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陳婉兮将茶碗擱在了一旁的桌上,取了帕子不着痕跡的擦拭了裙上的茶水,而後便款款起身,面上挂着一抹淺笑。

她眸光盈盈,如一泓秋水,清澈中帶着一絲涼意,落在門上。

果然,那一聲落地之後,一身材魁偉的男子,大步邁進門內。

這男子生得高大健壯,五官深邃,鼻梁高挺,不知是不是因在西北疆場待了許久,皮色黝黑略有幾分粗糙,身披一領玄色皮甲,烏黑的甲面已剝脫了幾塊,足下蹬着一雙半新不舊的皂靴,靴面微有塵土,褲邊竟還濺着幾星泥點子。

陳婉兮眉宇輕蹙,但随即舒展,她帶着一抹得體的笑意,向那男人微微屈身行禮“妾身恭迎王爺。”

于成鈞大步流星的走上前來,竟是二話不說,環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摟在了懷中。

陳婉兮壓根沒想到于成鈞如此不遵世俗禮節,衆目睽睽之下就來抱她,心頭微驚,更有幾分手足無措。她輕輕掙了一下,卻覺這男人的身軀仿佛是鐵鑄的一般,就如一堵厚實的牆,竟是動彈不得分毫。

男人箍着她,那成熟男子的氣息熏得她面紅耳赤,心跳一陣快似一陣。

她還從未遭遇過這種事情,于成鈞真是個不按牌理出牌的男人。

正在無措之時,粗嘎的聲音在耳邊低低響起“好香……”

陳婉兮的臉頓時如煮熟的蛋一般滾燙,她切齒道“快放開,成什麽樣子!”

于成鈞抱着懷中的溫香綿軟,心中頗為惬意滿足。

陳婉兮生的窈窕高挑,身段玲珑有致,纖秾合度,洞房那夜他便已領教過了。那份滋味兒,讓他魂牽夢萦。這好容易沙場滾了三年,留得一條性命回來,他踏進家門滿心想幹的頭一件事,便是好生抱一抱他的王妃。

女子的身軀,和男人大為不同,溫熱柔軟。陳婉兮的身上,還有一抹似有若無的玉蘭花香,冷香清甜,中人欲醉。他才從順妃的承乾宮出來,母妃身上那股子濃烈的脂粉香氣,每每弄得他想打噴嚏。可陳婉兮身上的氣味,卻令他迷醉。

然而,他沒迷醉多久,就聽見了懷中女子那幾近咬牙切齒的一聲“快放開,成什麽樣子!”

于成鈞挑了挑眉,她是他明媒正娶來的王妃,這兒又是他的府邸,他抱她又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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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這般想着,他還是松開了雙臂,眸中含笑的看着懷裏的女子。

陳婉兮急忙退開一步,卻又發覺她的手還被于成鈞拉着,她頗有幾分無奈,擡頭卻撞進了他的眸中。

烏亮漆黑的眸子,映着她的影子,似還含着一抹含義不明的笑意,令她心猿意馬。

陳婉兮別開了頭去,心中不因不由的冒出一個念頭以前怎麽沒有瞧出來,這男人有一雙風流的眼睛。

她輕輕撩了一下鬓邊散下的發,打眼望了一圈堂上,見一屋子的下人都垂着頭,嘴邊卻都含着笑,不由臉上紅暈更甚,心裏找了幾句話,嘴上說道“王爺一路辛苦,遠道歸來,必是風塵滿面。妾身已吩咐沐房裏備下了熱水,請王爺前往沐浴更衣。”

于成鈞看着她,唇邊忽然泛起了一抹頗有幾分深意的笑,他将陳婉兮那柔弱無骨的小手用力揉搓了一下,說道“王妃處置妥當,本王當然遵從。”

說着,他正欲邁步,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對陳婉兮說道“待會兒,宮裏大約會送來一些小玩意兒,你看着收了吧。”

陳婉兮的手被他揉的生疼,這男人的手跟锉刀似的,掌心似是老繭滿布,力氣又極大,好容易撒了手,她低頭看了一眼,果然手背有些泛紅,不由心中嘀咕了一句果然是個莽夫。

然而到底他是王爺,她也只能在心中發發牢騷了。

于成鈞說完那話,已擡腿向後面走去,才走到後門檻上,卻又退了回來。

陳婉兮有些莫名,淺笑問道“王爺還有什麽吩咐?”

卻見于成鈞面上帶着幾分尴尬,他摸了摸鼻子,忽然說道“那個,沐房在何處?”

陳婉兮一陣啞然,旋即明白過來,雖有幾分好笑,還是預備吩咐個人帶他過去。

她側首,目光在幾個近身侍婢臉上轉了一圈,落在柳莺臉上時,不由笑了一下。

柳莺回屋怄了一會兒的氣,便過來服侍了。這會兒見着王妃沖她笑,便以為陳婉兮屬意于她,正想含笑接下,卻聽陳婉兮說道“桃織,你引着王爺過去,吩咐幾個人伺候王爺洗浴。”

柳莺臉上的笑,一下便僵住了,上不上下不下,落得好一通難堪。她微微有幾分慌亂,惶惑之中驟然瞧見杏染立在陳婉兮身側,滿面譏诮的神色,伸出一根指頭來,在面頰上輕輕一刮。她的臉便騰的一下紅了,慌忙低下頭去。

桃織愣了一下,沒料到王妃居然将這差事交給了她。她是個實心的丫頭,并未多想,道了一聲是,便挪步上前,向于成鈞低頭說道“王爺且随婢子來。”說畢,邁步出門。

陳婉兮這院子,自後面出去,是一條小道,走不上幾步便是沐房所在,打沐房那兒再折道便是往廚房去了。

于成鈞看着周遭的青石板牆,牆上垂下幾縷淩霄,未到花開的季節,看不到那燦爛的橘色花朵,唯獨枝葉生得繁茂,點綴的一牆碧翠。

他看着前頭只顧低頭走路的丫鬟,她穿着一件半舊的湖綠色比甲,頭上挽了雙丫髻。他認得這個丫頭,是當初陳婉兮過府時的四個陪嫁之一。因他同陳婉兮成親那會兒,連夜都沒過就匆匆上了戰場,他對陳婉兮那幾個丫鬟也不甚熟稔。

四下一片寂靜,唯有桃織那軟底弓鞋的擦地聲響,她垂首不言,只一昧的朝沐房走去。

“你叫桃織?”

這一聲自脖子後響起,将桃織驚了一跳,她吶吶的點了點頭,小聲回道“回爺的話,奴婢叫桃織。”

于成鈞掃了這驚如小鹿的丫頭幾眼,又問道“你服侍王妃幾年了?”

桃織低頭回話“奴婢打從七歲那年跟着娘娘,如今也有小十年了。”

于成鈞點頭道“那也算是老人了。”一言未畢,他轉而問道“爺這兩年不在府上,王妃過得如何?可有人難為她麽?”

桃織想了一會兒,說道“娘娘很好,她一人獨居在此,也沒什麽人會來難為。就是……宮裏的老主子,不時便将娘娘傳入宮裏去訓話。”

于成鈞濃眉微擰,問道“母妃時常将王妃招入宮中?”

桃織先點了點頭,須臾卻又搖了搖頭“也不是很頻繁,只是近一年來,每月總有那麽四五次。”

說話間,兩人已到了一處房舍跟前。

于成鈞瞧了一眼,只見這是座青石板建成的房舍,面闊三間,兩邊未用對聯,窗子上蒙着皮子,非似別處一般用了明瓦,心中琢磨着這兒便是那沐房了。

果然,桃織停了步子,轉身向他恭敬說道“王爺,這兒便是沐房了。奴婢不便入內,裏面自有小厮服侍。”

于成鈞點了點頭,道了一句“去吧。”便登上臺階,推門而入。

桃織立了片刻,想着回去複話,便走了。

于成鈞進到室內,只見門前迎面攔着一道玉石屏風,繞過去正堂上安放着兩張長榻,枕頭鋪蓋齊全,看來平日裏陳婉兮洗浴過便常在此歇卧。

擡頭,正上方懸着一塊牌匾,寫着四個字“蘭洲芷溆”。細觀那字跡,清秀細麗,似出自女子之手,于成鈞瞧着,不由挑眉一笑——這多半是他王妃自己的手筆。

再看四處,擺設有鮮花香草,玉做的擺件兒,精致講究,便如小姐的閨房一般。

一個沐房尚且如此布置,她的卧房還不知怎樣的考究。

正在此時,一邊掩着的門開了,大股的水汽頓時彌漫開來,有四個身着短衣褲的小厮自裏面出來,齊聲道“小的們來服侍王爺洗浴。”

于成鈞點了點頭,這幾人便上來,替他脫了衣袍鞋襪,露出那精悍強健的身軀,連同前胸後背上那橫七豎八猙獰滿布的疤痕。

房中靜谧無聲,卻不知是誰,輕輕嘶了一聲。

燕朝重文輕武之風甚烈,連帶着時下的男子,也皆以文弱為美,華服美冠不罷休,甚而還有塗脂抹粉的。如于成鈞這般孔武有力,陽剛之氣十足的,實在罕見。

好在,這四個小厮都是王府裏管教出來的,心中驚嘆歸驚嘆,面上還是平靜如常,手腳麻利的伺候于成鈞寬衣解帶,散了發髻,入內洗浴。

于成鈞在沙場久了,不慣人貼身侍奉沐浴,便吩咐他們在外等候。

四人恭恭敬敬道了一聲是,齊齊退了出去,帶上門往外走時,心裏卻都冒出了一個同樣的念頭王妃看着嬌滴滴的,受得了王爺麽?

于成鈞看了一眼這沐房,他原道是屋中擺設屏風沐桶等物的所在,不想這地方竟是在地上鑿了一口池子,四角皆有一尊石雕的獅獸,獸口中不住有熱水湧出。

他不由暗嘆了一聲,陳婉兮倒是好大的手筆。

這是一處自流池,于高處建有一座儲水池,其內注滿熱水,經由下處四根管道接入那獅獸,再由獸口湧出,進到這池中。

這等自流池,終究靠的還是人力,只取其流水的意趣,營造起來頗費人工物力,算起來于成鈞也只在皇宮之中并幾處皇家園林裏見過。

他心中念頭微轉,步入池中,池水逐漸沒過了他的身軀。

他靠着池壁,頭枕雙手,池水溫熱,令他舒适不已,水中不知混了些什麽,不甚清澈卻十分的盈潤。

這等富貴滋味,他已是三年沒有嘗過了,當下禁不住閉上了雙眸,輕輕嘆息了一聲。

他走前,肅親王府是一片荒蕪。

那時候,順妃不知是不是打聽到了什麽,急催他和陳婉兮成婚,一切尚未預備好,甚而連王府都修的半半拉拉,便将陳婉兮娶過了門。

原本打算着,等成婚之後,他必定好生經營,給她一個安然的所在,為她支撐起一方天空。

誰曾想,造化弄人,他竟然夤夜上了戰場,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裏,他也始終記挂着家中的嬌妻幼子,想她一個初為人婦的柔弱女子,獨自在京中王府裏不知要怎麽捱過去。雖有娘家可以依靠,但她是素來不受父親喜愛的,嫁了人更不能指望什麽了。

今日歸府,一切所見倒頗為出乎他的意料。

陳婉兮竟靠一己之力,把王府經營的有聲有色。一路過來,于成鈞也留心打量了,王府闊綽華麗,卻又并非一昧的塗油抹朱,奢華之中更有別致雅韻,比如眼前這方沐池,便修建的甚是古樸,意趣盎然。

她的來信上,總說一切安好并無別話,王府之中的細碎變故,他一無所知。

于成鈞倏地睜開了眼眸,亮如點漆的瞳子裏閃着一抹興奮的光澤。從前,他還真是小看了她,如此也好,這般的她倒更為有趣。

想到此處,他心中卻又有幾分不自在。

肅親王府,是他的府邸,他的妻兒也在此處,這本該是他家的所在,他竟全然陌生。

王府大修,早已不是他當初見過的樣子,四處都是陌生的亭臺樓閣,陌生的臉孔。

連沐房在哪裏,他都不知道,還要一個丫鬟領路。他仿佛不是一個遠道歸家的丈夫,而是一個前來造訪的客人。

于成鈞掬起一捧水,淋在自己頭頂,長出了一口氣,唇邊卻勾起了一抹笑。

不論如何,這裏終歸是他的家。

打發了于成鈞離去,陳婉兮重新落座,臉上的紅潮漸漸退去,但看見滿屋下人那忍笑的樣子,卻又重新紅了起來。

一旁侍立的梁氏,眼看她眉宇緊蹙,俏臉暈紅,曉得她羞惱起來,忙咳嗽了兩聲,呵斥道“王爺來家,一個個都似木頭般的杵着,連杯茶也不曉得倒,養着你們有什麽用?!眼瞅着近晌午了,還不快下去預備酒席!”

她這話說的甚是沒理,适才于成鈞一進來便抱着陳婉兮,才分開便被陳婉兮攆去沐浴更衣,哪有上茶的餘地?如此說,不過是替衆人打了個圓場,再把不相幹的下人打發出去,免得陳婉兮越發不自在。

當下,除了陳婉兮的貼身二婢,其餘人等都道了告退,徐徐出去。

陳婉兮笑了笑,端起茶碗想吃茶,卻覺茶水已經冷了,只得重新放下,說了一句“還是嬷嬷老辣,行事周到。”

梁氏陪笑道“王爺這是許久不見娘娘了,心裏不知怎的渴想,猛然見了立時就失了分寸。如此可見,王爺滿心裏都思念着娘娘,壓根就沒有別人呢!”說着,便朝琴娘那邊一努嘴。

陳婉兮瞧她神色,便知她在暗裏朝琴娘施壓,要她明白即便王爺歸府,依然是王妃為尊。

而陳婉兮心中倒也有幾分詫異,于成鈞進來的時候,是直奔自己而來,竟好似沒瞧見琴娘一般。若說他是做戲給自己瞧,那也未免忒像了。

她淺淺一笑,向琴娘說道“本當遣你去服侍王爺洗浴,只是想着你初來乍到,各處不熟,還是交給丫頭了。”

琴娘倒是有些愣怔,這伺候爺們洗澡的事,她可從來沒幹過,即便是跟着羅子陵的時候,也不曾為過。

她不由臉頰微紅,磕磕絆絆的說道“我、我自當是聽憑娘娘差遣的,但是這等、這等事,我實在做不來。”

陳婉兮微微詫異,頓了頓,便問道“你服侍王爺,竟不曾伺候他洗浴?”

琴娘的臉越發紅了,說道“我是從青陽館驿那兒才跟的王爺,從前真沒幹過這等事。”

陳婉兮這方醒悟,這女子怕是上個主家臨時起意,将她送給于成鈞的。想及此,她心中倒是起了幾分憐惜之意,這樣的女子命從來不由自己,像個物件兒一般的被人送來送去。

她緩了神色,颔首微笑“你安心,你若安分守己,我也會好生待你。”

琴娘懵懂,回道“我一定盡心竭力好好服侍王爺王妃。”

兩個人雞同鴨講,話裏意思走了個兩岔,卻還能對上。

少頃,桃織回來,報道“已将王爺帶到了,王爺不讓人服侍,我看着金寶他們四個出來了,我便也回來了。”

陳婉兮點了點頭,思索了一陣,說道“去卧房裏開箱子,取王爺的衣裳送過去。”

恰逢此時,柳莺提了壺過來,在王妃的茶碗裏注滿了熱水,陪笑道“那箱子的鑰匙在我這裏,桃織才走了一趟,娘娘不如差我去吧。”

陳婉兮擡眼,看着她那秀美恭敬的臉,忽然一笑“你去開箱子——”

柳莺正想含笑應下,卻聽陳婉兮又道“衣服讓杏染送去。”

柳莺面色一僵,只得強行扯唇笑道“是。”

待這兩個婢子進了內室,梁氏方才上前,低聲說道“娘娘既嫌這婢子不安分,趁早打發了也罷,何必如此?”

陳婉兮端起茶碗來,輕啜了一口,淡淡說道“我留着她,自有些用處。”

這兩個丫頭進了內室,柳莺咬唇不語,自腰上取下鑰匙,俯身去開箱子。

杏染在後頭冷眼瞧着,壓低了聲嘲諷道“你打量你那點小心思,誰都不知道?娘娘的眼睛亮着呢,我倒勸你一句,你那些小把戲還是好生揣着,別哪日錯了腳再崴了,那可現眼現大了!”

柳莺不言不語,任憑她冷嘲熱諷,半晌她忽的起身,捧着一套衣裳鞋襪轉過來重重塞在杏染手裏,向她一笑“拿去,仔細捧着,別走錯路崴了腳,把衣服跌泥了,挨娘娘的呵斥。”說畢,便轉身向外走去,背過身去時卻抹了兩把淚。

杏染本就是個急性子,挨了她這一句越發氣惱,頓足道“你就只顧牙尖嘴硬吧,每夜裏偷看的什麽,你以為我不知道麽?!我就等着瞧哪日事發了,看你的好戲!”

柳莺聽得這一句,面色微白,步子有些踉跄,卻還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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