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陳婉兮伴着豆寶, 宿在閨房之內,自是聽不見于成鈞那子夜咆哮。托着兒子的福,這一夜算是擋過去了。甚而在入夢之際,陳婉兮那豔麗的朱唇畔還噙着一抹極淡的笑意。

這一晚, 于成鈞是輾轉難眠, 陳婉兮卻是一夜清夢。

翌日清晨, 陳婉兮正在房中梳妝打扮,杏染打了水匆匆走來, 向她低聲道“娘娘可知, 昨兒夜裏, 王爺在哪裏歇宿的麽?”

陳婉兮略微側了側臉, 看着水銀鏡中梳理好的松鬓扁髻,心中頗為滿意。

這發髻極不好打理, 既要梳的如雲霧般蓬松,又不能有分毫淩亂, 甚是考驗梳發之人的功底。

她沒理睬杏染,只是向着梳頭的桃織微微一笑“極好,很是妥帖。”

得了王妃的誇贊, 桃織的臉上微微泛了些紅暈, 她握着象牙梳子,抿唇微笑不語。

陳婉兮便自鳳鳥紋妝奁裏取了一支牡丹點翠流蘇,遞給桃織要她插戴。

杏染看陳婉兮始終不睬自己, 心中有些急了, 又說了一句“娘娘當真不想知道麽?”

陳婉兮這方睨了她一眼, 面色冷淡,漠然道“想說便說,不想說就幹你的去。裝神弄鬼,什麽了不得的事?”

杏染一早急匆匆的出去,打探了消息回來,在主子跟前沒讨了好,反倒挨了幾句呵斥,正自讪讪的,忽聽陳婉兮又道“左不過就是西跨院罷了,他還能去哪兒?”

杏染看她松了口,連忙賠笑說道“娘娘倒是猜錯了,并不是呢。王爺昨兒哪都沒去,竟是在書房裏歇了一夜呢。”

陳婉兮微微詫異,她自忖着,那厮瞧着一副性急好色的樣子,昨兒雖是被她攆出了房去,府中現放着一個活色生香的美人兒,他竟沒有過去?

她面上只怔了怔,旋即明白過來想必是與她口角一場,敗了他的興致,方才如此。

陳婉兮想着,一眼瞥見杏染臉上那副興奮雀躍的神情,便冷冷開口道“想必王爺遠道回來,一路辛苦,所以獨個兒安歇了。”

杏染拍手道“啊呀,娘娘,您就總這般想。王爺滿心裏分明只有您一個罷了,昨兒若不是您把他推出去,王爺就留在這屋裏了。就是出去了,王爺也沒到別處去,自己獨個兒歇宿了一夜。可見,王爺心裏只有您一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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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兮冷笑了一聲,欲待要說——當真如此,那邊放着的琴娘卻又是怎麽回事?但細想這話又好似自己吃了醋一般,索性沒提。

她開了香脂盒子,一面勻臉,一面說道“昨兒夜裏說的,今日務必請個大夫來家替豆寶瞧瞧。那等哭着,我也是揪心。”

正說話間,卻聽外頭廊下傳來語聲“你既是王妃的貼身侍婢,怎麽不在屋中服侍,倒在這裏灑掃?”

這話音落,另一道柔軟女音響起“回王爺,娘娘近來不缺人侍奉,所以将我遣在這裏。”

聽這話音,一個是于成鈞,另一個卻是柳莺。

陳婉兮柳眉微揚,暗道了一聲這丫頭還真是按捺不住,這才第二日罷了。便說道“去将她叫進來,免得她在王爺跟前胡亂搬弄舌頭。”

杏染答應了一聲,提步走了出去。

陳婉兮面上鎮定,心中卻有幾分惴惴的,昨兒夜裏她才跟于成鈞鬧了一場,今兒一早于成鈞便又過來,是來興師問罪的麽?

王府傳聞,昨兒夜間肅親王進了王妃的房又出來,獨個歇宿在書房裏,到了子時忽然怒吼絕不肯饒恕王妃。這消息,在下人堆兒裏傳的極快,一個個說的有鼻子有眼兒。有人便猜是王爺夜裏同王妃談論琴娘名分一事,兩人談不攏,王爺這方大怒,畢竟白日裏飯桌上的事,大夥都瞧見了;亦有人雲,這王爺是個武夫,又在軍中待了三年,舉止必定粗魯,夫妻兩個夜裏相處必定不能相諧,王妃偏又是個臉酸的性子,不知說了什麽,惹怒了王爺。

衆人揣測紛纭,說什麽的都有,只是大夥心裏都一個念頭王爺才回府,就同王妃鬧得這般僵,往後這府裏情形如何,還真不好說。

只有那兩個在書房上夜、今晨替于成鈞收拾被褥的小厮,從書房出來時滿臉的古怪之情。

這消息,也傳到了陳婉兮耳中,她只下了嚴令不許人再亂嚼主子的舌根,這心中卻也不怎麽踏實。

這厮是個莽夫,又是沙場上打過仗見過血的,莫不是越想越氣不過,走來打她吧?

她心中默默思忖着,在臉上勻了幾點胭脂,手心裏竟出了些薄汗。

杏染走到廊下,果然見于成鈞正同柳莺說話。

柳莺穿着一件銀紅色對襟薄羅小衫,腰中系着一條嫩黃色煙紗裙子,雖是舊日裏的衣裳,卻顯然是精心搭配過的,明媚春光之中,顯得格外嬌俏。

然而,她的臉上卻是脂粉未施,一張素淨的臉蛋,沐浴着晨曦。

柳莺兩眼望着于成鈞,眸光之中流瀉出一些癡意,還有幾分說不清的心緒,她輕輕開口道“王爺不記得了,那時……”

她話未說完,就聽得兩聲冷笑。

柳莺仿若被撞破了什麽,臉霎時一片雪白,她垂下頭去,微微躬身向一邊退了兩步。

于成鈞瞧着她這幅模樣,微有不解,不知這丫鬟适才好端端的說話,怎麽杏染一來便畏縮如此。

杏染快步上前,先向于成鈞道了個萬福,笑盈盈道“王爺快請入內,娘娘在裏面候着呢。”

于成鈞掃了這兩個婢子一眼,一個畏手畏腳,一個又似有幾分跋扈,他是鬧不明白這些女人搞什麽把戲,摸了摸下巴便往屋裏去了。

獨留下兩個婢子,站在院中。

柳莺望着于成鈞那寬闊的肩膀,目光流連不已,正自癡想出神時,忽聽得身後一聲嗤笑“狐媚惑主的東西,才一日的功夫,尾巴就露出來了!”

柳莺滿臉熱燙,猛然回首,目光冷厲。

杏染倒是全然不懼,将小巧的下巴一揚,與她對視。

半晌,柳莺忽嘆了口氣,扭身要走,杏染卻揚聲道“兩面三刀、不知羞恥的下作玩意兒,娘娘真是白疼了你了。這才幾日,娘娘眼皮子底下就鬧騰起這個事來!你不覺得虧心嗎?!”

柳莺自小到大,哪裏聽過這等重話,氣的渾身顫抖不已,回了一句“我虧心不虧心,統不與你相幹!”丢下這一句,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杏染看她自回房去,啐了一口在地下,方又轉了回去。

柳莺倒沒去旁處,而是走回了自己房中。

時下正是清晨忙碌時候,一應人等都出去當差,房中空無一人。

她進了房,便撲倒在床上,痛哭起來。

她的命是不好,可也不是合該天生叫人作踐的。打小兒,誰不誇她生的好,将來必定嫁個好人家?誰曉得她親爹老子經營不善,硬生生敗了家,只得把她賣入侯府,與人為奴。她本該是小姐太太的命,卻變成了服侍人的奴才。

如此也還罷了,憑着她的聰慧天分,她該是能為自己掙條路出來的,并且她也是有這個機緣的。

然而如今王爺回了府,娘娘卻把她吊了起來,不上不下,不冷不熱,倒叫杏染動辄來折辱她,甚而連那些二三等的小丫頭子們也敢跟她頂起嘴來,這軟刀子殺人,無形卻又誅心。

從進肅親王府起,她便是最有臉面的一等丫鬟,哪裏受得了這個氣?

娘娘把她當賊一樣的防,當年的事也都絕口不提了,她怎能甘心?

這翻身的機會,就近在咫尺,她卻偏偏只能看着。

柳莺哭了一陣,自床上爬了起來,揉了揉眼睛,拿窗臺上的鏡子照了照,在眼下蓋了些脂粉。

窗戶外頭,有人低聲喊道“柳莺姐姐,你家裏人來瞧你了,還在老地方。”

柳莺忙答應下,坐了一會兒,自床下摸出了一個包裹。下地走到門邊,将簾子掀了一條縫,瞧外頭無人行走,便閃身出去。

她一路走到了東角門處,一路索性并未遇到什麽人。

這東角門,是王府裏每日晨間倒夜香的所在,開門出去是一條背街的窄巷,巷中無有人家,尋常也無人走動。

柳莺走來,果然見一條瘦長的身影在門邊等着。

一瞧見那人張頭張腦的樣子,柳莺心中便生出了幾分不耐。她走過去,将懷中的包裹塞給他,一語不發。

那人是個青年男子,颀長的身材,穿着一身灰色長袍,生的倒是清秀。

他接了包裹過去,捏了捏,頗有幾分不滿“這個月,怎麽才這點子?”

柳莺冷淡說道“知足罷,以後越發沒有了呢!”

那人摸了摸鼻子笑了笑,說道“妹妹別氣惱,我這也就是随口一說,能多賣些,那不是也能多貼補些姨爹姨母?”

柳莺冷笑了兩聲,低聲道“阖家子人,都指望着我一個人在這裏賺銀子。雖說都是他們自願的,但弄穿幫了也不好看。這兩日娘娘越發不待見我了,府裏說我閑話的人也多。往後啊,我看這好日子,是越發到頭了。”

這人,便是幫着柳莺發賣東西的表哥了。他本姓章,沒上過學堂,取了個诨名叫章小四。柳莺的爹娘沒養下兒子,唯一的一個女兒還賣身為奴,如今年老便将這章小四招在家中,充作養老兒子。

章小四亦是個光棍,連個栖身之地也無,樂得如此。

柳莺的爹娘尋了門路,将他送到雜貨鋪裏做學徒。這章小四腦子活到,便想到了他表妹這條路子。

柳莺倒也不敢去偷盜物事,只是仗着內宅侍從消息閉塞,不知物價,來回诓騙,弄些他們手中的賞賜出來。

這般倒騰了一年有餘,柳莺家中竟漸漸倒騰出了些殷實光景,章小四正是婚配年紀,看着生的一表人才的表妹,便動了心思。

柳莺多少知道些,又實在看不上他,如今肅親王回府,越發瞧不上他了。

章小四陪着笑臉,蹭了上來,自懷中摸索了半日,掏出一枚點金發釵來,塞在她手中“妹子,這是前兒我在朱翠坊裏買的。你瞧,這上面雕刻的莺兒,應着你的名兒呢。”

柳莺看着他那張小心奉承的臉,雖說也算清秀,但不知怎的,又想起王爺那昂揚的背脊,堅毅的面龐,便越發厭惡起來,她擡手将那釵子打落“我在王府裏,娘娘跟前,什麽好的沒有?你還是留着,給将來的嫂子吧。”

章小四連忙去拾那釵子,聽見“未來嫂子”一詞,身子略頓了一下。

柳莺冷冷瞧着他“上頭還等着我服侍,你也快點走,別叫人當賊抓着,說不清楚。”丢下這句話,她便将章小四推搡出去,就要上門。

章小四隔着門板,揚聲道“妹子你等着,待攢足了銀子,我一定過來贖你出去!”

柳莺一面落門栓,一面斥道“當初既把我賣了,如今就別想着把我弄出去。我好着呢,不用你們來管!”

她想起章小四黏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越發懊惱起來,她無論如何也不該是這樣的人的妻子!

癡心妄想!

章小四看着那高牆紅瓦,癡了一會兒,便抱着包裹匆匆離去。

于成鈞踏進內室時,陳婉兮依舊坐在梳妝臺前。

她一襲煙水色輕紗薄羅,發髻如雲如霧,鬓邊垂下的流蘇輕輕打着光潔的額頭,晨光之中,宛如一尊玉雕的神女塑像。

昨夜那吃閉門羹,獨個兒過夜的火氣,頓時就丢掉爪哇國去了。

于成鈞濃眉微揚,雙手環胸,靠在門邊,打量着他的王妃。

陳婉兮知曉他來了,然經了昨夜那一場尴尬,她也不知說什麽為好。

桃織向于成鈞微微屈膝,見于成鈞颔首不語,便又轉去服侍王妃。

她旋開了一只白瓷小罐,裏面是瑩潤紅軟的口脂。

陳婉兮輕拈了些,點在唇上,本就姣好的唇,便更加美麗起來。

時下京中女子,酷愛櫻桃小口,一張唇只點中心,紅紅圓圓,顯得小小的一嘟。

陳婉兮卻偏反其道而行,将自己的雙弓菱唇塗的飽滿,紅潤香馥,濃豔妖嬈。

“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

于成鈞低沉的嗓音,忽然念了一句。

“這是《洛神賦》”陳婉兮頗有幾分訝異,脫口道“原來王爺還懂詩文?”

于成鈞既好氣又好笑“你當爺沒讀過書啊?”

他好歹也是皇室出身,自幼拜大賢為老師,雖說書讀的不怎樣,但陳婉兮也總不至于以為他連《洛神賦》這樣的名篇也不曾讀過吧?

她到底嫌棄他到什麽地步?

他快步上前,握住了陳婉兮那染了胭脂的手,十指纖纖,嫩如春筍,瑩白如玉的指尖染着一抹紅,嫩豔的挑動人心。

陳婉兮不知他是何意圖,只是看着他的眼眸,本如點漆的眼中微帶了幾分紅絲。

他昨日是當真沒有好睡麽?

她忖着,心頭竟還不由生了幾分愧意。

然則,她卻沒能愧上多久。

于成鈞忽然低頭,将她的指尖送入了口中。

她睜大了眼眸,驚道“你……”

她只覺食指溫暖濕熱,略有幾分粗糙的舌正撚着她的指腹,麻酥酥的癢意順着手臂向上爬去。

陳婉兮漲紅了臉,她想把手抽回,卻壓根抗拒不得于成鈞的力氣。

好容易,于成鈞才放了她,凝着她的眸子,低低吐了一個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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