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至高至明日月
至親至疏夫妻
陳婉兮讀到這一句詩時,心中微微起了幾分膩味。她暗道了一句矯情,随手一抛,便将手中的《卷香賦》擲在了案上。
書已卷了邊,被窗外進來的暖風,吹得嘩嘩作響。
陳婉兮便倚着墨綠色銀絲線暗繡菊花湖緞軟枕,望着窗子外頭出神,仿佛窗外院中是絕好的景致。
正值陽春三月,園中是一派的春光和媚,窗下栽着的兩顆桃樹争相吐豔,粉嫩緋紅的花朵開得灼灼,妖嬈的讨人喜歡。
廊下兩個小丫頭正把花盆搬到太陽地兒裏去,盆中的鳳仙花已長得粗壯,翠綠的葉子極力伸展着,彰顯出旺盛的生命力。圃中的牡丹,也已打了花苞,只待時機綻放。
和暖的日頭灑了進來,照在陳婉兮那精致的鵝蛋臉上,為那原本就白膩如脂的肌膚撒上了一層薄薄的光澤,更如瓷一般的細膩起來。
兩道翠眉下頭,如點漆也似的眼有神的看着桃花,眼角微微上挑,透着那麽一絲媚意。
丫鬟杏染邁着輕快的步子走上前來,一面收拾着喝殘了的茶碗與那卷了邊的《卷香賦》,低聲說道“那邊府裏傳來的消息,三姑娘回府了。老爺倒沒說什麽,只太太哭的死去活來。”言語着,她便偷偷觑了陳婉兮一眼。
卻見她家主子,依舊是那副氣定神閑的姿态,那張豔麗的臉上平靜無波,仿佛此事與她毫不相幹。
杏染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雖說她年長陳婉兮近四歲,但也算是伴着她一道長起來的,自家姑娘這副冷淡漠然的性子早已熟稔。
遍京城裏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弋陽侯府的嫡長千金,是個不會笑的冰霜美人兒。
說她不會笑,那是言過其實,然則陳婉兮确是一副冷冰冰的性格,無論親疏貴賤,一概拒人于千裏之外。
京中有位名士,曾為京城裏出名的閨秀編寫了本花冊,點評了一番,到陳婉兮這裏,便是一句“取昆山美玉,雕琢其形貌,鑿玉山冰雪,鑄就其心腸。”
簡便捷說,這美人兒有一副冰塊一樣的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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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姑娘從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杏染心中忖度着,又淺笑試着說道“府裏鬧得不可開交,兩天裏頭,太太可就上吊了三回!”她啧了一聲,比出三根蔥一般的指,在陳婉兮面前晃了一下。
陳婉兮仿佛回了神,她端起茶碗想飲,方覺碗中茶已空了,随手放下,杏色寸來長的指甲輕輕磕着桌面。
“可死了沒有?”
杏染輕輕一笑“她那個人,哪裏舍得就死了?好容易才……”話到口邊,想想不妥,又咽了回去。
陳婉兮那張精致豔麗的臉上,綻出了一絲絲笑意,似是帶着些嘲諷,又似是全不在意,她淡淡說道“既沒死成,又來說什麽?”
這口吻淡漠,仿佛這不是她娘家的事情,那上吊尋死的也不是她的繼母。
杏染聽她這口氣,心中那失言的石頭才落了地,旋即又高興起來,一股腦的說起舊事來“原也是的,當初若不是她挑唆着侯爺,硬叫姑娘替三姑娘頂包,那三姑娘如今也不必受夫家的氣。肅親王妃這位子上,坐的人也就是她了。這凡事有果必有因,二太太自以為高明,誰想得到如今呢?好些年了,她也沒能為侯爺生下個小世子。那兩個姑娘都還指望着她呢,她若真死了,才叫現眼笑話呢。”
這話卻有些不得當,陳婉兮是不愛聽那些煩心舊事的。
她那明澈的眸子轉了過來,在杏染嬌俏的臉上盯了一下,徐徐說道“你今兒,十分的聒噪。”
杏染被她呵斥了這一句,自覺沒有臉面,便有些讪讪的。
恰逢這個時候,一容長臉面,身着翠綠素面緞子比甲的丫鬟手裏提着天青色梅花提梁壺,邁着輕快的步子進來。
她也不知聽見了多少,只是看見這情形,便說道“杏染,外頭宋媽媽子一地裏尋你,說錦繡莊為娘娘新造的幾件衣裳得了,要你去對賬。你還不快去?倒在這裏打牙犯嘴,吵鬧娘娘的清淨。”
那杏染如蒙大赦,忙笑道“我倒昏了頭,忘了這一出。”話畢,便一陣風也似的去了。
那翠綠比甲的丫鬟走上前來,替陳婉兮重新沏了一碗熱茶,遞在她手邊,淺笑道“娘娘莫往心裏去,您還不知道杏染麽?她打小兒就跟着娘娘的,從來就是這麽個心直口快的脾氣。”
陳婉兮端起那茶碗,舉到唇邊,輕輕啜飲着。
茶碗遮了她一半的面容,那丫鬟便望着她手腕上的水玉嵌金絲镯子出神,明晃晃的镯子襯着底下的腕子越發的瑩白玉潤。
陳婉兮吃了一口茶,将茶碗擱在炕幾上,方才說道“這麽些年了,毛裏毛躁的脾氣終究是不能改,沒有一絲的長進,成不了什麽氣候。”說着,她看向這翠綠比甲的丫鬟,面色微微和善了些“柳莺,到底還是你性子穩重,我嫁到肅親王府這兩年裏,也多虧了你扶持。”
這名喚柳莺的丫鬟面色微微一凝,有些受寵若驚的樣子,忙溫言笑道“娘娘這可折煞了我了……”
話未說完,卻已為陳婉兮打斷“那邊府裏,到底出了什麽變故?我只聽聞,去歲譚家大郎沒了,這才不到半年的功夫,陳婧然當在譚家守節才是,怎麽就回了娘家?”
柳莺聽她口口聲聲那邊府裏,只字不提母家二字,心底微嘆了口氣,仔細斟酌着語句道“是,娘娘也知道,三姑娘打從嫁入譚家,一向沒有生育。去歲,三姑爺得了痨病,譚家請了無數杏林名手,都沒什麽效驗。還沒過年,這三姑爺就沒了。到了今年,譚家忽然傳起來三姑娘命硬克夫的話來,三姑娘在譚家存身不住,便回了侯府。侯爺與老太太都十分煩憂,三太太更是鬧得不可開交。”
她話至此,便止了,微微垂首再不多言。
陳婉兮側首看了她一眼,目光微露贊許之意“你很好,沒多餘的話。”
柳莺眼眉低垂,恭謹一笑“婢子只知服侍娘娘。”說着,看陳婉兮面色尚且和順,方又補了一句“那邊老太太打發人送了信兒,說娘娘若有空閑,這幾日回去瞧瞧罷。”
陳婉兮将镯子自手腕上抹了下來,遞給柳莺“面兒有些黃了,記得送去頭面坊收拾。”言罷,她起身理了理披帛,問道“豆寶可醒了?這兩日他積食,太醫給開的保和丸,可別忘了喂他吃。”
柳莺忙回道“兩位乳母都牢記着呢,并不敢忘。”一語未休,她仔細瞧着陳婉兮,又問道“那娘娘的意思是……”
陳婉兮這方答道“那邊的事情,有我插口的餘地麽?橫豎有侯爺與太太替她做主,我回去做什麽。”
柳莺揣摩這話,雖說淡淡的卻不似适才那般冷硬了,便又大着膽子笑道“要說也是的,娘娘已是出了閣的姑娘,這母家的事自然是不好說的。但娘娘如今是肅親王妃,那邊府裏又沒個能承繼爵位的世子,娘娘若肯說幾句話,老爺必定也是聽的。”
陳婉兮忽然擡起了頭,直直的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為何要替陳婧然說話?”
柳莺淺淺一笑,不卑不亢道“娘娘非是為三姑娘說話,而是為了顧全侯府的顏面及老太太的情分。”
這話,令陳婉兮默然。
旁的她是可以不顧,柳莺說的無錯,旁人她可以撒手不理,弋陽侯府如何她也不放在心上,但祖母她卻不能不顧惜。
畢竟,自從母親過世,祖母便是這世上唯一疼惜她的人了。
陳婉兮的生母程初慧,乃是前朝宰輔的孫女,年輕時亦是名滿京城的美人。程初慧十六歲嫁與時為弋陽侯世子的陳炎亭,隔年便生下了陳婉兮。然則在陳婉兮三歲那年,程初慧因染惡疾過世,喪事辦罷還不足半年陳炎亭便娶了程初慧的親妹子、陳婉兮的小姨程挽蘭。又五月,程挽蘭便生下一女,取名陳婧然,便是弋陽侯府的三姑娘了。
之所以是三姑娘,那是因程挽蘭當年亦是守寡,嫁到弋陽侯府之時還帶了個兩歲大的女兒。
世人便稱,這弋陽侯真是心胸寬廣,有容人之量,畢竟現下世道寡婦改嫁能準許帶孩子過去的,可沒有幾家。
又有人傳,弋陽侯必定是愛極了這二夫人,方才能夠容得下那位小姐。
正因如此,陳婉兮與其父的關系,實在算不得和睦。随她年紀增長,屢聽府中仆人念起那些舊事,對父親的成見便愈深,父女之間自是誤會重重。陳婉兮失了母親照料,瞧着陳炎亭同他的新夫人與那兩個妹妹的和樂融融,天長日久便生就了一副冷淡的性子。
好在,祖母宋氏很是看重這位長孫,又疼惜她自幼喪母,将她接在身邊養育,不然這侯府嫡長千金的顏面,怕是不能周全了。
因而,既是宋氏召她回府,她便不能視而不見了。
柳莺心中明白此節,又曉得适才杏染言辭不當,陳婉兮心中必定惱怒,方才這般講來。
畢竟,陳婉兮嫁來肅親王府,又是另一件令她生恨之事了。
便當此時,杏染忽然匆匆奔進室內,滿面雀躍,眼睛亮晶晶的,歡聲道“娘娘,王爺從邊疆差人送信回來,說再過三日就要回來了!”手裏還揮舞着一紙信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