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侯府門上早已有幾個婦人等候,一見馬車過來,便急忙迎了上來。

馬車挺穩,柳莺與豆寶的乳娘章氏先行下車,章氏抱了豆寶,柳莺便攙扶陳婉兮下車。

陳婉兮下了馬車,掃了一眼前來迎接的衆人——皆是侯府中有頭臉的管事娘子。昔年自己未出閣時,這起人狗眼看人低,可着實不将自己這個空有身份的大小姐放在眼中,如今也是滿臉的賠笑巴結,殷勤奉承的出來迎接,可謂是前倨後恭。

陳婉兮正眼也不瞧她們,只将手搭在柳莺的胳臂上,徑直向備好的轎子走去,一面問道“祖母可還好?”

領頭的一個婦人慌忙回道“老太太身體健旺,就是惦記着小姐,天天念叨着呢,可将小姐盼回來了。”說着,又奉承着笑道“我們也都巴巴的望着大小姐回娘家呢,瞧大小姐這身派頭,可真是……”

陳婉兮壓根沒聽她這些阿谀之言,嘴角挂着一抹嘲諷的笑意,矮身坐進了轎中,言道“走吧。”

那婦人碰了個軟釘子,面上讪讪的,好在是積年辦事的老人,臉皮厚實,當即吩咐起轎,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往府裏去。

陳婉兮坐在軟轎上,一路上穿天井,過庭院,看着往日熟悉的景物,心中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兒。

出閣三年,她回侯府的次數,一只手就能數過來,然而每次回來都鬧得不歡而散,後來即便逢年過節,她也只是禮到人不到了。這次,若非祖母相招,她也絕不肯回來。

當然,她這次回來還有個因由,那就是來看陳婧然與小程氏的笑話來的。

陳婉兮不是外人,自然也無需那一堆見外客的禮數,轎子一直擡到了侯府老太太宋母所居院落延壽堂外方才停下。

陳婉兮下了轎子,堂前廊下正坐着幾個穿青布比甲的丫鬟,都是舊日相識了。

這些丫鬟一見了陳婉兮,都連忙起身,拍手笑道“自早起老太太就在念着小姐什麽時候回來呢,可巧就到了。小姐快進去罷,老太太等着呢。”說着,便急忙上前打起了石榴紅灑金門簾子。

陳婉兮面上含着一抹淡淡的笑,倒不似往常那般冷淡。

待踏進了延壽堂門內,迎面便是一陣悠長的暖香,是陳婉兮熟悉的檀香氣息,她心頭便倏地一酸。祖母并無禮佛的習慣,倒常點檀香來靜心寧神。細究起來,這倒算是她母親程初慧帶到弋陽侯府的習慣。

陳婉兮還記得,自己幼年之時母親極愛用香,尤其是單熏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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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檀香,既是祖母的味道,更是母親的味道。

走到堂上,除了兩個侍立的丫鬟卻并無一人。

陳婉兮是輕車熟路的,徑直向右穿了月洞門珍珠簾子,果然見祖母宋氏正在北面窗下的炕上坐着。

陳婉兮快步上前,向着宋氏俯身道了個萬福“孫女見過祖母。”

宋氏急忙下了地,雙手扶她起來“使不得,使不得!”說着,竟忍不住有些老淚迷蒙。

祖孫兩個見禮過,還按着舊時的規矩,相攜在炕上坐了。

丫鬟送了一陣茉莉花茶上來,陳婉兮端起輕輕啜了一口,見那茉莉花瓣之中還摻着些碧青的蓮子芯,便淡淡笑道“祖母還記得孫女昔日的口味。”

宋母抱着豆寶,拿點心哄着他玩,嘆息道“你是我最疼愛的孫女,在我身邊小貓似的長到老大,我怎能不記得?可恨當初她們作弄你,你那個混賬爹倒着耳朵不肯聽我的,硬把你弄了出去。”

陳婉兮将茶碗擱了,淺笑寬慰道“祖母也放寬心,我如今在那邊也沒什麽不好。府裏人都聽我的指派,鋪子生意也好,就是宮裏的娘娘難應付些,但也不是日日見面的。”

宋母看她周身的氣派,倒是比離家時候更見灑落了許多,娴雅淡然,面色瑩潤,身上穿着胭脂色牡丹暗花緞夾衫,披着一條閃色銷金煙色披帛,底下則是一條遍地金雲紋蓋地錦緞裙子,頭上釵環閃耀,耳下挂着的東珠看來也是價格不菲,便曉得她所說非虛,遂也點頭“你過得好便好,不然我這心上怎麽也過不去。”

陳婉兮四下打量了一番,只見這屋中卻還是舊日的擺設,許多家什竟比自己前回來時更見舊了。她撫着炕上的黃楊木小案幾說道“這炕幾上的漆是新補的,四角竟還包了銅。小程氏竟這般虧待祖母麽?這也忒不像了!”

宋母聽她說,便嘆了口氣“再不要提起,自你二太太當家,便是出多進少。打從你出了閣,這家計竟更是難了。偏偏你三妹妹出嫁時,陪嫁又花銷了老大一筆。我但問起她來,她便同我嚷什麽莊上又遭了災,什麽你出嫁時陪了多少。我年老之人,哪裏耐煩聽她算賬,只好不去管她。凡事能将就便将就些,只不要動了我的棺材本,旁的我也就懶怠問了。”

陳婉兮耳裏聽着,雖情知祖母興許是蓄意說給自己聽的,胸口那團氣還是漸漸起來了。她寒了一張俏臉,想了一會兒卻沒再提這事,只是吩咐柳莺将禮物拿了上來。

柳莺來時便提着一只紫檀黑漆嵌螺钿花鳥提盒,那花鳥嵌的極好,栩栩如生,施金錯彩,鳥的眼珠竟是以紅藍寶石鑲嵌而成,放在案上光華燦爛。

饒是弋陽侯府這樣的世家,也罕見這般名貴的物件兒。

這提盒擺在炕幾上,惹得地下侍奉的丫鬟仆婦都張眼去看。

更有那得臉的仆婦奉承道“真不愧是咱們大小姐,當了王妃就是不一般了,這樣的提盒我一輩子可都沒見過,今兒可總算開眼了,怕是宮裏賞出來的物件兒罷?”

陳婉兮只淡淡一笑,言道“上用的,倒也不算什麽。器具坊拿銀子去,就肯給做。”說着,便親手揭了食盒蓋子。

裏面是兩盤酥軟點心,撒着青紅絲。

衆人臉上皆是一呆,本當她帶了這樣一個華貴食盒過來,又是大張旗鼓的回娘家看祖母,帶了什麽貴重禮物,誰曉得竟是這麽兩盤點心。

這可謂是金玉在外,敗絮其中了。

陳婉兮示意柳莺将點心取了出來,言道“這一盤是八珍糕,那盤是山藥茯苓糕。都是上好的滋補點心,又很是松軟,最适宜祖母不過的。”

柳莺賣乖趁勢道“老太太不知,這八珍糕裏可用了足足八味的溫補的藥材,八珍兩個字名副其實。那山藥茯苓糕更是了不得,山藥不提,獨這茯苓難得,是譚家的二爺送來的。說是從一位老參客手裏花了百兩銀子收來的,都是成型的,尋常拿錢也沒地兒尋去!我們娘娘惦記着老太太,特特吩咐做了,今兒給您帶來。”

宋母這方颔首微笑“難為婉兒這般有孝心,這樣的好東西拿來給我這老太婆吃,罪過可惜了。”

待點心取出,陳婉兮又揭了層蓋子,裏面光華一現,竟是珠寶光彩。

屋中皆是靜了,宋母見裏面放着一串東珠手钏,顆顆指頂般大,竟是一般的大小,珠圓玉潤,另有一副紫檀木玫瑰金紐絲念珠,一座翡翠嵌象牙五福捧壽像,除此之外竟還有幾張銀票放于一旁,每一張印着一千兩的字樣,上面的大紅朱漆票號刺人眼目。

宋母本只望着她能回來幫襯一二,卻實在沒料到陳婉兮竟出手如此闊綽,不由道“婉兒,你着實不必……”

陳婉兮望着祖母眼角的魚尾紋路,淺淺一笑“沒什麽,這些都是我自己掙下的,是我自己的孝心。”一言未畢,話鋒一轉陡然鋒利起來“偌大一座侯府,老太太辛勞了一輩子,養了這麽多兒孫,總該有一個能贍養您老人家的!”

宋母看着她,心中甚是寬慰。

如今在侯府之中,她能倚仗的,也只有這個嫡長孫女了。

祖孫兩個說着話,外頭有人來報說大小姐又送了幾匹绫羅綢緞、幾斤的人參鹿茸,都是上好的東西。

門外廊上,适才迎接陳婉兮的婦人在窗下聽觑了多時,不由咂着嘴,腳下抹油般一溜風的往外去了。

她要去的不是別處,便是如今的侯夫人小程氏的居所。

這婦人姓王,是侯府的管事娘子,人都叫她王嫂子。

自從前頭程初慧過世,她便在小程氏手下聽命,這會子自然是搶命也似的通風報信去了。

這時候,小程氏正在上房裏坐,同自己的兩個女兒吃茶說話。

陳婧然新寡,穿着一身素淡的裝扮,頭上還插着一朵白絨絹花,垂首縮在炕角上,低眉順眼,半分大家小姐的氣勢也無。

小程氏的另一個女兒陳嬌兒也從婆家回來看妹妹,她實在不算這家的人,只是仗着母親妹妹時常過來走動。

小程氏瞅着自己這一雙女兒,只覺得心裏窩火,一個兩個都上不得臺面,半分用場也派不上。

若是個兒子也好,偏偏是兩個閨女,還有一個不是這家的種!

陳嬌兒開口“娘,你也別罵妹妹了,這是沒法子的事。妹夫死了,人家不容,妹妹除了回娘家還能怎樣?”

小程氏一揚手,将手中茶碗裏的剩茶潑了出去“男人死了又怎樣?!橫賴在他家不走,我就不信他們還敢把人扔出來不成?!自己不中用,倒回娘家來瘟着。我能指望的上你們哪個?!”

陳婧然聽着母親狠厲的責罵,不由擡頭,觸到母親那豔麗卻又狠絕的眼眸,忍不住的一陣瑟縮重又低下了頭去。

陳嬌兒倒是潑辣些,并不怕罵,說道“如今已是這樣了,娘你再罵多少也不中用。妹妹到底年輕,再嫁也是容易。”

小程氏鼻子裏哼了一聲“說的輕巧,咱們府上這個境況,還能找什麽樣的人家?!她又是個寡婦,像樣的門楣,哪個肯要?!再說,即便改嫁,咱們家如今的這個樣子,哪裏還能出得起陪嫁?!”她越罵越氣,忍不住向着陳婧然的額角戳了下去“沒用的丫頭,出來時沒帶把兒也就罷了,如今連個婆家也存身不住,還得叫老娘為你操心!譚家老二不是沒成婚麽?你就不曉得用些手段捆住了他?”

陳婧然訝然,原本雪白的小臉騰的一下就紅了,她擡頭不敢置信的看着她母親,毫無血色的唇顫抖着“娘,你這是讓我……”

小程氏擡起眼角,瞪了她一眼“譚家可是皇商,在他家裏站穩了腳跟,你這一世都不愁吃穿了,連帶着也能幫襯幫襯娘家。我記得譚家的老二不止沒成婚,房裏連個用着的丫頭也沒有。這世上貓兒哪有不饞腥的,何況他正當年。你又不是黃花閨女了,怕怎的?”

陳婧然羞的幾乎無地自容,她沒想到自己的親娘竟然會唆使着自己去勾引小叔子。

然而她卻忘了,當初她母親嫁到陳家來,手段可也不怎麽光彩。

小程氏挪了挪身子,似自言自語,又似斥責陳婧然的恨恨道“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麽用?你連個一男半女都沒留下,叫人家挑了理,把你轟出來。”

陳婧然看着自己手上的白玉镯子,心中一片茫然。

生不下孩子,難道該怪她麽?自嫁到譚家,丈夫從來就沒正眼看過她,兩人連一年的夫妻都沒做完,那人就一病死了。

母親提起譚家二爺,陳婧然不由也想起了她那個小叔。

她很怕這個人,從成婚第二日為公婆奉茶時,她便從這個男人眼裏看見了冷淡和鄙夷。她不知道這個小叔為何這般厭憎自己,但本能的繞着他走。

譚家從上到下都不喜歡她,她甚至不明白母親當年為何執意要把自己嫁過去。

小程氏總跟她說,譚家是皇商,家財雄厚,做譚氏婦能一輩子榮華富貴,更要緊的是這門親事是從大姐陳婉兮那裏搶來的。

陳婧然知道,大姐在和譚家做生意,小叔時常去肅親王府找她,回來時必定是春風滿面。

大姐的天香閣做的名動京城,公婆在家中也時常贊許,而她這個同出一脈的譚家大兒媳便越發相形見绌。

她有時候也在想,當初如果沒有搶了大姐的婚事,如果嫁到肅親王府的人是她,會不會一切都不同了?

正當母女三個對着生悶氣的時候,王娘子步履匆匆的自外頭進來。

小程氏見了她,便沒好氣道“什麽事,來的這般魯莽,通報也忘了,規矩都沒了!”

王娘子走的額角生汗,氣喘籲籲道“太太,大小姐回府來了,正在老太太房裏坐着說話呢!她可沒少排揎您老人家,又帶回來多少財物,這會子正當散財菩薩,老太太房裏人都捧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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