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待陳炎亭走後,小程氏仿佛被抽離了全身的氣力,癱軟在了床上。
陳婧然慢慢挨了過來,在床畔坐了,低低道了一聲“娘……”
小程氏如夢初醒,驚弓之鳥般的捏住了陳婧然的手,驚慌失措的連聲問道“侯爺為什麽要把我房裏的丫鬟都打發出去?為何不讓保和堂的大夫給我看診了?莫非、莫非他都知道了?”話未說完,她只覺得心口陣陣的發慌,牙根酸軟,兩眼流下淚來,抽噎道“我也是希望侯府後繼有人,才出此下策。萬不得已啊……”
小程氏話說的颠倒,令陳婧然有些莫名,然而她還不及細想,手腕上入骨的劇痛便使她禁不住低低嘶了一聲。
原來,小程氏握住她手腕的力氣極大,十指根根如鐵箍,直嵌入她細白的皮肉之中。
陳婧然吃痛的低吟道“娘,您弄疼我了。”說着,她見小程氏一無動靜,淚珠子卻依舊一顆顆掉落下來,滴在她手背上。
她無法可施,只好任憑小程氏握了,說道“娘,我想爹只是生了二姐的氣,并沒其他的意思。”
小程氏垂首木然,半晌說道“你二姐言語不穩,倒拿我房裏丫頭殺什麽性子?何況,這又和那保和堂大夫有什麽相幹了?竟要一并攆了去!侯爺,怕是都知道了罷?”話至尾處,已近乎顫抖。
陳婧然并不明白她母親在說什麽,只道她是身懷有孕,又突遭變故,一時心神紊亂,胡言亂語起來,低頭想了幾句話,勸慰小程氏“娘,您大約是忘了,那大夫上月來給您請過平安脈,那會兒他可什麽也沒說。今兒過來,又說您氣血紊亂,懷了三月的身孕,那可不是前後打嘴?爹說他醫術不高,也是有因由的。至于那四個丫頭,她們都是您房裏貼身侍奉多年的丫鬟,您懷了幾月的身孕,她們竟敢說一無所知,這可不就是服侍不周麽?所以,爹打發她們出去,也都是正理。”
小程氏心神逐漸平穩下來,她思緒平複,便想明白了這中間的事情。雖說尚有些心虛不安,但那件事侯爺大抵是不知情的。
她臉上複了幾分血色,依着陳婧然,說道“這事我瞞着他,确是我的不對。但他也未免過于無情,我懷着身子,他就在我房中打人攆人,一絲兒顧忌也沒得。哪裏有半分夫妻情分!”說着,她低頭想了想,又道“我也不挑他的理,只是他別再生我的氣就好。”
陳婧然那靜好的臉上,卻閃過了一抹神采“娘,我去替你到爹跟前說和說和可好?”
小程氏微微訝異,瞧了她兩眼,雖說一向看不上這個女兒,但眼下她身邊也沒個能說話出力的人了,遂點頭“那你便去吧。”
陳婧然微微一笑,起身喚過幾個門外守着的婢女,吩咐她們仔細服侍夫人,便出門去了。
彼時天色已晚,陳炎亭正于書房之中在燭火下看書。
外頭人通報了一聲“三姑娘來了。”
Advertisement
便聽那軟底鞋擦地聲響,一素白衣着的女子姍姍而來。
陳炎亭頭也未擡,淡淡問道“天晚,怎麽不陪你的母親,來尋父親何故?”
陳婧然福了福身子,輕聲說道“母親隐瞞孕事,确是母親的錯,女兒替母親賠罪而來。”
陳炎亭聞聲,不由擡起眸子掃了一眼面前的三女兒,她垂首安靜,倒也溫婉娟好,不由來了幾分興致。
他深谙小程氏的脾性,那婦人是個天生畏禍的性子,縮在後面動手腳倒罷了,又怎會出來認了自己的勾當?
陳炎亭唇角微勾,問道“可是你母親讓你來的?”
果然,陳婧然搖頭道“是女兒自己要來的。”
陳炎亭笑了笑,言道“你倒很是孝順你的母親。”孝順母親,卻未說孝順父親,且是在陳婧然言說為母賠罪的情形下,這話不免帶了幾分嘲弄之意。
陳婧然也不知聽未聽出,只是面有憂傷之色,幽幽說道“母親也并非有意欺哄父親,只是打算等胎坐穩了,好給父親一個驚喜。夫婦本當一心,這等大事,母親隐而不告是母親的不是。然則婦人懷胎不易,母親又是這個年歲了,還望父親憐惜。”
陳婧然的琢磨裏,小程氏之所以懷孕不報,必是想等什麽時刻以此為脅,好讨父親的憐愛。而這段心思,又被陳婉兮揭條出來,招惹了陳炎亭的厭惡。她不如過來,直言請罪,陳炎亭看在母親懷胎辛苦的份上,興許就過了此節。
熟料,陳炎亭神色未改,淡淡說道“我并未因此生氣,退下吧。”說着,略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既是疼惜你母親懷胎不易,那便仔細服侍照料着,盡一盡你為人女的孝道。”
陳婧然只道自己的言語奏效,心中高興起來,也不敢多在父親書房耽擱,當下告退出去。
待陳婧然的身影沒入簾外,陳炎亭将手中的書卷合上,擲于桌上“以胎為脅,邀功讨寵,終究也只是個不上臺面的。”
這話冷淡中帶了幾分輕蔑,仿佛在說的并非他的女兒。
陳婧然自然沒聽到這句話,她踏出書房時,迎面正是一陣暖風,風中夾着不知名的花香,中人欲醉。
陳婧然眯細了眼眸,真個有幾分迷醉起來。
周旋帷幄,看來并不怎麽難。
她也是侯府的小姐,陳婉兮能做到的事情,她一樣也能。在譚家受了兩年的氣,她已然夠了。終不能這一世,都叫一個死人和一個沒娘的繼姐,壓在自己的頭上!
這般又隔兩日,陳婉兮同身懷有孕的繼母争執,将其氣倒的傳聞,還是在京中不胫而走。
這尋常百姓,茶餘飯後最愛嚼裹的便是這些豪門貴胄的轶事雜聞。弋陽侯的續弦同大小姐不合,這事在京中已不算新聞,但大小姐把懷孕的繼娘氣倒的事,還是令大夥嚼說了好幾日。
有人便說,必定是新夫人苛待大小姐,這世上能有幾個心善的後娘,人家姑娘如今出閣做了王妃,再回頭必定是要報仇的。
亦有人說,這大小姐的氣也未免太盛了些,到底是懷孕的婦人,真是不知輕重。
更有人模模糊糊的講出,當年弋陽侯陳炎亭原配尚在,這續弦的小程氏便爬上了姐夫的床。這桃色故事,可比後母繼女相争刺激的多,街頭巷尾立時就傳遍了。那些粗婦雜漢湊在一處,便口沫橫飛的談論此事。有的沒的,添了許多進去。
好在程家早已外遷,不然此事鬧出來,連這相府門第的門楣亦要蒙羞了。
雖則弋陽侯府下了嚴令,不準下人談論此事,但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這消息,還是鑽入了小程氏的耳中。
小程氏沒想到,自己人到中年,懷着孩子,還要為當年的荒唐事丢人,自己幾乎就成了全京城的笑柄!她氣生氣死,又羞又惱又恨,卻是一毫辦法也無。當今天子,尚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她不過是個侯夫人罷了。她的胎原就坐的不穩,被這件事一激,身子越發不舒坦起來,只得日日卧在床上養胎。名醫請了無數,湯藥總不離口。
陳炎亭亦無什麽辦法,即便有心要拿幾個亂傳之人,告他污蔑诽謗,但一來京裏傳這些事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總不能一一拿盡;二來,當真如此做了,可就落人口實,敢說這弋陽侯心中有鬼方才要堵人的嘴,說不準還會觸怒上方,越發得不償失。
不如索性不去理會,這些野話傳不過幾天,大夥沒了新鮮也就不再傳了。
陳婉兮在肅親王府裏亦聽聞此事,不過一笑置之。
是日,宮裏傳出話來,她那順妃婆婆有意見她。
這宮中相招,是不能不去的。
雖則每次見順妃,總要聽幾句教訓,但誰叫那是自己的婆婆,又是皇妃,身份擺在那裏。
陳婉兮打疊起了全幅精神,梳妝打扮,預備進宮。
杏染一面服侍她梳頭,一面問道“娘娘,小世子可要帶進宮裏給老主子瞧瞧?”
陳婉兮仔細遴選着首飾,說道“不必了,豆寶這兩日有些咳嗽,怕車馬勞頓,再去見人,越發重了。”
柳莺抱了衣裙過來,言道“娘娘,老主子最疼小世子的,帶了小世子去給她老人家瞧兩眼,也好搪塞一時。”
陳婉兮曉得她的意思,順妃并不中意她這個兒媳,私下相處起來總有那麽幾分尴尬,但她卻極疼愛豆寶這個獨苗孫子,有豆寶總能讓她少說兩句。
然而,豆寶是她的心頭肉,做娘親的怎會抱着生病的孩子當擋箭牌?
她陳婉兮,可不是那等無用的軟弱婦人。
陳婉兮選了一枚嵌了東珠的素面釵子,遞給杏染,淡淡道“不必了。”
收拾妥當,陳婉兮便帶人進了宮。
依着規矩,由宮人引領,徑往順妃所居的承乾宮而去。
這承乾宮有兩進院落,面闊五間,檐角安放走獸,內外檐飾龍鳳和玺彩畫,宮中院落寬廣,種有數株粗壯梨樹,正是花開時節,花香襲人,如玉飛雪,襯的整個承乾宮如冰雪世界。
那黃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生輝,檐下走獸亦如活了一般,神勇威武。
饒是陳婉兮已來過數次,但再見這承乾宮,依然禁不住暗道一聲好氣勢!
這宮室,原是當今太後當年做皇妃時所居。
這太後既非皇帝的生母,亦非先帝的皇後,只是當成她盛寵優渥,皇後故去之後,皇帝将太子交于她撫養。落後,太子登基,她便受封成了太後。
而今,這承乾宮的主人便是順妃,也足見順妃在宮中的地位。
陳婉兮立在宮門前,數着屋檐下的鐵馬,被琉璃瓦耀了眼眸,不覺眯細了眼睛。
宮人曉得眼前這位是娘娘主子的兒媳、肅親王的王妃,通傳之後,便恭敬笑道“娘娘傳召,王妃娘娘請進。”
陳婉兮将心一沉,舉步邁過了門檻。
迎面,只見一中年宮女自正堂出來,走下臺階,笑意滿面的迎上前來。
這宮女生着一張圓臉,身子微微有些發福,瞧着溫柔可親,但那眼角又透着絲絲的鋒利。她衣着較別的宮人不同,插戴的首飾也更見華麗些。
陳婉兮曉得,這宮女是順妃自母家帶入宮中來的陪嫁,名喚嘉楠。順妃在宮中十數載沉浮,多得她出謀劃策之功。故此,順妃将她視作心腹,這底下的宮人也都尊稱她為嘉楠姑姑。
嘉楠姑姑步履如風,走上前來,微笑道“王妃娘娘可是來了,咱們娘娘可一向盼着呢。”
陳婉兮亦有禮一笑“娘娘身子一向可好?”
嘉楠姑姑笑道“都好,只是念着娘娘同小世子。”說着,目光朝陳婉兮身側一瞟,卻不見豆寶的身影,又問道“王妃今兒可是沒把小世子帶來?”
陳婉兮說道“豆寶這兩日有些咳嗽,我便将他留在府中了。”
嘉楠面色微微一滞,随即又笑道“王妃快些請吧,娘娘可是等的有些急了。”言罷,先扭身往後殿行去。
陳婉兮随着嘉楠前行,走過游廊之時,隐約聽見有宮人低聲議論“……王爺要回來了,娘娘可高興得很呢……”“那芳宜郡主那邊……”“所以今兒,娘娘才把王妃傳來……”“可憐王妃守了這麽久,還要……”
這話說得模糊不清,陳婉兮便只存在了心裏,面上一絲也沒顯露出來。
到了後殿,也未經通傳,嘉楠便引着陳婉兮入內。
一路轉進偏殿,果然見一靓妝麗人側身倚在西窗下的貴妃榻上,膝上蓋着一方海獺皮,地下一青年宮女正輕輕替她捶腿。
這麗人一手支臉,眸子輕眯,似在養神,一旁的落地銅鶴香爐口中吐着袅袅青煙。
嘉楠輕步上前,俯身低聲道“娘娘,王妃娘娘到了。”
那麗人輕應了一聲,眼也未睜,只漫聲道“請她坐。”
話音落,便有宮人搬來一張酸枝木拐子方凳,凳上放着一塊繡金赤色軟墊。
陳婉兮瞧這婆婆又拿起架子來,不由唇邊一彎,側身坐了。
她不言不語,只靜觀順妃行事。
順妃今年已年近四旬了,因着保養得宜,依舊是一副風韻妩媚的樣子,腰肢依舊細軟,一張銀盤子臉叫人越看越覺得有味道。
也難怪她多年榮寵,至今不衰。只除了,梅嫔興起的那幾年。
這般竟坐了一炷香的功夫,順妃倏地睜了眼眸,目光落在陳婉兮身上,微微一笑“你這孩子,來了倒一聲不響的,我險些睡了過去。”
陳婉兮心裏曉得,這順妃是想殺自己的性子,晾自己這半日大約也算個下馬威。
她不卑不亢,淺淺一笑“母妃宮務繁忙,又服侍皇上,辛苦了。”
順妃聽了這話,心底卻有幾分不悅。這兩日,梅嫔不知又生了什麽法子,将皇帝連日留在自己宮中,她何來辛苦?
陳婉兮這話,似是在譏諷自己。
順妃盯了她一眼,見她面上笑的和煦,似是全不知情,暗自忖着這宮闱內務,這兒媳婦未必知情,便壓了這段不痛快,坐起了身子。
當下,立時便有兩個宮女上來服侍,挪軟枕,送漱口水。
陳婉兮冷眼瞧着這段熱鬧,微笑不語,亦不動彈。
好容易待這架子擺完了,宮人送了兩盞香片上來,婆媳兩個各取一盞在手。
順妃低頭吃茶,餘光便将陳婉兮上下掃了一番,見她衣着素淨,頭上只以東珠、白玉為裝飾,面上脂粉亦淺淡,幹淨端莊又不落寡淡,頗有一番娴雅之姿,心中暗暗滿意。
因兒子遠在邊關,她是極厭陳婉兮做豔色打扮,總嫌這個兒媳生的過于豔麗,恐有內帷不淨的禍端,但又更厭憎她穿着過于素淡,那又未免咒了于成鈞。
故而,陳婉兮每次進宮,衣着首飾都是仔細選過的,務必使這個吹毛求疵的婆婆一絲毛病也挑不出來。
順妃心中雖是滿意,倒生出了幾分毛躁,随口道“這三年來,我兒出外打仗,倒是苦了你操持內外。”
陳婉兮不知她今日又想做什麽,只應付道“兒媳分內之事,不算辛苦。”
略敘了兩句寒溫,順妃話鋒一轉,忽問道“近來滿京城裏都傳,你歸寧時與自己繼母吵鬧,将懷着身子的繼母氣倒。可有此事?”
陳婉兮倒也料到她大約聽說了,正要答話,卻聽順妃又冷冷說道“你可知,當今聖上推崇孝道。你是皇室兒媳,卻行出這等事來。日前,皇上過來,以此事責問本宮,斥本宮教導無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