾句話罷了,看得人心頭五味陳雜,想象着沈徽說這話時的表情,該是似笑非笑玩味的模樣,眼裏猶帶着一抹溫暖的戲谑。
不由自主輕笑出聲,他問林升,“我生病的事兒,是你告訴皇上的?”
林升坦然的點頭,“萬歲爺吩咐過,說您辦差的事不必我回他,您折子裏自會說得仔細明白,若是碰上什麽別的,或是有麻煩了,就一定要告訴他,這可是原話,我不敢抗旨。”
總歸是要放個“小奸細”在他身邊的,容與一哂,接茬吩咐他,“明日一早,請李将軍來驿館一趟,就說我有事相商。”
可惜他還是高估了身體恢複的程度,這個清瘦的身板委實不夠強健,于是次日李琏見到他時,他還是沒法起身,只好半靠在床上,臉色慘白,嘴唇無光。
不得已這般失禮,他向李琏表示歉意,可喜的是,李琏倒是不以為意,幹脆地回饋給他一個,長者般溫暖包容的笑。
說起來,這不過是容與第二次見到李琏,沉浮宦海數十年的老者,面容已趨近平和慈祥,乍看之下很難讓人聯想起,不久前,他曾生擒敵方首領當衆枭首示衆的那份殺伐狠辣。
因說話還有幾分氣短,容與盡量言簡意赅的問,“将軍奏折上彈劾廖通貪墨,也說到您手中是有證人的,如今這人在哪裏,又是什麽人?”
李琏徐徐道,“說來也巧,此人是老夫在撒拉爾部生擒的一個敵軍翻譯官,名叫張明。原是本地富商,經營有數十間的鋪面。他被擒時為了活命,供出廖通曾侵占其財産田地并将他趕出城,他走投無路才去投奔了叛軍。此人現在老夫帳下,不過手中并無實據,僅靠一面之詞難以告倒廖通。據他所言,甘肅大小官員皆唯廖通馬首是瞻,與他多有錢財往來。只可惜沒用,只要廖通不倒,這些人絕不會供出他貪贓枉法的證據。”
容與默然,這局面恰似一盤棋,廖通多年來步步為營,一手棋下得嚴絲合縫不留破綻,要如何找到棋眼來翻盤,是他接下來要思慮的重點。
他兀自沉吟,不防喉嚨一陣發緊,猛地咳嗽起來,這一咳就像是停不下來,直咳得滿面通紅,氣喘連連。李琏看他臉都漲紅了,忙起身輕拍他的背,他說不出話,也只好擺手以示感謝。
門在此時忽然開了,方玉走進來,依舊穿着內侍服,極迅速的斟滿了一杯茶,遞到容與唇邊喂他喝下,又撫着他的背幫他平順氣息。
好容易止了咳,容與沖她點點頭,她見李琏并未留意,也就沒再出去,只是乖覺地退到一旁,容與眼下正沒氣力,自然也懶得再開口令她離開,視線掠過她低眉順眼的模樣,腦中卻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看向李琏,“這些巧取豪奪的事,廖通不會親自出面,必是他身邊最親信之人替他完成,不如設法找到這個人,從他身上或可尋到突破。”
李琏眼中精光乍現,“不錯,确有這樣一個人,正是廖通的管家徐階。據那張明說,廖通早前與他交易,以及陷害他時出面作證的人,都是這個徐階,很可能此人手中,還有廖通歷年收受賄賂的證據。不過徐階其人很是狡猾,近日有可能風聞異常,竟是連府門都不出了,要見他也須得登門拜訪,咱們怕是得親自上門拿人才行了。”
容與搖了搖頭,說不可,“皇上的意思是要暗查,事先不能露了痕跡,自然也不便和廖通直接起沖突。”
李琏面色一沉,半晌沒說話。容與又問,“徐階這個人,可有什麽特殊嗜好?”
輕蔑一笑,李琏道,“無他,不過是個色中餓鬼罷了。只是他并不屑去勾欄,都是人家選好了送上門來。怎麽,大人莫非想用美人計?”
容與皺起眉,思忖良久,難道真要買個美女送給徐階才能成事?因一時并未想好,他只道,“這個人一定要抓,該如何行事,且容我再想想。李将軍剿匪辛苦,我會上報皇上為您請功,便請将軍靜候佳音。”
李琏笑着道好,一面拱手致謝,“那老夫就在行營等候大人傳召,聆聽您的妙計。”
他随後告辭離去,容與說了半日話,又費了不少心力,更覺困頓疲累,腦中一片混沌,倚在床邊閉目養神,一面清理思緒。
“大人。”方玉輕輕喚了一聲,他才記起她也在房中。睜開眼,見她正凝眉深深的看着自己,不知為什麽,對上她目光的瞬間,他的心突突跳了兩下。
“您在想剛才的事?”她走過來,坐在床邊問,“還有那個叫徐階的人?”
見容與颌首,她微微一笑,替他把被褥掖緊了些,低聲道,“大人,您覺得方玉漂亮麽?”
他一怔,不明白她為何突兀的問起這個,她見看他發愣,索性施施然起身,将頭上的內侍幞頭摘掉,拔下束發的簪子,一頭青絲立時披散下來,她捋着發絲含笑凝眸,眼波流轉間極盡妩媚輕柔。
瞬間懂了她的意思,容與幹脆的搖頭,“我不能讓你這麽做。”
“難道大人還有其他法子麽?眼下方玉不是最合适的人選?”
喉嚨一陣發緊,他偏過視線,羞恥感一下子湧上來,“不行。我會再采買合适之人送去給徐階,你不用多想,也不必操心這件事。”
“有什麽分別?”方玉目光迷離,看着地下,“無論是誰,您心裏多少都會有不忍,與其讓您對旁的女子感激歉然,不如把這個機會留給我,也就算是,我報答了您的恩義。欠您的總歸是要還,不然這一輩子我都于心不安。”
這話言重了,容與一嘆,“你不該這麽想,你也不欠我什麽。”
方玉緊盯着他,目光似水,眼角的淚痣閃閃發亮,“您救了我,我就是用命還也是應該的,只是您又不肯要……我也只能做到這個份上了,您不能什麽都不收下,畢竟您可是說過不嫌棄我的。”
容與默然聽着,他從沒希圖她報答,但有句話她确是說對了,也許無論是誰來做這件事,他心裏都會隐隐有不忍,于他而言,那些年輕的生命,每一個都是值得尊重和愛惜的。
可惜這個時代,并不允許這樣的寬容和博愛。
“您不說話,就算是答應我了?”方玉斂着眉頭問。
這會兒腦中澄明,容與想了片刻,冷靜的說,“我可以答允,但你也要答允我保護好自己,除此之外,我會讓人小心看護。你只需博得徐階信任,誘他出廖府,接下來的事我來安排。至于過程,我相信你很聰明,也相信你很清楚,我不想你因此受到任何傷害。”
方玉燦然一笑,點頭應了聲是,忽然又半含嬌羞的問,“假如,我只是說假如,我受了些傷害,您會不會為我報仇?”說完目光灼灼,似乎是在努力捕捉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容與迎向她的目光,鄭重颌首,“會,一定會。”
這個答案讓她笑逐顏開,那婉娈清媚的笑黡停住在她唇角,半晌才開口道,“大人,您可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容與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她半垂了眼簾,再度擡起時雙眸閃亮如星,“我是問您,我漂亮麽?”
恍惚了一下,這樣的走向似乎不大對頭,容與深深看她,平靜回答,“當然,方玉是很漂亮的姑娘。”
他話音才落下,她眼裏已閃過掩不住的雀躍欣喜,然而在他看來,那嬌柔妩媚的笑容,更像是個極危險的信號。
心底的疑慮已非若隐若現,而是透徹清晰。容與試圖提醒自己,她眼裏湧動的情愫,只是因為她還年輕,分不清恩義與歆慕的區別。他當然不能令她錯付,更不能讓她懷有希冀,一定要幫她,斬斷永不可能有結果的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