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陳婉兮心中略有幾分煩亂,她起身走到了廊上,看着天際流雲滾滾,天光明媚,倒是個好天氣。

天氣漸暖,白日裏鳥籠上蒙着的棉布便拆去了,裏面那些五彩翎毛的禽類,各自叽叽喳喳,跳躍着。

陳婉兮最喜歡的是一只芙蓉鳥,其鳴聲清脆,個頭嬌小玲珑,披着一身嫩黃的羽翼,圓胖滾滾的身子,實在逗人喜愛。

這只鳥因而受到了上好的照料,它被安置在一架銅鎏金的杆子上,杆子兩頭鑄着兩處小小的凹糟,一處盛放清水,一處盛放鳥食。鳥食是王府莊子上自産的上好小米,拌了雞蛋一道蒸熟而成。因它被安置在杆子上,所以能繞着杆子騰空飛行,然而也只是稍稍的舒展翅膀罷了,畢竟它的足被一條極細的鏈子拴在了杆子上,想要一飛沖天,在那廣闊的天際一享羽族的自由是終身不可得的。

憑靠着甜脆的啼聲,美麗的羽翼,它讨了自己的歡喜,方才能得這般照料。還有許多自己壓根就叫不出來名目的,被關在鳥籠之中,無聲無息的活着,哪一日死了被換去,自己也不會知情。

那些被豢養在豪門後宅之中的姬妾們,不也是如此麽?費盡心機,妝點着自己的容貌,琢磨着琴棋書畫,然而習成才藝,不過是用來取悅夫主,以來換取衣食。再怎麽美麗的容貌,精湛的技藝,出衆的才華,都只是這些鐘鳴鼎食之家用以裝飾門面的小小飾品罷了。

陳婉兮逗了逗那芙蓉鳥的脖頸,鳥兒已是養馴了的,仰起脖子,盡情歡叫取悅着自己的主人。她的唇畔,便泛出了一抹極涼薄的笑意。

好在,她并不是妾室,也無需靠讨寵來過日子。

雖說或許艱難些,但若要她放下身段,去向于成鈞獻媚邀寵,那還不如殺了她。

想着,她開口:“嬷嬷是為了我好,我自然曉得。但這所謂的女為悅己者容,我卻萬萬做不到。”

梁氏嘆了口氣,看着王妃那窈窕卻又孤絕的背影,語重心長道:“娘娘,老身也曉得,您是有幾分清傲脾氣的。您這幅樣子,真和夫人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一般。我陪着夫人到了侯府,看着她生下了您,又看着她離世。夫人就您這麽一支骨血,老身實不想看着您也步上夫人的後塵。”

提及程初慧,陳婉兮有些茫然,失神問道:“母親?母親,難道不好麽?”

在她記憶深處,母親從來是淡然冷清的,也并不在意父親的去向行蹤。這夫妻二人,他做他的侯爺,她當她的侯夫人,偶有會面商談,所為也只是府中公事。她便以為,世間夫妻就是如此了。

梁氏的話音卻忽然顫抖起來,她怔了一會兒,方又說道:“當初,夫人才嫁到侯府時,侯爺待夫人也是極好的,送星星摘月亮的,人瞧着也稱得上琴瑟和鳴,夫妻和樂。”言至此處,她陡然神色一厲:“這若不是夫人她不肯在侯爺身上用心,侯爺怎會同夫人生分?後來,又怎會讓二姑娘鑽了空子?!”

梁氏是程初慧的忠仆,她心中認定的侯夫人只有程初慧一人,即便如今程挽蘭做了這二夫人,她依然不肯改了稱呼。

陳婉兮不語,她喂了芙蓉鳥兩口小米,眸色漸漸悠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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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無法想象,那樣的母親父親,所謂琴瑟和鳴是個什麽樣子。

梁氏看她不言,便又勸道:“娘娘,老身所言,并非純是要您去邀寵以來穩固地位。更是為了夫妻和樂,為了娘娘自己的歡喜。這夫妻之間,只有敬重是不夠的,唯有心意相通,彼此疼愛,方才是一起過日子的兩口子。”

陳婉兮擡頭,看着遠方天際,淡然說道:“我明白了,嬷嬷說的是男女情愛。”

梁氏以為她開了竅,含笑道:“正是。”

陳婉兮卻笑了笑,一字一句道:“在我看來,這可是天下第一無用之事了。”

連血親尚且未必有幾分真心,能指望這媒妁之言拉在一起的男人麽?今兒瞧着這個好了,同她說上幾句真心話,明兒看着那個可心,又将她捧到心頭。人心浮動,如鏡花水月,都是靠不着的。

既是到頭必定一場空,那她求什麽?不求,就不會失去,亦不會難過。

她想着,眼前忽然閃過幼年時的一幕。

府中的家仆又來說侯爺今日大約不回府了,母親随意答應着,獨個兒在燈下,一遍遍的謄寫着《詩經》裏的句子。孤燈照壁,人單影只。

這,也是曾經恩愛過的男女?

陳婉兮垂眸,輕輕問道:“母親當初,也曾求過父親的情意麽?”

梁氏口唇微動,眼中卻晃過一絲遲疑的神色,終究沒有說什麽。

主仆兩個說話,有小厮過來報信:“娘娘,譚家二爺來了,現下在錦翠堂等候。”

陳婉兮聞說,便料到是譚書玉前來說繡坊一事,點頭道:“好茶款待,我即刻過去。”

那小厮答應着,飛也似跑去了。

陳婉兮便回房換見客的衣裳,梁氏緊跟着她進屋,看着杏染桃織服侍她穿衣,一面就說道:“娘娘,如今王爺回來了,這等外客,少見為好。”

陳婉兮瞧着穿衣鏡中自己的影像,随口說道:“話雖是這樣說,但來的是譚二爺,都是以往見熟了的。再說,這生意上的事,我也不好交給旁人,一時傳錯了話,就麻煩了。”

梁氏心裏總覺不妥,但又說不出什麽理來,只得看着王妃收拾齊整,帶了杏染往前頭去了。

桃織依舊留在房中,她人直嘴笨,見客的事一向輪不到她。

梁氏看了她兩眼,忽然記起一樁事,便問道:“桃織,這王爺愛吃胭脂,是怎麽一回事?我聽着,怎麽就那麽稀罕。好好的人,為什麽會愛吃胭脂?”

桃織便将此事前因後果盡數告訴了梁氏,又說道:“嬷嬷,我可是親眼看着,王爺吃了娘娘送過去的那盒胭脂。”

梁氏聽着,一張嘴幾乎要合不上。

怔了半晌,她忽然将手一拍,大聲嘆息道:“我的好娘娘啊,王爺愛吃的哪兒是胭脂啊!他分明是……”話到此處,又戛然而止。雖說上了年紀,可有些話還是說不出口。

桃織偏偏是個憨直的性子,愣愣的問了一句:“嬷嬷,王爺分明什麽?”

梁氏老臉一紅,在她頭上拍了一下:“小鬼頭,好的不學,就知道打聽這些沒正經的話。想是你想漢子了,明兒就告訴娘娘,把你配給小厮!”

桃織有些委屈,嘴一癟,幹雜事去了。

梁氏長籲短嘆,眼下瞧來,王爺心裏是愛慕着娘娘的,偏生娘娘是這麽一副清傲的脾氣,怎麽勸也轉不了她的心腸。她只能去祈求漫天神佛,保佑娘娘不要重蹈當年夫人的覆轍。

依朝廷慣例,外派駐邊将領歸京之後,需進宮述職并等候派遣使用。

于成鈞雖為親王,亦不能例外,晨食用過,便穿衣戴冠,帶了仆從,騎馬進宮。

一路穿街過巷,京城繁華熱鬧,自是不比別處,人群熙熙攘攘,雖已沒了昨日他進城時那萬人空巷的盛況,但路邊依舊不時有人向他指指點點道:“瞧見了沒,那位就是趕跑了蠻族的肅親王。”

“果然威風凜凜,是條真好漢!”

跟馬的小厮,眼見如此,自己面子上亦覺得光彩,向于成鈞興致勃勃道:“爺大約還不知道,王爺如今是京城裏的大英雄。老少爺們都茶餘飯後都談論着王爺在邊疆打仗的事跡,就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婦也極是稱贊王爺。”

于成鈞哼笑了一聲,說道:“拍馬屁也要有個準頭,你當爺耳朵聾了,聽不見路上人說什麽?”

那小厮撓了撓耳朵,笑道:“咱們肅親王府有這樣的體面,小的是替爺高興。”說着,忽望見前頭一處店鋪,便指着說道:“爺快瞧,那就是咱們娘娘的産業,天香閣。鋪子生意好的很,這大清早起門才開,就排起長隊來了。”

于成鈞順他手指望去,果然見偌大一間門臉,裝飾的甚是闊綽華麗,店鋪頂上懸着一方金字匾額,寫着“天香閣”三個大字。那字跡娟秀,他一瞧便知是自己妻子的親筆。

他不覺一笑,這妙人兒是對自己十足自信,連開店的招牌也是自己親筆題寫,不是市面上慣常的請名士墨客題寫。這等膽魄,這世上怕是沒幾個女子能有。

這個女子,是他的妻子。想到這兒,于成鈞便越發得意起來,比自己打了勝仗,受京城百姓的稱贊,還要得意幾分。

店鋪生意果然很好,夥計才下了門板,門口卻已是圍了裏外三層。

于成鈞觀望了片時,只見裏面迎客招攬的竟都是些豆蔻少女,一個個打扮的花枝招展,正是最好的年華,那紅唇皓齒,明眸白膚就是最好的招牌,亦不由暗自嘆息陳婉兮這段心思用的細膩。到底是女子,做這脂粉生意,曉得關竅所在。

想着,他不由說道:“王妃經營這鋪子,怕是也吃了不少的苦。”京城脂粉行業成氣候,蘇杭兩地的水粉連年乘船進京,還有外邦的進貢,哪裏就這樣容易讓一個外行人涉足進來。陳婉兮卻不止做成了,甚而還讓鋪子裏的幾款脂粉成了貢粉,這背後的難處卻是不言而明的。

那小厮點頭道:“那可真是的,爺是不知道,當初娘娘想做這個生意,四處求人借銀子。娘娘的母家,那是不用說了,有如今的夫人把持着,一個子兒也拿不出來。娘娘自己的嫁妝,都沒給幹淨呢。宮裏的老主子,也總說艱難。沒法子了,到底還是譚家,看着往昔的親戚情面,借了一千兩銀子出來,幫着娘娘做成了買賣。”

于成鈞聽着,不由眯細了眸子,反問:“譚家?可是那個如今領着皇商差事的譚家?”

小厮沒聽出他口氣不對,猛點頭道:“就是那個譚家,聽聞譚家同娘娘的母家有些表親關系,娘娘還要問着譚家的公子叫表哥呢。這件事,是譚家的二爺出面辦理的。後來,譚二爺又陸續幫襯了許多,方才有這個熱鬧。”

于成鈞捏緊了缰繩,臂上甚而青筋暴起,他當然知道這個譚二爺。

可不就是譚家的二少爺,譚書玉麽!

當初,順妃向弋陽侯府說親事時,這譚家正巧也在求親,說的便是譚書玉同陳婉兮的親事。

若不是自己在宮中同母親大鬧一場,硬逼着母親跟明樂帝說,要改娶陳婉兮。如今,陳婉兮怕已是譚府的二少奶奶了。

于成鈞只覺得胸口有些憋悶,他識得譚書玉,怎麽說也是世家子弟,見過幾面。那可真稱得上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傥,又是個滿肚子詩書典故的風雅人物,是時下姑娘最喜歡的類型。

原本,他也沒多想什麽,世家聯姻也是常事,然則他不在這三年,這譚書玉竟和自己的妻子頗有往來,甚而還肯借錢幫襯了她許多。同樣都是男人,肚子裏打什麽主意,他會不清楚?

什麽親戚情面,沒誰會把跟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女人當成親姊妹看待!

于成鈞滿肚子的不痛快,他抽了一記馬肚子,令馬匹快跑起來,天香閣眨眼就不見了。

小厮不明端的,只得跟着快跑了幾步,他不知王爺已經發怒,兀自呱啦個沒完。

于成鈞忽然一聲暴喝:“閉嘴吧!再多一句廢話,爺抽你的腦袋!”

小厮吓了一跳,倏地閉上了嘴,半晌他小心翼翼又帶着幾分委屈的問道:“爺,小的說錯啥了?”

于成鈞滿臉的不自在,回來折騰這兩日,陳婉兮沒吃他一口醋,他自家反倒抱着醋壇子灌起來了。

堂堂七尺高的一個漢子,說出去,多麽丢人。

這般一路無話,眨眼間,皇宮就在眼前。

進宮之後,于成鈞本要即刻便去面聖,但打聽得知,明樂帝昨夜在翰墨司聽了半宿的新曲,又在梅嫔宮裏過的夜,到了此刻竟還未起身。

他不由冷嗤了一聲,心中甚是不以為然。

當下,也別無他法,他便打算先去別處逛逛,打發時間。

他心中記挂着羅子陵,羅子陵算是個雜號将軍,軍階甚低,如今亦歸在軍司處等候分派。羅子陵在京中并無住所,本說要請他到王府暫住,他卻說什麽也不肯,現下在一處客棧落腳。

于成鈞琢磨着,待會兒出了宮便去瞧瞧這位把兄弟。

本想去後宮瞧瞧母親,但又怕時辰尚早,母親那處也不大方便,遂轉步去了禦花園。

走到禦花園,看了些新開的海棠薔薇,碰見了幾位裝扮豔麗的宮嫔——面孔都極是生疏,想是這三年裏才入的宮。

于成鈞只覺滿眼春光,同西北那荒涼戈壁,迥為不同,心中正自感嘆不已,忽見前頭來了一列人馬。

為首之人,頭戴翼善冠,身着赤色金織蟠龍袍,腰配玉帶,一見了他,便遙遙走來。

于成鈞斂了神色,穩了穩心神,亦大步迎上前去,向那人躬身一揖,行了個臣子禮:“臣,見過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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