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南宮翼眼睜睜看他拿着自己的刀轉身就走,不由大感困惑,他記得這位少莊主素來所習的是劍法,不知道這刀又用得怎麽樣。
蕭素寒渾然不覺地穿着那件白鳥衣,因他身量比女子要高挑,所以綴着羽毛的裙擺只遮到他的膝蓋,小腿□□在外,筆直修長,一步一步向那面巨大的銅鼓走去。
苗王和邊旭的手都按在那鼓面上,兩條血痕在上面縱橫蜿蜒,宛如活物一般游走。那銅鼓仿佛受不了兩股力量的控制,鼓面震顫着發出響聲,四周的樹根一層層纏了上來,盤踞在銅鼓的周圍。
那些樹根動得蹊跷,蕭素寒一擡頭便看見苗王嘴唇翕動,目光緊緊盯着邊旭,似乎想趁他心神不寧之際,以樹根纏住他的手腳将他拖到巨木邊去。
他剛急着向前走了一步,便察覺腳邊悉悉索索,那些樹根中的蠱蟲又重新鑽了出來。蠱蟲們似乎懼怕銅鼓上滴落的血,只來回亂爬,眼看便要爬到蕭素寒這邊來。蕭素寒此刻赤着雙足,自然不肯上前被這些蠱蟲噬咬,只得強提一口氣向前躍去,正落在那巨大銅鼓之上。
鼓聲震醒了對峙的那二人,苗王擡起衣袖,卻見瑩藍色的蠱蝶從他袖中飛出,如夢似幻,看得蕭素寒微微一怔。而後,那蠱蝶便落在了他肩上,他看見苗王眼睛漆黑地望着自己,似乎是輕輕笑了笑:“來,到我這裏來。”
“蕭少莊主!那是蠱惑之術,別看那些蝴蝶!”南宮翼焦急地叫了起來,他跟沙漠蠍子此刻正被重新爬出的蠱蟲包圍起來,竟無暇□□前來援手。
蕭素寒卻已經怔怔地向苗王走了過去,苗王仰望着他,眸色深沉,他慢慢伸出手,去撫摸蕭素寒□□的腳踝。他手心的鮮血抹在那雪白的肌膚上,顯出幾分妖異的豔色。
“你不是說,很喜歡我的眼睛麽?”
這句低語讓蕭素寒微微一震,他怔怔看着苗王的眼睛,那麽黑那麽亮的眼睛,好像滿天繁星都映在裏面。光是看着,就讓他心口發熱,手心顫抖,可是心裏又無比的安寧。
苗王看他神色已然迷離,抓着他的腳踝又再次握緊,低低道:“九郎。”
四周猛然寂靜下來。
蕭素寒慢慢俯下身,将臉靠到苗王肩頭,對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道:“九郎是你叫的嗎?”
苗王一頓,立刻就要收緊虎口,然而胸口卻是一重,竟已被點中了穴道。
蕭素寒得了手之後,略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沒想到你這人神神叨叨的,竟也會被我點中。”
然而這得意還沒維系多久,他腳下的銅鼓便震動起來,響聲越來越大,簡直是震耳欲聾。随着鼓聲陣陣,蠱蟲依舊浪潮一般向上湧動,邊旭的眼睛變得血紅,他體內的什麽東西仿佛蘇醒過來,正在心底深處召喚他。
“邊旭!”蕭素寒看他這樣,微有些發慌,“你快醒醒,我們要把這陣破了,離開這裏。”
邊旭仿佛聽不見他的話,他低着頭,只是看着鼓面。他的心跳聲重得可怕,連蕭素寒都能聽見,蕭素寒覺得如果任他這樣下去,他的心髒恐怕都要崩裂開來。
“別看那面鼓了!”蕭素寒對着他耳朵大喊,可是邊旭置若罔聞。他有些惱火地大喊,“別看鼓了!”他忽然一把推開邊旭,舉起手中的陀羅刀,猛然向銅鼓劈下。
銅鼓被劈開的一瞬間,天好像忽然暗了,原本高挂的滿月,遍地的蠱蟲,都已消失不見。空地上還留有火燒過的痕跡,沙漠蠍子和南宮翼站在空地的中央,面面相觑。
“這蠱神大陣,好像破了?”
蕭素寒呆呆地看着手中的刀,他覺得方才劈下的那一記很是快意,似乎比平日用劍要順手許多,不由暗自思忖,可能不是自己武學天賦不佳,而是選錯了兵器。
就在他們各自怔忪的時候,邊旭已回過神來,他看向與他對面而立的苗王,微有些遲疑,卻還是問道:“你真的是我的兄長?”
苗王輕而冷地笑了一聲:“你不必這麽稱呼我,畢竟我們是蠻荒邪教,而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天月劍傳人。”
“你很了解我的事?”
“從你被帶走之時,我就在找你,終于在幾年前得知了下落。你的師承門派,生平種種,我全都知曉。”
得知他一直在窺探自己,邊旭有些不自在起來,卻又問道:“你說我二十五年便該獻祭,又是怎麽回事?”
苗王冷笑:“二十五年前,正逢大祭,我們父親身為教主,依照教規應該獻出自己的兒子祭神木。當時我五歲,已被教導着将來要接管教內事務。而你剛過周歲,衆人都以為父親會把你獻出來,可是他卻猶豫了。”他低聲嘆氣,“我至今也不明白,為何父親會這樣愚蠢,因為憐惜幼子,而為自己招致了殺身之禍,甚至連本教也被牽連覆滅。”
邊旭沉默地聽着他說下去。
“他偷偷派了親信護送你去北方,風聲卻走漏得很快,”苗王頓了頓,“第一個知道的人是龍岩。”
“龍岩?”一旁聽着的蕭素寒覺得這名字很有些耳熟,而後才想起先前聽央卡說過,這人是食蠱教內的大護法,他很有可能就是在宮中下蠱的罪魁禍首。
“龍岩是父親的弟弟,他猜測父親不肯殺自己的兒子,大約是要來殺他獻祭,他是個心機深沉的人,絕不會坐以待斃,所以,他就先下手了。”
說起這件兄弟相殘的往事,苗王倒是語氣平淡,可邊旭卻有些震動,他自幼雖有師父庇護,師妹陪伴,可從不曾感受過父母之愛。倒是後來在落梅山莊,蒙蕭莊主指點劍法,傳授內功,言談間俱是溫暖回護之意,讓他稍稍有了些被父輩關懷之感。他方才一直将信将疑,并不敢确定自己與這苗王是同胞兄弟,更無法想象食蠱教的教主是自己的父親。可如此看來,那位教主雖生在邪教,可還是顧念人倫,不肯殺害自己親生骨肉,大約對自己還是懷着拳拳父愛。此刻驀然聽到他的死因,不由心情複雜,面色也暗了下去。一旁的蕭素寒似乎察覺到他心情的起伏,默不作聲靠了過來,在衣袖下輕輕拉了拉他的手。
“因為你的事,父親成了教中的罪人,他在大祭那日死去,教中一片混亂。若非如此,又怎麽會讓中原武林的人伺機侵入苗嶺,滅了我教。”苗王說起此事,眼中恨意畢現。
見他将罪責歸在邊旭頭上,蕭素寒忍不住道:“你們這邪教素來草菅人命,又心狠手辣,為武林所不齒,這樣多行不義,覆滅只是遲早的事。”
聽了這話,苗王只是低聲冷笑。
一旁沉默了許久的南宮翼忽然道:“當年食蠱教被滅,幾乎無人幸存,你彼時還是幼童,應當無法靠一己之力躲過此劫。聽你官話說得如此流暢,想必早年避到了都城左近,是誰帶你去的,龍岩麽?”
苗王沉默了片刻:“不錯,龍岩帶我去了建安。我從沒見過那麽大的城,一入夜滿城都是燈火。龍岩教我說中原的官話,教我禮儀,誰也看不出我們兩個是從蠻荒裏走出的異族人。我們本該籌集力量,準備複教,可是龍岩老了,他被塵俗中的繁華磨滅了野心。尤其是在他混進皇宮之後,見了數不清的奇珍異寶,他想像你們中原的皇帝一樣,坐擁這些珍寶直到老死,再也不願去想複教的事。”他說到這,低聲喟嘆,“所以,我殺了他,一個人回到了苗嶺。食蠱教雖已覆滅,可此地對于蠱神的信仰從不曾消減。我用蠱毒之術替幾個寨子解決了他們的仇家,被此地的苗民奉為蠱神,數不清的信女從四面八方來到雲水侍奉于我,眼看便要再建本教曾經的輝煌。可是,我知道,很快便會到祭祀神木的日子了。”
“我害怕會變得像父親一樣懦弱愚蠢,我甚至不敢留下自己的子嗣,不過,還有個更好的人選,就是你,我的弟弟。”苗王輕聲笑了,“你本就是作為祭品而生,又恰好在這段時日來到了巫州,簡直是天意。我一路派了很多女人去接近你,甚至打造了一個跟你的亡妻一模一樣的女人,可你竟全不動心。真可惜啊,我本想在你死之前,讓你留下一個子嗣的。”
“留下子嗣給你做下一個祭品嗎?”蕭素寒怒道,“你怎麽能這麽惡毒?”
苗王沒有回應他的斥責,只是看着邊旭,喃喃道:“身為龍氏的後裔,你也太沒用了,沒用的東西,本就不該留在世上。”天色慢慢亮了起來,那是烏雲之中裂開一道縫隙,讓月光從雲層上墜下。
“神木大祭的時辰就要過去了。”他擡起眼睛,像是在看邊旭,又像是在看天上的月亮,“我好像有一點懂父親的心了,他不舍得用你當祭品,而他自己卻成為了祭品。”他說完這句,忽然向後倒去,一線鮮紅的血沿着嘴角慢慢流下,數不清的樹根枝蔓猛然貫穿了他的胸膛,根莖虬結,支住了他仰倒的身體。
察覺到他這是以自己的身體獻祭,邊旭不由得一驚:“你為什麽……”
苗王卻沒有回答,他伸出帶血的手掌,隔着尺餘的距離描繪着邊旭的側臉:“你被帶走時還不會說話,我至今還不曾聽過你叫我……哥哥……”
邊旭呆住了,許久才張了張口:“哥……”
苗王終是沒有聽到,他的身體被修長的枝蔓陡然揚起,而後拖入了地面的狹縫,連同樹根一起被埋進泥土之中。
這一切變故來得太過突然,衆人都是吃了一驚,蕭素寒怔怔道:“他寧肯不要命,也要獻祭這棵樹嗎?”
南宮翼低聲道:“或許他只是想走完龍氏家族最後的宿命。”
邊旭微微一怔,像是想起了什麽,猛然回頭看向蕭素寒:“你……你沒事嗎?”
蕭素寒奇怪地看着他:“我怎麽了?”
南宮翼也驚了一聲:“對了,你身上還有共生蠱!”
一旁的沙漠蠍子忍不住問道:“什麽共生蠱?”
南宮翼立刻将先前的事說了一遍,聽得蕭素寒張大了嘴巴:“怎麽?我在暈過去之後喝過他的血?”他的臉皺了起來,顯然很是痛苦,咂着舌向邊旭道,“怎麽你們兄弟都喜歡喂別人喝你們的血。”
“少莊主你還喝過邊旭的血?”南宮翼問道。
蕭素寒按着胸口沒好氣地點了點頭:“先前中毒的時候被他逼着喝了許多,他差點都死了。”
“怪不得,”南宮翼喃喃道,“那共生蠱沒起效用,多半是因為這個緣故。”
一想到自己的體內可能還有什麽怪異蠱毒,蕭素寒就寒毛直豎,他抱起手臂四下看了看,忽然神色凝重起來:“方才的蠱神大陣之後,雲水好像沒有其他活人了。”他憂心忡忡地道,“這裏與外界的路都斷了,我們要怎麽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