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坐到将近傍晚時分,陳婉兮便帶着豆寶辭去。

宋母原想留陳婉兮在府中吃了暮食再去,但陳婉兮憂慮王府裏無主事之人,無人照管,便推辭了。

陳炎亭再未出來見女兒一面,只是差人将豆寶抱到了書房看了看,便使人送了出來。

這直至母子兩個即将離府,他方又出來。

這對父女失和已久,分別在即也并無話說。

陳婉兮抱着豆寶,等候馬車前來。

陳炎亭亦跟了出來,立于階前。

陳婉兮仰頭看着自己的父親,他的面容隐沒在暮色餘晖之中,因而有些看不清神色。而打從自己揭了那件事出來,侯府後宅倒是安靜太平,并無聽到什麽異常動靜。那大夫留了藥方,領了診金已然離府,而那四個婢女似也回去服侍了,仿佛無事發生。

大戶人家便是如此,任憑底下怎樣暗流洶湧,面上總還是平穩的。

這疑惑的石子已經抛下去了,水花是必定會打出來的,無論自己看到還是看不到。

陳婉兮淡淡一笑,低頭哄着咿呀不耐的豆寶。

陳炎亭背手而立,看着餘晖之中的女兒抱着小孫子輕聲哄着的樣子,竟似極了她死去的母親。

他心口微微發緊,不由沉了臉色,開口道“聽聞肅親王不日就要返京,你日常言行需得謹慎些,莫給人留了話柄,徒增口舌是非。”說着,他略一遲疑,便又添了一句“那譚家,既是生意穩固,便少同他們來往為好!”

陳婉兮嘴角揚起了一抹嘲諷的笑意,想自己初到肅親王府時那等捉襟見肘,若不是譚家肯出資自己生意,如今日子還不知怎樣颠倒。而這個身為自己娘家的侯府,除了祖母時不時送點什麽過來,便是隔岸觀火,袖手旁觀。這個父親,又何嘗疼愛過她半分?眼下,卻倒又擺起了一副嚴父的架子,拿婦德教訓起她來。

她回首望着父親,丢出一句“若女兒當初出閣之時,府中能多出些陪嫁,如今女兒也不至于還要出去抛頭露面。”

陳炎亭右手一緊,臉上漫過了一陣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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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兮始終以為,侯府當初克扣了她母親留給她的陪嫁。

此事倒也有幾分蹊跷,當時她的婚事來的倉促,順妃那邊急催着娶她過去,許多嫁妝造辦不及。但當年程初慧帶來的陪嫁,這些年從未動過,長女出嫁該由她帶走。可庫中盤點下來,竟所剩無幾,小程氏一口咬死了更無多的,餘者去了何處,她也不知。

萬般無奈,婚期又緊,只得讓陳婉兮就這樣草率出閣了。

這件事,更加重了父女二人的隔閡。

恰逢此時,馬車到來,陳婉兮抱着孩子上了車。柳莺服侍着,主仆坐穩當了,便吩咐車夫啓程。

車輪飛轉,陳婉兮自窗子裏看着餘晖之中的飛檐翹角逐漸遠去,面色淡淡。

豆寶出來一日,已然累了,偎依着母親,憨憨睡去。

柳莺摸了摸袖子,袖中沉甸甸的令她心安。她悄悄觑了一眼,只見主子面色平和,心下略安,試着說道“娘娘今日回來,倒出了好些事情呢。沒想到,太太竟然有了身孕。”

陳婉兮嘴角彎出一抹淺淺的笑意“當真是沒想到麽?”

柳莺心頭一顫,賠笑道“娘娘跟奴婢說笑話呢,奴婢又不是能掐會算,怎會曉得呢?”

陳婉兮微微颔首“是啊,你當是不知道的。”

柳莺揣摩着陳婉兮話裏的意思,一時也弄不明白,便又說道“三姑娘竟真個回府了,瞧她适才在老太太房裏坐着,一身素淡衣裳,低頭不言語的樣子,倒是怪可憐的。老太太也嘆息她命不好,才嫁過去幾日,就沒了丈夫,如今滿京裏又傳着她克夫的話,往後就更難辦了。”

陳婉兮面色淡漠,一字不發,半日才冷冷道了一句“那是她不中用。”

柳莺嗳嗳笑着“娘娘這話倒狠了些,三姑娘原就是個溫柔腼腆的性子,哪裏經得了這個世道的風霜。”

陳婉兮笑了笑“她溫柔腼腆,招人憐惜。我孤冷倔強,所以我是個讨人嫌的。”

柳莺越發摸不着頭腦,只是順話說道“娘娘這是哪裏話,如今誰不說娘娘精明強幹,是個理家之才呢?就是宮裏的老主子,對娘娘也是另眼相看的。”

陳婉兮靜默無聲,只是看着窗外匆匆逝去的景物,停了一會兒她忽說道“柳莺啊,我素來喜你穩重謹慎,行事又穩妥,不似旁個揚風乍毛,輕狂浮躁,所以我将你帶到了王府,一應要事也都交代給你。”

柳莺聽着,心裏微動,正想笑說兩句蒙主子擡舉之類的言語,卻聽陳婉兮話鋒一轉,沉沉說道“然而,你倒好生謹慎着,別沒了你這段好處才是。咱們主仆緣分,不該這般短淺。”

柳莺一慌,實在不知主子這話從何處而來。她如坐針氈,渾身如被毛刺紮着般的不安,寬袖中的那件物事似是越發沉重,墜的她幾乎擡不起手來。

她想要辯白兩句,然而偏生陳婉兮又并未說明何事,她若硬要剖白表忠,反倒顯得心虛。

饒是這柳莺素日裏機智多變,在陳婉兮這兩句不清不楚的敲打下,竟尋不到應對之詞,硬生生急出了一身虛汗。

她是死賣給侯府的奴婢,但家中實則還有老子娘同一個沒什麽本事的哥哥。若失了陳婉兮的寵信,被攆到下處去,那一家子可真就無活路了。

好在,陳婉兮沒再說什麽,只是依舊瞧着窗外的景物。

柳莺□□着袖口,低頭不語。

馬車疾馳,朝着肅親王府駛去。

侯府之中,陳炎亭目送女兒遠去,方轉回府中。

他踱步于中庭,瞧着眼前足下的兩條石子路,沉吟不語。

一條向東,往上房而去;一條向西,則通往自己的書房。

陳炎亭盤桓了片刻,舉步踏上了東邊那一條。

小程氏已挪回了自己房中,正卧在床上靜養。

大夫已然來瞧過了,她也聽說了陳炎亭來家的消息,原本滿腔期待,指望着丈夫看在自己有孕的份上,狠狠斥責那令自己頭疼不已的繼女。熟料,前頭倒是靜悄悄的,什麽消息也無。

甚而,自己有孕的消息送了出去,陳炎亭竟是連看都不曾來看一眼。

她倚着軟枕,散了一窩烏發,豔麗嬌媚的臉上滿是怨怼,怒沖沖的看着頭頂的帳子,斥道“我替他懷着兒子,他連看都不來看一眼,倒是把那個忤逆的女兒放在心上!這個沒天良的老殺才,難道我肚子裏這個,還比不上那個賠錢貨?!”

陳嬌兒陪在她身側,替她将被褥掖好,柔聲寬慰着“娘,您可別為了這些不相幹的事動氣,傷了肚裏的小弟弟,那可是得不償失。”說着,她端起床畔小桌上放着的描金白瓷小碗,裏面是白氣騰騰的熱湯。

她端着碗送到小程氏唇邊,谄笑着“娘,這是廚房才送來的參茸雞湯,最是滋補身子,您快吃了吧。”

小程氏将頭一扭“不吃!氣都氣飽了,還吃什麽雞湯!”

陳嬌兒捧着碗,兀自不死心的笑道“娘,您當下最要緊的是養好身子,好生下個康康健健的弟弟。待弟弟長大,繼承了家業,您就是老太君,這侯府的家私可不就都是您的了?您眼下氣壞身子不打緊,可就如了那老虔婆和小賤人的意了。”

老虔婆與小賤人,這兩個詞兒陳嬌兒也只敢在沒人的地方說。

她不是侯府的正根兒子孫,能倚靠的只有自己這個親娘,自然是竭力的挑唆着她與陳婉兮的不和。

小程氏靜了一會兒,将頭扭了過來,卻并未打算喝那雞湯。她兩眼看着陳嬌兒,流露出一絲不安,言道“你說,我懷了身孕,侯爺竟不來瞧我。會不會、會不會是他壓根就不打算要個兒子?他根本不稀罕的?”

陳嬌兒見她總是不吃,那熱湯捧在手裏也燙,索性又放下,滿臉堆笑道“娘,你這可就是多心了。天下哪有不想要兒子的男人?何況,爹又是弋陽侯爺,偌大個家私,總要有人繼承。您二老百年之後,也得有個摔盆打幡的人啊。想必是前頭有事,爹給絆住了也是有的。”

她不是陳炎亭的親生女兒,一口一個爹倒是叫的親熱。

小程氏卻捏緊了手裏的帕子,臉上一陣青白,她咬着唇微微搖頭“許多事,你不知道的。”

外人看着,陳炎亭才亡了妻室,便娶了她做續弦,還将她這個大女兒視為己出,便都道她必定是侯爺的心頭寵了。然而,沒人曉得,其實二人成婚之後,陳炎亭待她極其冷淡,在她身上甚少留情。當初有陳婧然,實在是個意外。

而今這一胎……

小程氏只覺得心中陣陣發虛,原本滿腔的怒氣,也在等待之中耗磨成了無力的空虛。

她壓根感覺不到,陳炎亭對她這胎的期待。

陳嬌兒眼珠骨碌一轉,忽然想起些什麽,滿臉堆笑“娘,我前兒聽說,那個肅親王就要回京了。”

小程氏微怔,半晌點頭“我倒是也聽人說起來了,邊疆打了勝仗,朝廷要議和,所以許多将士要撤回。那肅親王,好似還立了什麽大功。”說着,她臉色微暗“這有什麽可高興的?肅親王成了朝廷功臣,炙手可熱,那大姑娘還不更神氣?”

陳嬌兒嬉笑道“娘,您怎麽糊塗了?那王爺原本就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氣,如今又打了幾年仗。他們這樣的人,殺人都是不眨眼的,這猛然回來,聽說自己老婆跟別的男人不清不楚,能幹出啥事來?”

小程氏一愣“你的意思是……”

陳嬌兒陰恻恻道“我便不信,她和那個譚家的二爺,能清白的了!”說着,她回首向坐在一旁安靜無聲的陳婧然問道“三妹,你是譚家的媳婦,你來說!”

陳婧然适才只是默然出神,聽到肅親王要回來一語,更是呆了。被她二姐一喊,卻驚了一跳,不由脫口道“什麽?”

陳嬌兒耐着性子又問“你說,那小賤人同譚家二爺往來甚密,是不是有些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這話音落地,門外卻傳來一道暴怒的聲響“她是賤人,那你又是個什麽東西?!”

母女三個一怔,陳嬌兒的臉立時慘白。

果然,陳炎亭踱步而入,俊逸的臉上一片冷峻,目光鋒利的盯在陳嬌兒身上。

陳嬌兒身子如篩糠般的顫抖起來,她兩膝一軟,滑跪在了地上,哆嗦着賠笑道“爹、爹您是聽岔了,我沒……”

陳炎亭瞧着她,滿臉厭憎,斥道“我還沒老到耳背眼盲,任人當面辱罵我親生女兒,尚且不知!”他将親生二字,咬的重了些,陳嬌兒的臉色便更加難看了。

陳炎亭在屋中來回走了一圈,也不看那才有了身孕的小程氏,重新站在陳嬌兒面前。

陳嬌兒擡頭,正觸到陳炎亭那兩道森冷如電的目光,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滿臉擠出了個笑來“爹……”

話未出口,陳炎亭陡然擡手,一掌掴在了陳嬌兒的臉上。

陳嬌兒只覺面上火辣辣一陣疼痛,半個身子也被打的倒在地下。她捂着臉頰,想哭卻又不敢,牙齒顫抖着,幾乎合不攏嘴。

頭暈目眩之中,只聽那清冷的聲音自上頭落下“人前背後,挑唆我家宅不和,于你有幾分好處?!”

“膽敢這等诋毀我侯府女兒的聲譽,便該将你送交官府!”

“上不得臺面的東西,滾出去!往後不許你再說自己是侯府的女兒,更不許你再向我喊一聲爹!”

陳嬌兒臉上火燒一般,她咬緊了牙關,也不敢再求饒,自地下爬起,匆匆向外跑了。

陳炎亭冷睨着那落荒而逃的身影,胸口那熊熊的怒火,略微平息了些。

他在門外,只聽到陳嬌兒言說,陳婉兮或許同那譚家老二有些不清不楚,便勃然大怒起來。

甚而,還親自動手打了人。

小程氏亦是呆了,本想為自己女兒求情,那話到了口邊頓時就吞了回去。她從未見陳炎亭動過如此大怒,他性格沉穩冷清,即便是家中奴仆犯錯,也不過是交于管事處罰,何曾親自動手,打的還是自己的繼女?

陳炎亭立了片刻,方轉了過來,目光落在床上的小程氏身上,依然是一片冰冷。

小程氏撐着腰身坐起,支吾道“侯爺,您……您別動氣……嬌兒并無惡意……”

她只覺得喉中一陣陣的苦澀,懷着身子的婦人,得不來丈夫的半分愛憐,反倒要替自己不成器的女兒求饒,承受丈夫的怒火,她這是遭的什麽罪!

陳炎亭沒提這事,只是淡淡說道“既懷了身子,便好生調養着,莫為那些不相幹的雜事,煩心擾亂。”

小程氏聽他口氣倒是還好,忙唯唯稱是。

只聽陳炎亭又道“保和堂的大夫,既是醫術不精,往後便不要請了,另換個名醫過來,為你安胎。”

小程氏微怔,口唇顫顫。

而陳炎亭話卻未完“你房中的婢女,很是不好,連主母身懷三月身孕,都一無所知。這等服侍不上心的仆婢,留着也是無用。打發出去,叫管事的另擇好的過來。”

發落完畢,陳炎亭在屋中又來回踱了兩圈,說道“我到母親那裏,還有幾句話要說。晚飯,你便一個人吃罷,晚上也不必等我。”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的向外去了。

望着丈夫冷漠的背影,小程氏頹然坐倒。三月這春風和暖的季節裏,她卻感受到了一股透骨的寒冷。

陳婧然依舊是木然的,父親自進屋到離去,未曾看她一眼,仿佛她是不存在的。

自小到大,父親同大姐雖争執吵鬧不休,可她能感到,父親是看重大姐的,而自己這個三女兒在父親心裏可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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