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柳莺微微一怔,眸中閃過一抹驚喜的神色,她連忙看向陳婉兮,忽又覺不妥,便低下了頭去。
身為肅親王妃的陳婉兮,聽聞丈夫即将回來的消息,竟是無一絲的欣喜。她本要出門,聽到這消息便又坐了下來,頓了頓方才淡淡說道“哦,王爺要回來了。”
杏染渾然不覺,快步走上前來,晃着手中那紙信封,喜孜孜道“王爺差了兩個兵士前來送信,來人說王爺如今就在百裏外的青陽鎮上落腳,過不得幾日就要進京,所以先送個信兒回來。娘娘,王爺要回來了,咱們得好生預備着,為王爺接風洗塵!”
陳婉兮向她一笑“你說的不錯,那這件事便交給你了,務必要辦的風風光光,好讓王爺舒舒坦坦的。”
杏染并不蠢笨,又是侯府裏跟來的老人,哪裏聽不出陳婉兮這弦外之音?便有些讪讪道“娘娘……”
陳婉兮沒有看她,只是接了信封過去,一面展開一面問道“那兩個兵士,如今在何處?”
杏染答話“方才在花廳,這會兒被于四叔請到廚房管代酒飯了。”
陳婉兮輕輕颔首“交代下去,仔細招待着,勿要怠慢了人家落人口舌。”
杏染答應着,踟蹰了一會兒,又問道“娘娘,您要不要見見這兩人?”
陳婉兮看着那兩張薄薄的信紙,高挺的鼻梁被春日的陽光撒了一層金,姣好殷紅的唇形微微上勾,安靜娟好。
她頭也不擡的說道“就不必見了罷。”
看完那兩頁信紙,她将信重新封回套中,方才向杏染說道“昨兒莊子上送來許多好山楂,寶兒積食有兩日了,你去吩咐廚房炖個山楂糖水出來。”
打發了杏染出去,柳莺提着壺輕步上來,往陳婉兮那茶碗中點了些茶水,目光便落在了那信封上。
暗黃的信封套子上,龍飛鳳舞的寫着一行大字“吾妻陳氏親啓。”
柳莺壓着心中那怪異的滋味兒,低眉順眼的笑道“娘娘,這王爺去邊關打仗,一走就是三年的功夫。如今好容易要回來了,又是才立了大功,被皇上親口褒獎過的,難怪杏染這般歡喜。”說到此處,她瞄着陳婉兮的神色,添了一句“娘娘想必,也是歡喜的。”
陳婉兮卻望着窗戶外頭懸着的鳥籠子出起了神,半日言道“也沒什麽好歡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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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嫁給于成鈞,實則是一樁陰差陽錯的故事。
當初,順妃失寵于明樂帝,為兒子前程考量,便想替他娶上一位母家勢力雄厚的妻室。滿朝裏尋遍了,便挑中了弋陽侯府陳家。然而,順妃看中的并非陳婉兮,而是陳府的三小姐陳婧然。雖說兩個姑娘都是侯府嫡出的小姐,但陳婉兮生母早逝,如今後宅當家的是二夫人小程氏,那便很不一樣了。
然則,弋陽侯陳炎亭卻極看不上于成鈞的性子,一口回絕了這門親事。
順妃自覺面子上下不來,又覺自己失勢,連外臣也敢欺淩,一口氣咽不下,便鬧到了明樂帝跟前,要他為兒子做主。
明樂帝雖不喜這母子二人,但到底也是自己的妃子兒子,且事關皇室顏面,遂将陳炎亭傳入宮中,狠狠斥責了一番。
陳炎亭卻梗了脖子,絕不肯将女兒嫁與于成鈞,而順妃又放出話來,定要娶陳府的小姐不可。
此事弄得幾乎收不了場,眼見侯府一場大禍就在眼前,小程氏趁勢向陳炎亭枕頭邊遞話,言說大姑娘已是适婚之齡,三姑娘年歲還小,順妃只說要娶陳府的小姐,卻并無指定要娶誰,不若将大姑娘許配出去,倒也搪塞了此事。
陳婉兮失了母親庇護,祖母又年老,無人替她說話,陳炎亭竟活動了心思,答應了下來。
順妃那邊雖極不情願,但也知此事也只能這般,再鬧将下去,皇帝亦要遷怒,也就順水推舟,下了臺階。
弋陽侯府的嫡長女陳婉兮,便被當做個擋禍的靶子,推給了于成鈞。
她,算是替陳婧然嫁給于成鈞的。
陳婉兮想起這些舊事,心中一陣陣的發緊,她将桌布上垂下的流蘇死死的捏着,直至指節泛白,忽地又松開,長籲了口氣。
柳莺在旁瞧着,心中揣摩出來,低聲勸說“娘娘,別再想了。橫豎,也都好了。”
陳婉兮嘴角一挑,眼眸斜斜的睨了她一眼,冷淡中卻透出了那麽一絲媚意“好什麽?”
柳莺語塞,只得往茶碗中又滴了幾滴茶水,目光駐留在了那信封上。
陳婉兮看着信上潦草飛舞的大字,心中暗暗嘲諷了一句真是見字如面,字如其人。
她和于成鈞算是自幼相識,只是往來無多。
陳婉兮很是納悶,皇室之中怎會有于成鈞這樣性格粗野的子弟。他書讀的不好,又喜舞刀弄棒,常被明樂帝訓斥。
十三歲那年,她随祖母進宮拜谒太後,竟在禦園之中撞見于成鈞同二皇子打架的場景。
那一年,于成鈞不過十五歲,将大他三歲的二皇子于炳輝壓在地下,拳拳生風的捶打着。
她深刻的記得,那十五歲的少年脫了外袍丢在地下,精赤着筋肉結實的身軀,兩臂如鐵,雙拳似錘,一記記砸在于炳輝身上,伴随着骨肉碎裂的聲響,聽得人牙碜。
高他一頭的于炳輝躺在地下,呻吟喊痛,竟無一分還手之力。
陳婉兮猶記得那時候自己滿心驚駭的立在園門口看着這一幕,于成鈞似有所覺,猛地轉過頭來,一雙如猛獸般的鋒利眸子緊緊盯着她。
這一幕,給十三歲的陳婉兮留下了極驚懼的回憶,以至于後來她是怎麽離開禦園的,竟不大記得了。只是歸家之後,她連續做了幾夜噩夢,夢中總有一雙獸般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她。自此,她便總繞着這個男人走,但有他的宴請聚會,她能推便推了去,便是不能亦離他遠遠的。
然而,陳婉兮實在不曾料到,自己竟然會嫁給這個野獸般的男人。
她還記得,父親将自己招至書房言說此事時,自己心中的驚駭與不平。
那日已是傍晚時分,父親坐在書房內那張紅木太師椅上,一面輕輕敲擊着桌面,一面同她言談此事。
落日餘晖斜斜的照在父親臉上,和暖的日頭裏,父親的神色卻十分的冷淡,且還透着一絲絲的不耐煩。
他說道“兒女婚事,自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又來同為父争執些什麽?”
小程氏亦在一旁,妝容濃豔的臉上噙着一抹得意的笑容“是呢,大姑娘,你也到歲數了,終不成要紮着個辮子老在家中麽?再說,那邊是三皇子,你嫁過去将來少不得也是一位王妃娘娘,也不算委屈了你,你還有什麽不知足的?”
陳婉兮同繼母一向不和,何況關系自己終身大事,自然當面便頂了回去“既是如此,二太太當初何不答應下來,将三姑娘嫁給三皇子呢?原來在陳府,這等好事,還能落到我身上。”
她這話方一出口,小程氏尚未言語,陳炎亭便立時怒斥了一句“放肆!”
只這麽兩個字,就喝散了她對父親僅存的那麽幾分期望,她就此心灰意冷,鳳冠霞帔被喜轎送到了肅親王府,送給了那個令她畏懼多年的男人。
成婚那夜,蓋頭被挑起之時,陳婉兮幾乎以為一匹穿着吉服的豹子闖進了新房。
男人兇悍的身軀将喜服繃的緊實,鋒利的眸子之中閃爍着她看不明白的光芒,他很粗魯,甚而連合卺禮都不曾行畢。
那是她的新婚夜,她卻只感受到了無助畏懼與疼痛。
而這個成為了她丈夫的男人,卻在子夜時分,被禦前一道金牌,發往了邊疆禦敵。
這一走,便是三年不見。
只是那麽一夜,于成鈞居然就在她肚子裏種下了一顆種子。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經過了孕期與生産的艱辛,陳婉兮誕下了一個男嬰。那個身為丈夫與父親的于成鈞,卻不曾回來看過一眼。三年來,陳婉兮一人撫養孩子,操持着王府中的一切。
如今,這個于她而言幾乎不存在的男人忽然要回來了,卻要她歡喜。
她有什麽可歡喜的?
陳婉兮念着舊事,面上的神色卻越發冷了。
正當此時,外頭忽地傳來一陣孩子嘤咛聲,幾個丫鬟簇擁着一婦人走進門來。那婦人懷中抱着一名一歲有餘的孩童,向陳婉兮恭敬笑道“小世子醒了,想要王妃娘娘抱抱呢。”
那孩子在奶母懷中,生的虎頭虎腦,皮色白淨,一雙眼睛圓溜溜的,如黑豆子也似,煞是可愛。他一見生母,當即伸出小小的手來,咿咿呀呀的要母親抱他。
陳婉兮看見孩子,那一臉的冰霜頓時如向陽般盡數化了,豔紅的唇角勾起了暖融融的笑意。她張開胳臂,将孩子抱了過去。
“豆寶呀,你才是娘唯一的心頭寶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