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陳婉兮自睡夢中醒來,透過翠色草葉蜻蜓紋帳幔向外望去,只見室內仍舊一片昏暗。
她略動了一下,輕輕問道“天色還早?”
這晚正該柳莺上夜,此刻她正坐在床畔的條凳上,将頭倚着床柱打着瞌睡,聽見這動靜,她趕忙起來,在帳外低聲道“自鳴鐘過了卯時了,只是天色陰沉,所以看着還早。”
陳婉兮掠了一下額上的碎發,問道“昨兒下雨了?倒是有些寒氣上來了。”
柳莺答道“過了子時下了幾點雨,倒不很大。娘娘可要起身了?”
陳婉兮說道“早些起身罷,今兒要去那邊府裏,晚了也不大好。”
柳莺聽吩咐,連忙撩起帳子,使赤金雙魚鈎勾了,将陳婉兮扶起,服侍她起身。
一旁小床上睡着的豆寶,聽見母親的聲響,倏地睜開了黑豆子也似的眼睛,一雙小手抓着床的圍欄,向着陳婉兮奶聲奶氣的叫了起來“娘親……”
陳婉兮正穿衣裳,一時也顧不上他。豆寶看母親不理會自己,圓溜溜的眼睛咕嚕嚕一轉,小嘴一癟,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陳婉兮瞧見兒子臉上降下潑天大雨,雖情知這孩子必定是裝的,心中也似刀割般不忍,便也不顧衣衫不整,敞着衣襟便将豆寶自小床裏抱起,輕輕哄着。
豆寶本就只是向母親撒嬌,被母親抱在懷中,聽着母親輕哼着他愛聽的兒歌,頓時便不哭了,雨過天晴的咯咯笑了起來。
陳婉兮瞧着兒子這幅樣子,既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在他的小屁股上捏了一把,向柳莺道“瞧這小賴皮樣子,真不曉得跟誰學的!”
柳莺在旁瞧着小世子的模樣,心中微動,面上倒不動聲色的陪笑道“也是娘娘過于疼愛小世子的緣故,這見放着的乳娘都成了擺設,小世子可不黏娘娘麽?”
陳婉兮瞥了她一眼,便将豆寶交給一旁趕來服侍的乳娘章氏。她系好了衣帶,起身去洗漱了,便走到妝臺跟前預備梳妝。
柳莺跟了過來,拿起一柄象牙梳子,正要替她梳頭,卻聽陳婉兮忽然道“你放着,去把桃織叫進來。你去外頭看看,早飯好了便端進來。再有,昨兒夜裏下了雨,馬車上籠個暖爐,別凍壞了寶兒。”
Advertisement
這誰值夜誰侍奉王妃梳妝,是不成文的規矩。
陳婉兮這般,便是将柳莺攆了出去。
柳莺讪讪的放了梳子,想問卻又不敢,欲言又止了片刻,還是轉身出去了。
踏出門檻,一陣涼風撲面而來,柳莺這方覺到自己的臉上滾燙一片。
杏染正端了水盆過來,見她出來,遂問道“昨兒是你值夜,怎麽不在裏面服侍?”
柳莺面上微紅,咬唇說道“娘娘另叫了桃織進去,打發我去吩咐給馬車上籠個爐子。”言罷,自覺沒臉,匆匆去了。
杏染看着她的背影,心中滿是古怪,雖不知出了何事,但也自料必定是被娘娘攆了出來,便也沒說什麽,快步走進屋中。
進得內室,果然見桃織正立在王妃陳婉兮身後,手執王妃平日裏慣用的那柄象牙嵌翡翠梳替她仔細梳理着如瀑般的烏發。
陳婉兮的頭發極好,烏油油的,幾乎要拖至地上。桃織一手挽着發,一面低聲問道“娘娘今日要梳個什麽發髻?”
陳婉兮打開了一只西子捧心甜白釉妝粉盒,裏面現出一汪膏脂。這膏脂瑩潤如酥,宛如一塊上好的羊脂玉,僅瞧着就覺細膩柔滑。
她輕輕拈起一塊,在手心裏揉了,那膏脂瞬時間就化開了,茉莉花的清凜香氣在屋中散開。
這盒膏脂名為鵝脂香,是陳婉兮以姑蘇香脂的配方為底,佐以異域秘方,潛心研制出來的。單單這一盒香膏,便有鵝脂、桃仁油、山茶油、杏仁油五味油脂為基底,其中鵝脂最能潤澤肌膚,除此之外更有檀香、、沉香、榄脂香、珍珠、蜀水花等數十味名貴香料,更難得的是添了茉莉花油。這些香料并非只是香氣怡人,更兼有細致肌膚、駐春養顏之效。且市面上用這些的不是沒有,但大多是靠油脂浸泡香料,這般所得香油雖也可用,效力卻極為有限。
陳婉兮自母親手中得來的西域秘法,自造了一套器具炮制蒸餾,出來的精華油不止氣味濃郁,效驗更是奇佳。然而如此制法,用料極費,旁的不說,單是一味茉莉花油,幾十斤的茉莉花蒸下去未必能出一小瓶花油來。
這般炮制出來的膏脂,勻臉既滋潤又馨香悠遠,長久用下去更有回春之效。因這盒膏脂裏用了鵝脂,陳婉兮便命名為鵝脂香。
這膏脂,算是她的得意之作。除自用之外,她還曾送了兩盒到宮中給那些高位的嫔妃。這鵝脂香果有奇效,深得皇妃喜愛之外,更是得了太後的青睐,特特下了懿旨将這鵝脂香指為貢品。
鵝脂香材料難得,一年也出不了幾盒,除卻供上自用,便再無所剩。
陳婉兮原也沒想着依靠此物盈利,只是要靠它打出名聲來。
果然自出了貢品,天香閣便聲名大噪。本朝女子風尚打扮,這可是宮中妃子娘娘都在用的好物,怎能不趨之如骛?雖買不着鵝脂香,能買到別的面膏頭油也是好的。不過短短兩年的功夫,天香閣變成了京中第一大脂粉鋪子,便是為此了。
陳婉兮在臉上輕輕按壓着,看着鏡中的肌膚上逐漸現出了細膩的光澤,心中甚是滿意,面上神色便緩和了些許,随口道“就梳個芙蓉歸雲髻罷。”
桃織點頭不語,手腳麻利的梳起了發髻。
陳婉兮透過鏡子打量着身後的丫頭,桃織生着個圓圓的臉蛋,五短身材,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舊的玉色比甲,不大合她的身,套在身上有些晃蕩。
她帶來的幾個陪嫁丫鬟裏,唯獨這個桃織姿色最末,人也算不得機靈聰明,唯一的好處便是善梳百樣發髻,性子又沉默老實。故而,陳婉兮出閣之時,将她也帶了過來。
陳婉兮瞧着,淡淡問道“你這件衣裳不大合身,我記得不錯,仿佛是柳莺的?”
桃織應了一聲,答道“娘娘記性好,這比甲的确是柳莺姐姐的。”
陳婉兮柳眉微挑“你怎麽穿起她的衣裳來了?”
桃織微有幾分不好意思,一面替她挽着發髻,一面低聲言道“去歲裁新衣的時候,娘娘不賞了許多料子下來?那時節,恰巧我娘老病發了,需看醫吃藥,又正是年關各處都需要銀錢。柳莺姐姐便給我出主意,讓我把那些料子賣了,得了銀子拿去補貼家用。她有幾身不大穿的衣裳,便勻了給我。”
陳婉兮聽着,不置可否,只問道“把料子拿去賣,你又不識得人,怎麽賣?”
桃織面上微紅,嗫嚅了一下,方才說道“是柳莺姐姐幫的忙,她說……”
她話未說完,一旁聽着的杏染便插口進來“我想起來了,柳莺有個表兄弟在雜貨鋪子裏當夥計。柳莺時常托他買些雜貨,有時自己繡些繡品也拖他去賣。我倒也隐約聽說了,咱們府上有些下人也會托她發賣些東西。”
陳婉兮聽在耳中,又問道“你那些料子,統共收了多少銀子?”
桃織答道“柳莺姐姐說,咱們這些料子雖看着好,其實市面上不好賣的,因是姊妹情意,便多算了些,給了我半兩銀子。”
陳婉兮當即笑了一聲,取了一對銀紐絲嵌東珠耳墜挂上,口中便說道“那可是上好的流光錦,去歲府裏統共也就收了那麽有數的幾匹。因你們是我房裏的丫頭,所以一人分了一匹給你們。你倒是大方,轉手就拿去換了兩件舊衣裳和半兩銀子。你要賣,要價也該高些。就這點子東西,你便肯了!”
桃織嗫嚅道“只是柳莺姐姐說,我如今最要緊的是顧着家裏,修飾打扮都是末等。她還說,往後若有難處,我盡管去找她。”
陳婉兮一面打扮,一面冷聲道“人将你賣了,你倒還替她數錢,我真是沒見過你這樣實心的丫頭!你家中有難處,為何不來告訴我?倒叫人耍這般花樣,又占你的便宜,又在你跟前賣好。”
桃織是個實心的老實人,一時想不出什麽話來,握着梳子,呆呆的發怔。
杏染湊上前來,說道“娘娘,可要即刻把柳莺叫來問話?”
陳婉兮斜睨了她一眼,将她那滿臉興奮之情看在眼中,淡淡說道“叫她來做什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指着什麽去問?莫不是要她把那匹流光錦抱回來,叫這傻丫頭現把衣裳剝下來還她?”
桃織幾乎無地自容,恨不得挖坑将自己埋了。
陳婉兮又道“既是你娘病了,怎麽不來跟我說?你是從侯府裏跟我過來的老人了,咱們主仆二人還在這上面生分了不成?”
桃織這方又道“柳莺姐姐說,年下娘娘忙碌,再聽見這些瑣事難免心煩,所以……”
陳婉兮冷笑了一聲“她倒是做的好主!”說着,便吩咐道“待會兒我叫杏染拿一支籌子給你,去賬房領十兩銀子,算是府裏補給你娘的醫藥銀子。”
桃織聽聞,連忙跪了“娘娘厚恩,但我娘已是好了,不敢再讓娘娘破費賞賜。”
陳婉兮說道“你不知,去年上半年,我立下的規矩,咱們府裏的下人,往後誰家有了紅白喜事或是誰的父母生了病,都可到賬房支領銀子。你是我房中的人,又是我的陪嫁,自然領的是第一等的份子。”言語着,她似無心的道了一句“我讓柳莺知會你們,你們竟都不知情麽?”
桃織咬着嘴一言不發,怔了半晌,忽咚咚的磕下頭去。
杏染亦白了臉面,張口想要說幾句氣話,忽見柳莺走了進來。
她将盆放下,風也似的出去了,同柳莺擦肩而過時,還輕輕哼了一聲。
柳莺有些莫名,失聲道“這丫頭怎麽了,吃槍藥了不成?”
陳婉兮便沒提适才的事,只問道“都安排好了?”
柳莺忙回話“都好了,娘娘吩咐的暖爐也籠上了,随時可動身。”
陳婉兮道了一個好字,更不提适才之事,梳妝整理完畢,用過了早飯,便出門登車往弋陽侯府行去。
陳婉兮抱着兒子豆寶坐在馬車之上,昨夜下了幾點雨,今日的天氣頗有幾分涼意,但馬車內籠了爐子,卻是暖意融融。
豆寶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一雙小腳穿着豆綠色蠶豆瓣樣式的緞子鞋,踩在母親的腿上,伸着頭朝窗子外頭瞧去,看着街上的人和物,咿呀笑鬧。
陳婉兮扶着他,心中想着适才的事情。
這幾個丫頭私底下的勾心鬥角,她是知道些的。她當初過來時,一共帶了四個房裏丫頭,除去病死了的香藥,便只餘下這三個了。
因是自己娘家帶來的人,自她在肅親王府裏站穩了腳,這三個丫頭連帶着自己的乳娘梁氏,便是府裏所有下人中最得臉的。
乳娘梁氏不提,一個忠心為上的老人家,自是沒話說的。
這三個丫頭,卻是各懷一段心思了。原本也是人之常情,她們都還年輕,又有幾分姿色,自然各奔前程。這三個裏,最出挑的也就是柳莺了。
陳婉兮也不是容不下人的主子,平日裏憑她們私下怎麽龃龉別扭弄小聰明,她也并不放在心上,但這個柳莺近來卻是聰明過頭了。
借着主子對下的恩惠,賣她自己的人情,真當自己這個王妃是泥塑的不成?!
陳婉兮抱着豆寶,輕拍着他的背心,一面淡淡說道“王爺即将歸府,府裏難免人心浮動。越是這個時候,越能彰顯一個人的本性。若是弄不清自己的身份,憑她後頭靠的是誰,也是長久不了的。柳莺,你說呢?”
柳莺正望着車窗外的街巷出神,不防王妃忽對自己說話,猛地一驚,忙賠笑回道“娘娘教訓的是,想着那時候宮裏老主子派到府裏那四個宮女,只說自己是來服侍王爺的,架子比天大,誰也使喚不動。如今怎樣了?有這些例子在,誰還敢不将娘娘放在眼中呢?”
陳婉兮嘴角泛出一抹極薄淡的笑意“難為你倒還記得她們。”
柳莺讪讪笑着,心中惴惴不安,揣摩不出主子是個什麽意思。
弋陽侯府在東十裏街上,距肅親王府并無多少路途,只一頓飯的功夫,弋陽侯府的府邸便現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