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打發了桃織,侍奉的小厮魚貫而入,送來一匣又一匣的吃食。

于成鈞靠着太師椅,意态懶散,冷眼瞧着穿青布短衣的小厮将吃食一道道自匣中取出,放在桌上。

四碟三碗,三葷三素,另有一碗熬到濃稠的米粥,額外還有一小盤子面點心。

碗盤皆用的是描金刻花的官窯瓷器,細膩勻淨的碗盞上描繪着或纏蔓葵花、或萬字不斷頭的花樣,總是吉祥富貴的寓意,飯菜如何不知,端看這器皿便是撲面而來的奢華貴氣。

也唯有這樣的器皿,方才襯得起這樣的府邸。

于成鈞輕眯眼眸,他離京已久,邊關生涯清苦,雖則他是親王之尊,亦不能得什麽額外的關照。再則,為軍心凝聚起見,他下了嚴令,全軍上下同吃同住,除卻傷員病號,任誰也不能憑借官職開小竈吃獨食。如此這般,他在西北衣食粗陋,若非陳婉兮偶爾來信,幾乎就要忘了自己還是一位王爺。但也正因此,西北軍那幾近渙散的軍心又重新振作,方才打的那廂蠻族潰不成軍,步步後退,最終迎來了邊關的安泰。

這猛然間重回富貴窩中,看見這些東西,他還當真有幾分不慣。

器皿倒是氣派漂亮,但裏面盛裝的菜肴卻只有一點點,湯湯水水,看起來又極是清淡,即便是那盤子面點心,大約也只夠他兩口的分量。

她這是,喂鳥呢?

雖情知陳婉兮在家大約日日這般飲食,但于成鈞心底還是生出了幾分不滿,女人家胃口小也罷了,她不知道她家爺們是個武人,食腸寬大麽?

這心思微微一轉,于成鈞便越發覺得饑腸辘辘,指着其中一道肉食問道:“這是什麽?”

那小厮安放好牙箸湯匙,恭敬回道:“回爺的話,這是罐煨麻雀,是選取了近五十只麻雀,去毛之後,以清醬甜酒放入陶罐,安放在竈中小火慢煨而成。待熟,只取其身上極軟嫩處成盤。王爺別瞧就這麽一小碟子,可是費了許多功夫才成的。這還是前兩日莊子上送了一籠麻雀過來孝敬王妃,娘娘方才吩咐廚房做的。每日清晨,娘娘皆以此物佐粥,是最好不過的。”

真是造作!

于成鈞挑了挑眉,從前還住在皇宮中時,他便十分看不慣這等做派,衣食非精細不可吃穿,仿佛不窮盡天下物力,便不能彰顯這些貴族的身份。

然則仔細想想,陳婉兮那嬌貴的身子骨,怕是也只能這般養着了。自己的女人過得金貴些,那是理所當然。

于成鈞想着,執筷取了些雀肉放入口中,果然軟嫩甜滑,入口即化,且清甜宜口,甚是開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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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神情略松泛了些,問道:“如今莊子上,常來送孝敬麽?”

那小厮笑回道:“也是這兩年的事,王爺是不知,當初娘娘才過府,四處亂成一鍋粥。那莊子上的莊頭,自恃老主子的家奴,狐假虎威的,賬目上弄虛作假,又三五不時的謊報遭災,總不肯如實上交租子。可是宮裏的老主子,又總說怎樣虧空,需得府裏給她補。落後,娘娘發了一通脾氣,才把這夥人給鎮住。不然,他們哪裏就那麽老實了呢?”

于成鈞耳裏聽着,濃眉一擰,他是曉得自己走的倉促,偌大一個府邸連帶着莊園都丢給才過門的陳婉兮,實在為難了她。但他本想着,有宮裏的母親在,總是有人在後面支撐着,但難道……

他又吃了一口雀肉,不動聲色問道:“王妃發了脾氣,莊子上的人就肯聽話了麽?”

那小厮笑道:“哪兒能呢?這是娘娘高明,先派了人到莊子左近,問了那些農戶,把每一日都是什麽天氣,核查了個清楚明白。又把莊頭等人傳到府中,一筆筆的同他們算賬,他們這方沒了話說。娘娘那時便說,若肯忠心辦差呢,便還留着他們。若不能,便以肅親王府的名義,将他們送到官府去,問一個欺主詐財的罪名。任憑他們是誰手下用出來的人,都絕不容情。這麽一來,這些人方才知道敬畏。娘娘後來又派了兩位賬房先生到莊子上去,這算是徹底老實了。”

于成鈞聽着,半日不言,良久他忽然将碗中的肉粥兩口扒盡,又喝問道:“就這些東西麽?”

那小厮吓了一跳,不知王爺為何忽然動怒,忙回道:“就、就這些,娘娘平日裏晨食只一碗粥同些佐粥小菜,今兒還是王爺回來了廚房才又額外備了一碟銀絲卷。”

于成鈞又問道:“廚房可有大餅?”

小厮一怔,旋即搖頭:“廚房向來不備這個。”

于成鈞便自懷中摸了一串錢出來,撂在案上:“去,到街上餅鋪裏買幾個大餅回來!”

小厮只覺得有些發懵,愣怔問道:“爺,買大餅做什麽?”

于成鈞虎目一瞪,喝道:“自然是吃的,難道拿來喂貓?!”

小厮打了個哆嗦,揣了錢串,掉頭就跑,跌跌撞撞的出門而去。

于成鈞仰靠着椅背,長籲了口氣,他望着窗外一片竹子,目光深遠,心中五味雜陳。

雖是猜到了她這三年該是不易的,卻沒想到竟是如此艱難。惡仆刁鑽,又遠在莊上,極難整治,何況還是他母親的家奴。所謂狗仗人勢,也難怪他們連王妃也敢欺淩。

然而,她卻單靠着自己的才能手腕,将這些人一一鎮壓收服。他歸來時,見到的是一座井然有序的肅親王府。

這底下的艱難和辛苦,不言而喻,她在給他的信裏,竟是一句也不曾提起,只說萬事安好。

這般想着,于成鈞越發的不是滋味兒起來,自打娶了她,什麽好的也沒能給她,反倒把她一個人丢在京城,陷進了這泥淖一般的境地裏去。

而母親,對這個兒媳不僅沒有絲毫的庇護,反倒雪上加霜。

于成鈞的眸色,越發烏黑深沉。

他打開書奁,将那盒胭脂重新取出,開了蓋子,芳香的氣息再度席卷而來,仿佛她的親至。

“爺……”

那去買餅的小厮已然折返,抱了一堆熱氣騰騰的大餅,正立在地下,怯生生的說道。

于成鈞擡眼掃了一記,颔首:“倒是快,拿過來吧。”

王府出去,不過一射之地,便有個賣大餅的鋪子。府中的雜役,時常在那兒買餅吃,所以這小厮去了一忽兒功夫就回來了。

當下,他上前将包着油紙的大餅放在書案上,看了一眼桌上早已空空蕩蕩的菜盤,又說道:“爺,小的去廚房再拿些小菜吧?”

于成鈞搖頭道:“不必,這般便夠了。”

小厮疑惑道,這一口菜沒有,這粗幹餅子要怎麽吃得下去?他瞧見于成鈞面前擺着的胭脂盒子,恍然道:據說這位王爺有吃胭脂的怪癖,難道要拿胭脂就餅子?這可是什麽神仙吃法!

于成鈞自是不知這小厮肚裏所想,他将餅子一撕兩半,在小厮詫異的眼神之中,蘸着菜湯,放入口中大嚼起來。

還是這般吃着痛快!

于是,肅親王府在肅親王歸府第二日清晨,又傳起了兩則言語。

一則是,王爺有怪癖,專愛吃胭脂;另一則是,王爺嫌王妃預備的飯食吃不飽肚子,竟另拿錢叫小厮去外頭餅鋪買大白面餅回來吃。

這話傳到陳婉兮的房中時,她正抱着豆寶,同琴娘說話。

服侍于成鈞的小厮傳完了話,又道:“王爺今兒要進宮面聖,中午大約不回來,娘娘不必等候。”

陳婉兮點了點頭,打發了這小厮出去。

她向琴娘微笑道:“琴姑娘,王爺在邊關時,便有這樣的習慣麽?”

琴娘亦聽得分外詫異,搖頭道:“沒有,從不曾見王爺吃過胭脂。”

陳婉兮便有些奇怪,便将此事暫壓了下去,又問道:“那麽王爺在西北,日常衣食習慣如何呢?”她倒并非是要讨好于成鈞,只是既為人婦,就要有個樣子。免得天長日久,被人拿住了把柄,說她不賢良。

琴娘聽她問,便将于成鈞在邊關時的吃穿等諸般事宜講了一遍,說道:“王爺很是體恤下屬,除了住在中軍帳裏,平日裏飯食都同一般軍士一樣。至于娘娘所問,王爺的飯量……”她細想了一下,方才答道:“也同一般人一樣,并無什麽異常之處。”

在琴娘看來,肅親王的飯量怎能算大,羅子陵吃的也這般多,軍中的兵士都是這個食量。行軍打仗的人,吃的少了怎能行呢?

陳婉兮聽着,兀自出神不已。

于成鈞胃口大,她倒是想到了。吩咐廚房預備的飯食,是足足多添了一倍的。如此,居然還是不夠,要鬧到讓小厮出門買大餅。

這漢子,真是在軍營裏待久了,這深宅大院裏的彎彎繞繞都不記得了。他鬧了這一出,肅親王府裏明兒怕不是要傳出王妃令王爺餓肚子的笑話來?

這樣一個粗犷脾氣的男人,她以往可從未碰到過,平生交際的男子,莫不是知書達理,如玉人物。

于成鈞,竟然讓她有些沒脾氣了。

琴娘睜着那雙水靈靈的眼睛,望着她幾乎癡了過去,半晌卻忽然說道:“娘娘,王爺是個很好的人。在邊關軍裏,兵士若受傷得病,他也會親自過去看望。他還嚴厲拘管軍隊,不許騷擾臨近村落的百姓。邊關常年戰事,兵荒馬亂,便有強人三五成群的做了匪夥,去劫掠村鎮,也是王爺派兵驅趕的。”

陳婉兮倒沒料到她說出這麽一番話來,她笑了笑,問道:“為何突然同我說這個?”

琴娘說道:“王爺是好人,娘娘也是好人,我打從心裏希望你們能圓滿。娘娘待王爺,是太生疏了些。”于成鈞是羅子陵的恩人,而陳婉兮待她也十分親善,她便希望這兩人能夠恩愛和睦,平安喜樂。她是沒見過什麽大戶人家的夫人,但她也曉得,夫妻之間不該如此。王妃待王爺,尊敬有之,客氣有之,唯獨缺了親昵。

陳婉兮一怔,不由說道:“你,希望我和王爺能圓滿?”

琴娘颔首:“正是。”

陳婉兮目光微微失神,她不知琴娘口中的圓滿是何意。在她看來,能夠衣食無憂,平安順遂的将孩子撫養長大,安然得享天倫,便是圓滿,難道還有其他麽?

這底下的意思,陳婉兮不願去細想,便說道:“待會兒,我吩咐人拿些首飾水粉給你。若有什麽額外想要的,只管來說不防。”

琴娘卻道:“這些都不要緊,但我有件事想求娘娘。”

陳婉兮微覺奇異,問道:“何事?”

琴娘說:“我想出府去,半日就回來。”

陳婉兮想也沒想道:“不可。”

琴娘如今算是肅親王府的妾室,怎能放她一人出府亂走?如若她在外面出了什麽事,不止于成鈞要怪罪,敗壞的也是肅親王府的門楣。

琴娘倒也不曾堅持,只是低頭不語了。

兩人一時都沒有言語,屋中倒生出了幾分尴尬的情形。

恰逢此時,豆寶不安分起來,捏着陳婉兮頸中的一串珠玉哼唧着。

梁氏過來,微笑道:“娘娘,小世子怕是膩煩了,老身抱他過去吧,免得擾了二位說話。”

陳婉兮擡頭看了她一眼,心中會意,遂向琴娘道:“孩子吵鬧,我這裏也不好留你了。你先回去吧,若有什麽事,打發人過來說一聲便是。”

琴娘讷讷答應着,起身去了。

待琴娘走後,陳婉兮将孩子交給了乳母,端起茶碗倒沒有喝茶,只是盡數倒進了一盆茉莉盆花之中,淡淡問道:“怎麽?”

梁氏說道:“娘娘,您待這個琴娘未免忒親厚了些。”

陳婉兮睨了她一眼,說道:“我需要人來指點如何行事麽?”

梁氏老臉一紅,卻又說道:“我曉得娘娘如今身份尊貴,今非昔比了,但老身也是為了娘娘。娘娘就當老身倚老賣老,聽上兩句吧。”說着,見陳婉兮并無示意,便又說道:“您就吃上兩口醋,叫王爺曉得您是在乎他的,豈不好麽?”

陳婉兮摘下了一片茉莉的葉子,未至花開,枝幹只生了些嫩葉,欣欣向榮的長着。

她眸色淡淡,沉聲道:“所謂正室正妻,本不該拈酸吃醋,嫉妒生事。只有妾室方才如此,謂其地位不牢,榮辱皆靠夫主寵愛之故。我是王妃,不需如此,嫉妒只會堕了自己的身份。前頭我之所以處分那幾個宮女,只因她們不将我放在眼中,留着也是禍患,倒不如拿她們當個榜樣。這個琴娘,知道尊卑恭敬,看起來也不是個妖魅生禍的,那對付她又是何必?”

梁氏嘆了口氣,說道:“賢良固然不錯,但唯有夫妻和睦,方才是處長之道,亦是家和興旺之法。就如這個小妮子說的,要圓滿。老身是看着娘娘長起來的,不怕娘娘嫌棄,老身真把娘娘當做自己的親生女兒一樣,老身是真的盼望着娘娘能喜樂幸福。這為妻之道,真真不是賢良便好。”

陳婉兮有些茫然,她不是太明白這些話。

什麽是為妻之道?

自小,女先生教導她的,唯有賢淑端莊,還有女德上面的那些條條道道。記憶深處的母親,便是這樣一位女子。她雍容典雅,持家有方,也從不過問父親的行蹤,哪怕後來父親和小姨暗通款曲,她也不放在眼中。親族中談起,誰不說她是一位賢婦?

為妻之道,難道不該是如此麽?

陳婉兮想着,不知怎的,眼前卻又浮現起于成鈞要吃她嘴上胭脂時的賴皮樣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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