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陳婉兮邁着輕快的步子,一路穿過了天井,往翠錦堂行去。

這翠錦堂是王府裏西邊的一處建築,歇山式屋頂,四角雕刻雲紋,輕盈玲珑,檐下挂一排鐵馬,每有風過便叮當作響。這屋子開着大扇的鵲銜桃枝雕花窗,窗子嵌着明瓦,便于采光。屋後種有千杆翠竹,屋前是兩大株有年頭的榕樹,濃蔭翠密将這屋子嚴實蓋住。

當盛夏之時,坐在這堂屋之中,透過明瓦窗子,看着滿眼的翠綠,聽着屋檐上清脆聲響,再燥熱的心境也會沉靜下去,令人通體舒泰。故而,這屋子起名作翠錦堂。

這是陳婉兮的主意,她初入肅親王府時,于成鈞也不過才封王不久,這府邸原是前朝一位老王爺的,後來無人承繼荒敗下來,待于成鈞封了肅親王,明樂帝方才下旨将此地修繕了賜與他做王府。

然而因着于成鈞那時不受皇帝青睐,底下人辦事自然草率敷衍,他自家又是個不拘小節的粗犷性子,加之急于迎娶陳婉兮過門,王府空有一個架子,細看各處卻皆是潦草。

偏生,陳婉兮是個精細講究之人,最忍不得居所雜亂,但她已然嫁了進來,丈夫又出門遠征,無奈之下只得壓着性子一一收拾出來。

這翠錦堂便是她得意之作,每逢有要緊的客來時,便都在此地相見。

杏染口中的那位譚二爺,便是此間的常客。

陳婉兮走到堂上,果然見那人坐在紅棗木镂雕桃花圈椅上,正捧着茶碗飲茶。

雨過天青的茶盅,正巧擋住了他的臉。他一襲玉色衣袍,腰上束着一條金帶,懸着一塊比目雙魚玫瑰白玉佩,足下一雙彈墨錦緞靴,通身的幹淨清爽,意态灑落。

陳婉兮走上前來,淡淡一笑“勞你空坐了。”言語着,便朝一邊走去,與他相對而坐。

那人放下了茶碗,露出一張俊逸脫俗的臉來,一雙桃花眼含笑一挑,風流無限“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客氣。”

陳婉兮雙膝并攏,雙手擱于膝上,坐的端莊,她淺淺一笑“雖說世交,該有的禮數卻不應缺的。”

那人看着她,唇角微彎,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陳婉兮的手腕,纖細白皙,正戴着一雙赤金嵌紅寶石蓮花镯,血紅的寶石襯着下面的肌膚,更顯得皓腕如酥。

譚二爺淺笑“上次我從滇南帶回來的羊脂玉镯,從未見你戴過。想必,你還是更喜歡嵌寶的镯子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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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兮神色淡淡,娓娓說道“倒也并非如此,二爺的心意我是領了,那镯子雖好,我戴出來卻不合适了。”

譚二爺聽她話音甜脆,有些失神,頓了一下方又說道“這麽幾年了,我還是習慣聽你叫我二哥。”

這話,便有些流于暧昧了。

陳婉兮拿帕子按了按口鼻,沉了臉色,口氣倒還平穩“譚二爺,咱們雖說是世交,又算是遠房表親,但到底我已嫁為人婦,還是避着些嫌疑為好。這兩三年來,我做的那些生意已讓人在背後議論紛紛了。這眼見我們王爺即将返京,這節骨眼上我可不想橫生枝節。”

那譚二爺聽聞此言,眉間微挑,狀似無意的問道“肅親王,竟要回來了?”

陳婉兮微微颔首“不錯,送了家書來,就是這幾日間的事。”

這位譚二爺,本名譚書玉,是京城大皇商譚氏的子孫,在家中排行第二,所以人稱他一聲譚二爺。

譚家同陳婉兮的外祖程家是世交,祖上又有些沾親帶故,硬推起來,譚書玉同陳婉兮還算是表兄妹。

因着家中交情,兩人從小便是熟識,時有往來。即便陳婉兮生母程初慧病故,陳家續娶的小程氏亦也是程家的女兒,同譚家的來往也不曾斷絕。

陳婉兮自嫁到了肅親王府,當日晚間于成鈞便被征召上了前線,她将王府家業盤點了一番,這方察覺于成鈞果然不招皇帝的待見,家底實在有限,便是兩人成婚,內廷賞賜也是一絲不茍的照着規矩來,多一文也是沒有的。

僅是為了婚事,便已耗費了不少,而于成鈞身為肅親王,所封的田産食邑卻不算多,大多也并非好地。如此一來,莊上送來的收成委實有限,加上府上各處需得整理,一大家子人吃飯穿衣,偏生宮裏那位老主子也不是個儉省的人,兒子既已封王開府,她需銀錢使用自是問王府要的。

陳婉兮雖不耐煩應付她,但她到底是自己的婆母,又是宮中的皇妃,順妃處境不妙,于她而言也不是什麽好事。

于成鈞不在,偌大一個王府攤子便壓在她這個肅親王妃身上。她一屆女流,能有什麽生財之道?

好在,她母親程初慧在閨閣中時,酷愛調弄脂粉,于調香配粉頗有心得,又從西域大食商人手中購得許多合香秘方,細加鑽研之下還調了許多獨家配伍。落後,程初慧過世之前,将這些方子盛在小匣子裏交給了女兒陳婉兮。

陳婉兮本也是個精細講究之人,愛裝飾愛體面,得了這些方子也研習了多年,算是女承母業。

也好在這都是不起眼的東西,她又住在祖母院中,所以不曾被繼母小程氏搜刮了去。

她有這項本事在身,又想到京中貴族女眷甚多,風尚豔麗打扮,濃香熏衣,便想開一間脂粉鋪子。然而,要做生意便需得有本錢,脂粉鋪子又要進許多名貴香料,所需資費更是不菲。陳婉兮要撐着王府的體面,顧全一家子的衣食,頃刻之間實在拿不出這許多錢來。當初她出閣,娘家也并未陪嫁多少。便是連母親當年帶到陳家的嫁妝,繼母也一口咬死母親用光了那些財物,本就不剩多少。

無奈之下,陳婉兮只得找到了表親譚家。

譚家自先幾代起,便再未出過一個做官的人才,倒是把皇商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門第雖不高,卻是家財雄厚。遍京城論起來,第一有錢的不是哪個王公貴族,卻是這個皇商譚家。

至于外祖程家,自從小程氏嫁到了陳家成為自己的繼母之後,陳婉兮便斷了這門親戚。

譚家家大業大,本不将陳婉兮這芥子大小的生意放在心上,還是譚書玉出面,竭力游說這表妹如今已是肅親王妃,資助她的買賣,絕無壞處。譚家這方點頭,出了一千兩銀子做本錢,将這塊的生意交給了譚書玉打理。

因此,譚書玉同陳婉兮往來不斷。

那脂粉鋪子開起來之後,因陳婉兮的方子是自家秘制,用了許多外族異香,市面上獨此一家,便在京中聲名大噪起來,從發油到口脂皆成了搶手貨,更有那麽幾味熏衣香成了宮中的特供。

鋪子生意紅火,銀錢自然滾滾而來,陳婉兮修繕了王府,撐起了一家的衣食,應付了宮中的婆婆,再對着自己的娘家,頭擡得更高,腰背也挺得更直了。

總體來說,她還是很感謝譚書玉的。

只是,譚書玉言辭偶有流露親昵之時,卻令她微有不适。以往總看在世交情分并他助自己生意的份上,陳婉兮容讓頗多,但如今于成鈞歸府在即,她雖自恃行止端正,這三年裏絕無半分逾矩無禮之事,但也不能不早做預備。

譚書玉神色微動,那點漆般的眼睛微微一閃,卻又溫潤一笑“那倒要恭喜妹妹了,你們夫婦分離三年,如今團聚正可一享恩愛之樂。”

陳婉兮聽他話語得體,心防便也漸松,遂說道“二爺說的是,這三年裏多虧二爺的照料,便是生意中事,我一個婦人出不得遠門,也多得你外出采買香材,我不能見的人,也是你替我去見。不然,哪能就這般妥帖。待我家王爺回來,必定要好生謝謝你。”

她這番話說的八面玲珑,一面是極力褒獎了譚書玉的功勞,另一面卻又把丈夫推到了前頭,橫豎不是她這個王妃來謝他。

譚書玉情知她這段聰慧,有心避嫌,當面也不多言語,只岔了話“我今兒來看你,便是說之前你讓我到姑蘇聘的繡娘,都聘下了。一應十二人,都是針線功夫極其了得的,中有兩個更是蘇繡名家,請動她們可費了不少銀子和力氣。”

陳婉兮樂意聽這個,頓時粉面微暖,便如冰雪向陽,帶上了那麽幾分暖融融的笑意“那可真要多謝二爺了,我一心籌劃着再開一家繡坊,沒有這些人,可實在成不得。偏偏,我是個婦人的身子,又頂着肅親王妃的身份,哪裏都去不了。”

譚書玉素知她性子冷清,看她面上的淡淡笑影,便知她果然是開心的,于是自己也開心起來,又問道“天香閣的生意一向不錯,何必另開新店?你又多一件差事。”

陳婉兮理了一下披帛四角墜着的流蘇,說道“開源節流,總歸是不錯的。再說,天香閣生意鬧熱,供不應求,便是貨全賣了,也是有限,不如另辟蹊徑。我看這京裏,綢緞鋪子遍地,偏就少繡坊。原也是的,這地方不出技藝精湛的刺繡師傅,偏偏這些豪門世家眼光又格外高貴,有蘇繡、蜀繡、湘繡、粵繡這四大名繡在前,哪家不被壓了下去,人眼裏還能看的見旁的?所以,我便籌劃着開一間蘇繡鋪子,想必生意不錯。”

譚書玉面上笑意淺淺,眸中映着她的影子“你做什麽,總是能做好的。”

當下,譚書玉便将那十二名繡娘的名帖身世來歷盡皆交付給陳婉兮,又告知她們暫且安排住在城中一間客棧。

兩人商議了幾句生意上的事,譚書玉便起身告辭,臨行前忽然莞爾“我倒是想念你府裏的芸豆卷與蔥油酥,若有可給我一盒帶回去吃。”

陳婉兮微怔,随即一笑“你倒害這個饞痨,不值什麽,我叫下人裝給你。”

譚書玉出了肅親王府,懷中揣着那裝了兩樣點心的匣子,帶着随行小厮,步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京城街市繁華,兩旁鱗次栉比的商鋪,更有販賣各樣新奇貨物的小販,叫賣聲吆喝聲此起彼伏。

然而譚書玉并無絲毫的興趣,他滿心裏依然惦念着适才的情形,陳婉兮那脆亮的嗓音一字一句的說着“我家王爺要回來了。”

于成鈞要回來了?丢下妻兒三年不管不問,如今卻要回來了?

回來了,平白就得了個兒子,還有個如花似玉的嬌妻等着。

如此,當真公平麽?

陳婉兮這三年來是如何度過的,他看在眼中。她一個少婦,空有王妃的名頭,卻無人能為她撐腰,靠着自己的手腕才智,一步步走到今天。

于成鈞回來,就要坐享其成,憑什麽呢?

譚書玉那俊美的臉上,寒光微閃。

晚間掌燈時分,陳婉兮散了一窩長發,只着了一件玉色素面綢緞寝衣,摟着兒子豆寶坐在窗前,輕輕拍哄他入睡。

躺在母親的懷裏,豆寶卻偏不安分,踢騰着小腳,一會兒抓母親鬓邊垂下的發絲,一面又去□□她的衣紐。

陳婉兮眸光暖融,輕輕笑着“這孩子,一點兒也不肯老實。即便睡了,半夜也常常要吵我的。”

柳莺過來挑了挑燈芯,笑道“娘娘是疼愛小世子,不然哪家的主母,親自帶着孩子睡的?明明有乳娘在,娘娘偏不肯交給她。”

陳婉兮斜倚着軟枕,一旁的窗子開着,晚風襲來,花香濃濃,中人欲醉。

她那淨白如玉的精致面龐上,全無了平日裏的清冷神色,滿是母親的光輝。

是呀,如今這世上當真算作她親人的,除了娘家的祖母,便只有懷中的這個孩兒了。

嗅着風中的花香,陳婉兮淡淡笑道“去歲新添的坡地,種下的橘樹,也該開花了。聽莊上看管的人來講,今歲必有收成。”

杏染在旁鋪床,不解問道“娘娘,我卻不明白,既要添置土地,為何不買那些肥沃的良田,卻偏買不中用的坡地?還種那麽多橘樹,豈不聞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即便收了果子,怕也是不中吃的。”

陳婉兮細長的手指,挑逗着兒子肥白的面頰,一面說道“京郊左近,哪還有空餘的良田?早被人買盡了,便是有價也高的吓人。坡地價低,也适宜種果樹。而那些橘樹,我本就不打算吃果子的。”

杏染更加糊塗了,正想再問,陳婉兮卻不再多提此事,淡了口吻“白日裏王爺寄來的書信,可收好了?”

正挑燈芯的柳莺打了個激靈,忙回“都收起來了,還在娘娘日常用的那口書奁裏。”

陳婉兮也沒再多問,又說道“明兒回侯府,一應的禮物都備下了?”

柳莺說道“都備下了,按着娘娘吩咐的,打點齊全了。”

陳婉兮颔首,甚是滿意“既是老太太要我回去拿主意,我便回去。這見面禮,可是不能缺的。”說着,她冷冷一笑“回那邊去,可不能薄了我那繼娘同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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