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陳婉兮同琴娘依舊坐在偏間裏說話, 梁氏頻頻向她使眼色,她卻只當不見。
她心裏明白,梁氏這意思,是叫她把琴娘打發出去, 免得待會兒于成鈞回來瞧見她, 耽誤了自己的日子。
然而, 這卻是她心底裏的打算,沒人曉得, 她有多怕和于成鈞同房。
自從禦花園裏見他外, 陳婉兮便時時聽到他的兇名, 不是他打砸了宮中的儲水大缸, 便是又同誰比試的時候将人打傷。
明樂帝極不喜他,禦花園一案後, 甚而曾當着一衆皇子與朝臣的面,直斥此子兇悍頑劣, 是為災禍。連帶着順妃也顏面無光,在乾清宮殿外脫簪待罪,跪了一個多時辰。明樂帝最終看在順妃的面子上, 輕恕了于成鈞, 卻罰了這母子二人半年的月俸給二皇子于炳輝養傷。
那次,因着她當時在場,宮裏還派人過來詢問她情形, 然而她答了些什麽卻都不記得了, 只記得自己發了一場高燒, 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
自那之後,陳炎亭便頗為瞧不上于成鈞,曾在書房當着自己的面直言此人莽撞冒失,是個沒有頭腦的匹夫。
後來,因順妃求娶陳婧然不成,父親同這對母子幾乎鬧到了撕破臉的地步。直到皇帝出面彈壓,無可奈何之下,弋陽侯府才把長女推出去擋災。
陳婉兮原本以為,落在于成鈞這樣一個脾氣暴躁的男人手裏,自己怕是也沒有幾年的活路了。新婚夜裏,她幾乎以為于成鈞就是在報複弋陽侯府,把滿腹火氣全都撒在了自己身上,才會那般粗暴的對待自己。
幸而,一道金牌将他叫走,她也得以逃過一劫。
這三年過去,興許于成鈞當年的怒火已然平息了不少,但她依然不敢托大。她是正室,無謂什麽寵愛與否,她也不指望和于成鈞如何的琴瑟和鳴,只消能有個立身之地,能平安順遂将豆寶養大,旁的也都不算什麽。
她不介意當個賢良的王妃,或者說她十分樂意賢良到底。
陳婉兮面上帶着一絲極淡的笑意,握着茶盅蓋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撥着水面漂浮起來的茶葉。
琴娘側首看着她出神的樣子,不覺有些怔了。
陳婉兮察覺,擡手向她一笑“怎麽?”
琴娘說道“我瞧着,娘娘生得真好看,比玉山上的仙女還要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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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兮啞然,忽而一笑,奉承話這兩年她是聽多了,但這樣奉承的還真是新鮮,她睨着琴娘的眼睛,問道“這般說來,你是見過玉山上的仙女了?”
不想,琴娘卻點頭說道“西北邊關的百姓,不少人都見過。玉山上的仙女,容貌極美,心地又慈善,幫過不少人。就是王爺,也曾得她襄助。不然,戰事也不會這般順遂。”
陳婉兮微微一怔,一旁梁氏走來說道“娘娘,該吃小食了,便将小世子抱來吧?”
陳婉兮看了她一眼,明白她是什麽意思,心底嘆息了一聲,點頭道“去吧。”
梁氏答應着,面上挂着笑,步履如風般的去了。
只片刻功夫,乳母章氏便抱着豆寶過來。
豆寶瞪着烏溜溜的眼睛,東瞧瞧西看看,一望見陳婉兮,便伸手要她抱。
陳婉兮将他接過來,抱在懷中,一旁便有丫鬟端了一只描金青瓷小碗過來。
陳婉兮接了碗,取了一支細巧的湯匙,自碗中舀了些奶白的羹湯,喂給豆寶。
豆寶似是早已慣了,嫩紅的小嘴一張便将羹湯吞了下去,小臉上也綻開了笑意。
那青瓷碗中的是牛乳羹,豆寶脾胃虛弱,之前太醫曾叮囑,每日裏飯前要吃上幾口羹湯來暖胃。陳婉兮記在心中,一日也不曾耽擱。
今日于成鈞歸府,凡事比往常自然更改了些許。她原本打算,打發了這邊的事情,再照料豆寶。
然而梁氏卻一時嘴快講了出來,她曉得,這老媽媽的意思是想讓王爺待會兒一眼先瞧見自己這個獨子。
身邊的人好似都在奮力替自己争寵,而自己卻偏偏就沒有那個心思。
陳婉兮瞧着懷中的孩子,嘴邊泛起了一抹無奈的笑意。她放了勺子,擡首卻見琴娘也望着豆寶兀自出神。
她面色薄淡,說道“這孩子,是我的心頭肉。旁的也都還罷了,但若是傷着了孩子,我是斷不會罷休的。”這口吻雖淡,卻透着一股子要人命的狠厲勁兒。
琴娘癡望了豆寶一陣,低下了頭去,低聲道“我想我娘……”
陳婉兮頓時一怔,看她的目光便又柔和了幾分。
梁氏咳嗽了一聲,說道“娘娘,午飯差不離要得了,放在哪裏?”她看了琴娘一眼,又轉而望着陳婉兮。
陳婉兮明白她的意思,王爺王妃用膳,琴娘這個沒名沒分的偏房自是不能上桌的,甚而在旁伺候都是擡舉了她。
她微微一笑,說道“今兒天氣和暖,外頭敞亮,把那張紅木八仙琉璃面的桌子搬到院裏去,就在院中吃。”
梁氏答應了一聲,陳婉兮又向琴娘說道“你随王爺一起回來,也是遠途辛勞,先回房去休整一番。”
梁氏不由嘴邊泛笑,只道她的娘娘小姐總算開了竅,熟料陳婉兮繼續說道“換件衣裳,重新裝扮裝扮,待會兒咱們一道吃頓飯。”
梁氏的鼻子差點歪了,她忍不住又咳嗽了一聲,正要說些什麽,陳婉兮卻側首向她說道“嬷嬷近來似發了咳疾,該請個大夫瞧瞧了。府中有去歲新制的枇杷膏,嬷嬷拿一罐家去吃。才添了個小孫子,別給孩子過了病氣才好。”
梁氏臉色微微一僵,她是看着陳婉兮長大的,哪裏不明白她這話的含義?便是暗指她有病,該吃藥了。這是,嫌着她指手畫腳的多事了。
杏染送了衣裳回來,恰好碰見這一出,眼見梁氏已經窘住了,上前解圍道“娘娘,衣裳已經送去了。王爺沒叫人在跟前服侍,便是之前撥的四個小厮,也都在門外守着。王爺換下來的舊衣,不知怎生處置,還請娘娘示下。”
陳婉兮看了她一眼,面淡如水,說道“照例送到浣衣處就是了,些許小事,也要來問。”
杏染答應着,趁人眼錯不見,向梁氏吐了吐舌頭,梁氏便也忙着退到了一旁,再不敢說什麽。
當下,琴娘便依着她所說,回房休整。
大約半柱香的功夫,外頭忽有人匆忙跑了進來,這人來得急,走的滿頭大汗,進了屋便跪下,粗喘着說道“娘娘,宮裏來人了!”
陳婉兮尚未開口,杏染便已先呵斥道“宮裏來人便來人罷,又不是從未見過!跑的這般急切匆忙,後面是有鬼追着你呢?!娘娘跟前,也這般不知規矩了。”
那人擦了擦頭上的汗,好容易喘勻了,方又說道“是禦前總管太監王崇朝來傳旨的,要王爺娘娘前去接旨!”
堂上衆人先是一呆,頓時都有幾分慌亂,杏染急忙說道“王爺還沒出來,可該如何是好?這誤了接聖旨,皇上會不會怪罪?”
陳婉兮面沉如水,問那人道“可有說什麽事?”
那人回話“沒有。”說着,想了一會兒,又補了一句“王公公面色倒是和善,口吻也和氣的很。”
陳婉兮心中會意,曉得大約是來送适才于成鈞說的小玩意兒了,她面色微沉,斥道“什麽大不了的事,有什麽可慌的?!着人将王公公請到翠錦堂好茶招待,我換換衣裳便去。”言罷,她起身挪步轉進內室。
杏染與桃織跟進來服侍,依着陳婉兮所說,開櫃子取衣裳侍奉她穿戴。
陳婉兮面色淡淡,瞧了這兩個丫頭一眼,見她們一個神色惶惑,一個呆如木雞,心底暗暗嘆了口氣——她身邊如今用着的人,幾個心腹都是從侯府裏帶來的,自小便跟着自己,卻沒經過什麽大事。而王府裏的人自是更不必說了,兩個管家一個是順妃自宮中指派的,去年讓自己尋了個錯處攆了出去;另一個則是莊子上的管事,因着算賬精細,為人精明,卻又忠心可靠,被自己提拔上來。然而這些人,總歸來說都是沒經歷過什麽大世面,臨到大事上難免有不知所措的時候。
以往,于成鈞不在王府,自己獨居于此,自是沒什麽人造訪。除卻順妃不時派人來傳話,這三年來唯一一件大事,便是太後派人傳口谕,将天香閣中所出的面膏鵝脂香列為貢品。
陳婉兮心中思忖着,便開口道“王爺歸府,往後這樣的事必定不少,沒什麽可驚慌的,好不好總有我和王爺在呢。你們又怕什麽?”說着,她頓了頓,又道“王爺得勝歸來,這必是來傳賞賜的旨意的,是好事,更沒什麽好怕的了。”
杏染這方笑道“婢子無用,讓娘娘見笑了。”桃織卻依舊抿着嘴,一聲不吭。
梁氏趁這個空子,一個閃身走了進來,正瞅見桃織自妝奁盒裏取了一支赤金嵌東珠發釵,便忙上前自她手裏接了,一面殷勤着替陳婉兮簪在發髻上,一面說道“娘娘就不該叫那琴娘在跟前,就說她如今看着恭敬,誰曉得肚子裏打什麽主意?來日方長呢,她又是王爺帶回來的人。今兒明明是娘娘的好日子,平白讓人做什麽?再說,王爺分明眼裏只看得見娘娘,叫她杵在跟前,何苦如此?就是賢良,也不到這個份兒上。”
陳婉兮睨了她一眼,正色說道“嬷嬷,我敬您這些年來的辛苦忠心,也敬您這把年紀,您也得顧好自己的身份才成。”一語落地,她自穿衣鏡裏見着穿戴齊整,便徑自邁步向外去了。
梁氏卻愣怔在了當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自小到大,她的小姐可從未向她說過這樣的重話。這可真是大了,自己有主意了。
杏染本要跟上前去,但看着梁氏這般發呆,忍不住又低聲說了一句“媽媽子,您老人家以後還是少插嘴娘娘的事兒罷。聽我的,沒壞處!”便匆匆跟了上去。
陳婉兮一路走到翠錦堂,踏入堂中,果然見地下一排的朱漆箱子,那位大內總管太監王崇朝正坐在正面上首的椅上,端着茶碗品茶。
一見陳婉兮到來,王崇朝不慌不忙的起身,向她拱手弓腰“見過王妃娘娘。”
陳婉兮微笑颔首“王公公好,茶水可還對胃口?”
王崇朝淺笑回道“肅親王府裏的物事,自然都是好的,娘娘實在客氣了。”
陳婉兮但笑不語,同他相對而坐,打量了這太監幾眼。
這王崇朝大約三十五六,身穿一領飛魚服,白面無須,五官清秀,因是內官緣故,頗有幾分陰柔之美。然而,如今的世風,男子亦華服美冠,脂粉敷面,但這王崇朝雖是個內官,卻并無絲毫的脂粉氣,臨近時倒還隐隐有些梅花冰片的凜冽氣息。
此人原是慈康太後的侍從,當年太後還是皇妃時,便随侍左右,因辦事妥帖,忠心可靠,頗得太後信賴。後來,明樂帝登基,太後思慮他身邊并沒有一個周到之人,便叫這王崇朝去了禦前。
陳婉兮對這個內監倒是有幾分好感,當初她才嫁入肅親王府時,順妃在宮中失勢,于成鈞也是個不受皇帝待見的王爺,且還被發去了邊關,順妃在宮中往日風光時得罪過的人,并一些拜高踩低、略有頭臉的宮人,捎帶着連陳婉兮一道瞧不起,她入宮時沒少看這些人的白眼。
唯獨這個王崇朝例外,他對誰都一樣,合乎規矩,不卑不亢,不因人風光位高更多一分推崇,亦不會因人失勢落魄而欺淩踐踏。
大概也正是因此,王崇朝才早早的當上了大內總管太監。
陳婉兮問道“王公公既是來傳旨的,我家王爺這會兒不便過來,可否先告知妾身何事?”
王崇朝笑了笑,說道“只是皇上體恤王爺辛苦,賞了些東西。此外,尚有一件好事。”
陳婉兮好奇道“好事?”
王崇朝看着她,面色不改,只是頗有深意道“于王爺并肅親王府而言,的确是好事。”
陳婉兮心中有些異樣,天生的敏感令她察覺出這話似是弦外有音,卻又猜不出來。
略坐片時,于成鈞便已到來,他步履生風,大步上前,向着王崇朝拱了拱手“王公公,久違了。”
王崇朝亦連忙起身,俯身向他下拜“奴才見過肅親王,王爺萬福。”
于成鈞卻親手扶他起來,大笑道“你同我算是舊相識,多少年的交情了。想着在宮裏時,我闖了多少禍,虧得你替我在皇上跟前周全,我很是承情。如今,何必如此多禮?”
王崇朝卻并無一絲驕矜之色,依舊是那副淡然的笑意“王爺擡舉,奴才心領。規矩如此,奴才不敢不遵。”
陳婉兮在旁冷眼瞧着,只見于成鈞談吐笑語,揮灑自如,同這王崇朝一來一去,既顯得熱絡又不過于親昵,沒跌了身份,三言兩語之間就把往昔情分拉了出來,不由心中暗道這男人倒也并非全然的粗率直腸,卻還頗有幾分頭腦心機。
客套了一番,王崇朝便即宣讀聖旨,這夫妻二人跪下聽旨。
“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亂以武。肅王于成鈞者,朕之三子,骁勇善戰。前有西北蠻族肆擾,爾奉旨出征,大敗敵寇,庇佑子民,威震夷狄。特賜禦制金絲琉璃盞一對、禦制新書四部、福祿壽宮紗四匹、貢茶兩罐、禦制金餅四十枚、紫金繡鸾刀一口,以為嘉獎!”
陳婉兮聽着,果然如之前王崇朝所說是特為賞賜而來,心中卻并無平靜之意,反倒越發忐忑起來。她自己倒也莫名,不知這段心緒到底從何而來。
于成鈞聽着,耳朵動了動,未有欽此二字,這段聖旨尚且未完。
果然,王崇朝頓了一下,繼續念道“其妻陳氏,夫遠在邊關而治內有方,婦德堪昭,特封為一品淑慧國夫人,欽此!”
這一段念畢,陳婉兮與于成鈞倒是一齊怔了。
燕朝自建國起,改前朝舊制,置國夫人這一頭銜稱謂。其因始于建國之初,有位臣子婦曾于國有大功,竟至無可封賞,高祖皇帝便親自賞賜了“國夫人”三字,以來褒獎天下有大功大德的婦人。自開朝至今,得此稱謂的婦人,滿共也不過十人而已。
陳婉兮雖說這兩年獨守空閨,獨自撫養孩兒,治理偌大一個王府也算井井有條,但如此這般也不過是婦德甚佳,怎樣也不能說是于社稷有大功。皇帝忽然封她為夫人,這卻是何意?
陳婉兮尚自未從驚詫中回過神來,卻已聽身側于成鈞高聲道“臣,謝主隆恩!”
她便忙忙的跟着叩首下去。
接過聖旨,兩人自地下起來,王崇朝莞爾道“恭賀二位。”
于成鈞還未開口,陳婉兮卻已先問道“敢問公公,皇上這是何意?如此厚恩,妾身愧不敢當。”
王崇朝淡淡一笑“總是天恩浩蕩,王妃娘娘又何必妄自菲薄?”
陳婉兮還想再問些什麽,于成鈞卻忽然扯了一下她的手,她看了他一眼,沒再言語。
王崇朝又道“皇上還有一道口谕,下月寒食節,園中擺宴款待群臣,亦有為王爺接風洗塵、賀功之意。”
于成鈞自又是一番謝恩不在話下。
事畢,王崇朝趕着回宮複旨,也不肯多坐,匆匆去了。
陳婉兮立在門邊,看着王崇朝的背影兀自出神,于成鈞卻忽然走上前來,與她并肩而立,攬了她的腰肢,向她笑道“如何,你家爺們兒能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