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以色侍君?

于成鈞濃眉輕揚,摸了摸下巴,頗有幾分興味的說道:“這以色侍君,素來說的是女子。他一個男人,要如何以色侍君?”

于瀚文笑瞅了他一眼,說道:“三弟學壞了,這般明顯之事,還定要我說個明白。”言罷,他清了清喉嚨,低聲道:“前有分桃斷袖,如今再出一個司空珲,也不算什麽稀奇事。”

于成鈞望着遠處起伏如峰巒疊嶂的屋脊同那熠熠生輝的黃琉璃瓦,屋檐上蹲伏着的狻猊神獸,冷峻的俯瞰着錦繡繁華的皇宮大內,它鎮守着宮闱,亦鎮壓着無數鮮妍豔麗的女人,令她們即便有怨氣也只敢悄悄兒的。

自己的母親,便是這其中一員,卻還算是幸運的一員,至少她是得了皇帝的垂青,且長盛不衰,在宮中有一席之地。至于那些偶然得了一兩次的寵幸,便被皇帝抛之腦後的宮妃,便如昙花一般,才經綻放便即刻凋零,再也無人問津,甚至連名姓都不曾被人記下。

他想了一會兒心事,方才說道:“出了這樣的事,太後竟無話說?”

于瀚文眼睛輕眯,微笑說道:“太後,倒也很是欣賞司空大人的才情。她老人家甚而還曾當面訓斥六宮衆妃,言稱愚頑村婦,搬弄口舌,攪擾宮闱清淨,如再有犯者,必以宮規懲治。三弟,你也曉得,太後可從來是慈和溫婉的脾氣,幾曾動過這般怒火?如此一來,還有誰敢議論?”

于成鈞越發納罕,只覺得滿心古怪,這司空珲竟有如此大的本事,能谄媚的太後與皇帝一起護着他。

他離京三年,京中果然變化頗多,不止他添了個兒子,他的王妃也經營了偌大一間好紅火店鋪,這宮廷朝堂的局勢亦也詭谲難辨起來。

只聽于瀚文在旁說道:“老二,同這司空珲交情甚好。父皇甚是寵信這司空珲,常在翰墨司聽新曲品讀詩文,十次裏能有那麽七八次碰見老二。老二本就精于詩詞,陪着父皇一道賞讀,那父子之情可就日益深厚了。今年年夜宴上,他還新作了一首賀詞,令南府歌姬演奏了一番。父皇龍心大悅,竟連說他養的這些皇兒中,唯有老二才最似他。”

于成鈞神色微異,他頓時明白過來,于瀚文的恐慌到底來自何處。

這事,他倒不好橫加議論,默然半晌方才說道:“大哥放寬心,父皇一時喜悅,信口說來也是有的。”

于瀚文卻朝他一笑:“但願如三弟所言。”

兄弟兩個各懷心事,走得片刻,便到了乾清宮外。

殿外階下,停着兩座轎子,各跟随着兩路人馬,細細觀去,竟是順妃與梅嫔的侍從。

這兩位娘娘勢同水火,能同處一殿,當真是一件稀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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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太後的儀仗亦停靠在旁。

于瀚文低低道了一聲:“今兒是怎麽了,這三位娘娘都在乾清宮,有什麽好事兒麽?”

于成鈞皺眉不言,他今日進宮本是來向皇帝述職的,沒曾想到竟能撞上這一幕。

後宮裏這些女人之間的紛争,他自幼看得多了,實在厭煩。

當下別無他法,只得硬着頭皮上去。

禦前總管太監王崇朝正守在門上,眼見兩位主子拾級而上,忙迎上前去,躬身作揖,微笑道:“太子殿下、肅親王爺,您二位來的真正是巧,皇上才回乾清宮。”

才回乾清宮?

于成鈞與于瀚文禁不住對看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幾分譏嘲之色。

此時早已日上三竿,皇帝竟能在梅嫔處盤桓到這個時候方才起駕回宮,也可謂是沉溺美色,荒廢朝政了。

于瀚文笑道:“王公公,這兩位娘娘在裏頭,你可沒少聽熱鬧吧?”

王崇朝曉得太子這沒正經的脾氣,當下一笑:“殿下說笑了,奴才只知當差聽命,怎會偷聽主子們講話。”言罷,便往裏通傳去了。

于瀚文瞧着他的背影,眯細了眼睛,低聲說道:“這厮倒當真是滴水不漏,一點錯縫兒都捏不着的。”

于成鈞聽着,沒有接話。

少頃,王崇朝自裏面出來,請兩人進去。

二人先後踏過門檻,邁步入殿。

正殿之上,并無一人,偌大一間宮室顯得空空蕩蕩,倒是西側暖閣之中不時有嬉笑語聲傳來。

兩人走上前去,守門的宮人撩起珠簾。

二人入內,果然見明樂帝與太後相對坐于西窗下炕上,順妃與梅嫔各自在地下一張墊了繡錦坐墊的紫檀木镂雕梅花椅上坐。這兩位娘娘,臉上都挂着溫婉謙卑的笑影,想是在皇帝太後跟前,誰也不肯失了身份,落了把柄。

明樂帝穿着一件家常的月白色正面繡五爪金龍錦緞長袍,頭上沒有戴冠,倚着一方明黃色暗繡菊花軟枕,春風滿面,正同太後與兩個妃子說笑。

一見兩個兒子進來,待他們請安已畢,明樂帝便向一旁坐着的太後莞爾道:“這可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才說着他,可就來了。”言罷,又向于成鈞道:“你出去了三年,也許久沒見太後了,來見見老祖宗罷。”

于成鈞适才已向屋中的所有長輩行禮問安過,但聽明樂帝如此說來,只得再上前向太後行了個大禮,言道:“孫兒見過太後,太後福壽康安。孫兒離京三年,不能在太後膝前盡孝,心中實在羞愧!”

說着,便向着太後實實在在的磕了三個頭。

慈康太後盤膝坐在炕上,白淨秀美的瓜子臉上漾着一抹淺淡溫煦的笑意。她的唇極薄,抿着水紅色的口脂,唇角微微上挑,美豔動人。

這位太後,年紀甚輕,也只長了明樂帝四歲。入宮之時,先帝實則已有了些年歲,憑靠着出衆的姿色,過人的手腕,她成為了先帝後宮末期最風光的女人。也因着這段盛寵,她争到了太子的撫養權,最終成為了當今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慈康太後并非明樂帝的生母,但誰讓最終輔佐着太子登上皇位的人是她,如今這些皇子皇孫,也就只能向着這位并沒有血緣關系的婦人盡孝心了。

她身穿着一領寶藍色銀線繡鵲銜梅花大袖衫,暗沉的色澤倒顯着她的膚色更加白膩。盡管衣衫寬肥,還是朦胧裹出了凹凸有致的身段。即便當了太後,頤養天年,她倒也不曾改了這仔細保養的習慣。

慈康擡手,腕子上的白玉镯子在日頭下泛出細膩溫潤的光澤,她拿手帕掩了演口鼻,方才笑道:“你為國出征,戍守邊疆,乃是最頭等的大事。哀家怎敢以孝來責怪于你?你快起來,一家子人坐着好好的說話。”這話音帶着幾分親昵,卻又透着生疏客氣。

于成鈞自地下起來,宮人放了兩張椅子,他便同于瀚文一道坐下。

許是昨日恣意享受了一番,明樂帝今日興致倒是極高,說了許多家常閑話。

于成鈞本是來面聖述職的,眼見這番情景,也不好開口打斷。

于瀚文是個沒正經的脾氣,趁勢說了幾個民俗笑話,逗得衆人合不攏嘴。

順妃本想趁着這個時機,在太後皇帝跟前提一提于成鈞的戰功,也好壓一壓梅嫔的氣焰,但眼下如此實在張不開嘴。

正當她滿心裏找機會時,梅嫔剝了一枚枇杷遞給明樂帝。

明樂帝心情暢快,接來就吃了,待一個果子吃畢,他方才莞爾道:“今年的枇杷好,酸甜适度,你們也多吃些。”說着,又勸太後嘗嘗。

慈康放了手中的茶盅,微笑道:“這果子,也就皇帝愛吃。說是酸甜适度,到底還是酸的。哀家最怕了,吃了就倒牙。”

明樂帝亦笑道:“太後素來嗜甜,朕倒險些忘了。再過兩月,便有荔枝到京,太後最愛吃這個。”

慈康笑了笑,面上倒流露出些神傷之色來:“說起荔枝,哀家不免想起先帝。當年,先帝隆恩,得知哀家愛吃荔枝,便特特下旨,令京中皇莊栽種荔枝樹,但到底是不成。然而先帝這份情誼,哀家是始終記在心頭的。”

她提起了先帝,衆人都不好接口,只得緘默不言。

倒是慈康自己,怔了一會兒,忽又笑道:“哀家當真是老了,總想起這些舊事。說起這些傷心事,倒擾了你們的興致。”

明樂帝這方笑說:“太後思念先帝,總是人之常情。阖宮上下,誰不如此?今年雨水好,該有好荔枝進貢,太後便等着罷。”

慈康含笑點頭,梅嫔冷眼看了半日,趁空笑道:“太後娘娘,臣妾無禮,鬥膽說一句。您啊,倒要好生謝謝肅親王呢。”

梅嫔此言一出,惹得衆人頻頻側目,順妃尤甚,一雙眼睛死盯着這個冤家。

于成鈞擡眼,睨着這個女人,眼見這婦人雙頰如緋,頭上挽了個雙螺髻,一頭青絲抿的烏油發亮,身上裹着輕紗薄羅的裙衫,天氣尚有幾分涼意,她倒似是渾不怕冷。梅嫔這一身打扮,妖嬈俏媚,把她那柔軟輕盈的身段襯托的突顯無遺。

不知道這個婦人,又打算鬧什麽幺蛾子了。

這些年來,她同他的母親争鬥就不曾休止過,他可不信這女人能有什麽好心腸替自己說話。

果然,慈康太後含笑問道:“梅嫔,你這話卻是什麽意思?”

梅嫔笑意盈盈,自宮女手中接了提壺,親自替太後斟滿了茶水,又替明樂帝也滿上,方才重新落座,說道:“太後喜愛荔枝,連年地方進貢入京,一則是上天福佑,風調雨順,二來便是局勢平定,地方太平,方能如此順遂。肅親王爺這三年在邊疆戍守國門,打跑了來犯的外族,太後娘娘方能安泰的吃上這口荔枝。娘娘且說,臣妾說的對不對?”

衆人一怔,慈康淡淡一笑,颔首道:“你說的不錯,哀家能有這口安泰的荔枝吃,全仰仗着肅親王在邊關戍守。”說着,她又向順妃示意道:“順妃,你倒是教養了個好兒子。”言罷,便擡手拍了拍明樂帝的手腕。

明樂帝會意,向順妃說道:“順妃,你養兒有方。成兒立下如此大功,你也是功不可沒。朕,當好好的賞你才是。”話雖這樣說着,他的眸中卻失了笑意。

于成鈞擡了擡眉,大約明白了些許。

這梅嫔,是想捧殺他。他立下如斯戰功,如今處境本就有幾分尴尬,若再大肆宣揚——不論是自願與否,都犯了功高震主的忌諱。梅嫔偏偏當着太後與皇帝的面提起,甚而還直言太後能有這份安泰日子,全都指靠了自己。

太後如此,那麽皇帝,豈不亦是如此?

然而,于成鈞并不打算開口,他母親在後宮多年,這等陣仗見得多了,還不至于就被梅嫔三兩句話便弄亂了陣腳。

果不其然,順妃恭謙一笑,起身向太後與皇帝福了福身子,方才軟款說道:“太後娘娘與皇上恩典,臣妾受寵若驚。然而,成兒這份功勞,也不獨是臣妾教養之功,是上受天恩,下得皇上、太後娘娘的日夜教誨,方有今日。論起來,臣妾不過是僥幸誕育皇嗣罷了,有何功勞可言?”

一席話,說的滴水不漏,既遮了于成鈞戰功的潑天之勢,亦全了太後與明樂帝的顏面,将這份功勞全推在了這二人身上。

太後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明樂帝倒是歡喜,雖說明知順妃此言只為讨自己的歡心,但上位者最喜歡的就是底下的臣服。

他開口道:“當年賜你封號為順,你果然順合朕的心意。”

順妃恭敬一笑,重又坐下,眼角不着痕跡的斜釘了梅嫔一眼。

梅嫔依舊噙着笑意,未有一絲更改,又敘敘說道:“不止如此,如今遍京城裏百姓們都傳說,肅親王是咱們大燕的大功臣、大英雄、真豪傑。大燕若無肅親王,只怕江山都要易主了。”說着,她掩口輕輕一笑,又道:“臣妾素來聽聞,民可載舟,亦可覆舟。這百姓的真心話,便是民意。果然如順妃姐姐所言,我大燕子民,都深感天恩浩蕩,心中感恩戴德呢。”

于成鈞冷眼看着她,只見她笑得花枝亂顫,毫無半絲宮嫔該有的端莊之儀,然而當下卻也沒人再有額外的心思去斥責于她。

她這一番話出來,屋中一片靜默。

太後端起青花茶碗,啜了一口,面色如水,說道:“這碧螺春,是順妃宮裏拿來的?”

順妃不防太後忽有此問,連忙起身回道:“回太後的話,正是。”一語未竟,她一面看着明樂帝的臉色,一面賠笑說道:“皇上前兒說起,想喝綠茶。如今這個時節,新茶尚未進京,臣妾那裏還有些去年的洞庭碧螺春,便使人送到了乾清宮。”

太後“唔”了一聲,淡淡說道:“順妃這心思是好,但到底是去歲的茶,眼下喝來,到底不合時宜。”

此言,似是一語雙關,但又不着痕跡,順妃的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滴。

皇帝沒有言語,手中的一對文玩核桃轉的飛快。

暖閣之中,唯有梅嫔那甜潤的笑聲,突兀的響着。

于成鈞瞥了于瀚文一眼,這位太子大哥倒似是餓了,正專心致志的吃着冰糖琥珀糕。那冰糖琥珀糕是以柿餅去皮磨粉,合了冰糖、熟糯米粉一道蒸制而成,柿餅本甜,加了冰糖更是甜上加甜。因而這道點心甜膩異常,宮裏少有人食,唯有太後嗜甜,常吃此物。眼下宮人上這道點心,也全是為了太後的口味。他怎麽不知,這離京三年,于瀚文居然一改舊日的脾胃,愛吃甜了。

眼見無人應聲,他向着梅嫔開口道:“梅嫔娘娘,您笑得這樣開懷,不怕嘴巴幹啊?”

梅嫔微微收斂了笑意,眸色冰涼如水,她看向于成鈞,淺笑說道:“嫔妾是為肅親王高興,讓王爺見笑了。”

于成鈞笑了一聲,又問道:“梅嫔娘娘倒是耳目廣布,身在大內深宮,連外頭市井街頭老百姓談論些什麽,都知道的真切。”

梅嫔臉色微微一凜,淡淡說道:“王爺說笑了,嫔妾恪守宮規,怎會到處打聽外頭的事。只是京裏大街小巷都傳遍了,宮裏的太監宮女們難免說起,嫔妾也是有耳無心罷了。”

燕朝後宮,素來忌諱嫔妃打探外界消息,更忌諱亂傳流言蜚語,之前太後才因司空珲的傳言怒斥六宮,于成鈞也是聽于瀚文說起此事,這會兒方想起了這一節。

梅嫔只顧生事,倒忘了這層禁忌。

于成鈞聽她如此說,不覺呵呵笑了兩聲,似是無意的念了一句:“宮女,太監。”說着,便向順妃問道:“母妃,兒子記得,這宮中規矩素來忌流言,以防小人作祟。怎麽,兒子離京三年,這宮裏的規矩已經松弛到這般地步了?宮中的宮人,也敢肆無忌憚傳言外頭的事了?”

順妃淡淡一笑:“這怎生會?宮中的規矩,從來嚴謹。何況,之前太後還曾為此申饬六宮,如今誰敢犯禁?”

于成鈞的嘴角更挑起了一抹泛着深意的笑,轉而問于瀚文道:“大哥,你在宮中,可有聽到這般傳言?”

于瀚文依舊津津有味的吃着盤裏的琥珀糕,仿佛這糕極合他的胃口,他聽于成鈞發問,将眉一挑,茫然回道:“沒啊,我什麽也沒聽着。我身邊的奴才,都是老老實實的,沒嘴的葫蘆也似,什麽也不知道。我想聽,都沒處兒聽去。”

于成鈞又向屋中四角立着的宮人揚聲問道:“你們,有沒有聽到梅嫔娘娘說的那些話?”

宮人齊聲回道:“回王爺的話,奴才等從未聽過此言。”

其實這傳言,在京城已經流傳了一段時日,宮人們自也都聽到過。然而到了這個份上,誰敢應承,說一個是字?立刻,就是這群主子洩憤的靶子。

于成鈞遂又向梅嫔問道:“梅嫔娘娘,您瞧,這些宮人都說沒聽到過。您身在深宮大內,若非刻意打探,怎會曉得如此分明?”

梅嫔神色如冰,一雙纖手死死的擰着,嫩蔥也似的指尖泛起了青白。

她今日本是有備而來,明知肅親王必定會進宮面聖述職,所以将皇帝絆在自己的長春宮中,耽擱至日上三竿才陪着聖駕一道回至乾清宮。她熟稔順妃的脾氣,涉及寶貝兒子,必定按壓不住。順妃果然沉不住氣,前來乾清宮打探消息。她又尋了個借口,讓皇帝将太後一并請來。為的,便是将京中傳言當着太後與皇帝的面揭出來。她雖有盛寵,但膝下無子,順妃已有一個成年的兒子,且極為能幹,立下了赫赫戰功。她唯有此舉,将于成鈞的功勞轉化為禍端,方能壓着順妃。若不然,明樂帝一時高興,封了順妃更高的位份,那自己豈不是要被順妃牢牢壓住?

她和順妃早已成仇,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當初她就差了一招沒能徹底除掉順妃,甚而連順妃的妃位都不曾剝掉,只得眼睜睜看着她一步一步的又上來了。昨日,她驚聞肅親王妃破格被封為國夫人時,幾乎徹夜未眠,勉強敷衍了明樂帝,夤夜想出了這個主意。

她也是急躁了,忘了宮裏這層忌諱。但有功高震主的大忌諱,想必誰也想不起來這一節了。然而她當真沒有料到,于成鈞居然敢當面不認,這被京城大街小巷傳說着的、甚而被夾道迎接過的人,居然就當面不認了!

梅嫔只是個宮闱女子,日常所處所歷其實都極為有限,于成鈞這等在沙場征戰過的人怎可同日而語。

她死咬着嘴唇,緊盯着于成鈞,半晌才一字一句道:“肅親王爺,昨兒你回京之時,被京城百姓夾道歡迎,總不至于說沒有此事吧?”

這話落地,于瀚文便啧了一聲,搖了搖頭,改吃荷花酥去了。

于成鈞笑了兩聲,問道:“梅嫔娘娘,您果然是耳目極廣啊,這昨日京城街頭本王是如何回京的,您立刻就知道了?”

梅嫔心急失言,越發懊悔,将唇咬的幾乎出了血。

于成鈞看了她一會兒,方才正色向明樂帝道:“皇上,昨兒臣回京,确實眼見許多百姓談及此事。”

明樂帝擡眼看他,淡淡問道:“哦?”

于成鈞說道:“然而,他們所言并非如梅嫔娘娘所說,對臣感恩戴德,而是深念天恩浩蕩,皇上護民心切,用兵如神,他們感激的是天家恩德,而非臣或者哪一個人。”

言罷,他起身向明樂帝屈膝下跪,拱手恭敬道:“臣蒙皇上派遣,前往邊疆平叛驅賊,終不負所托,功德圓滿。臣阖家上下,忠心于皇上,忠心于燕朝,忠心于我大燕的江山社稷!”

順妃見狀,也忙跟着跪下了。

明樂帝出了會兒神,忽莞爾道:“這都是怎麽的,好端端的一家子說話,你們母子倆倒跪下了。快些起來!”

于成鈞一個挺身,便自地下起來了。

順妃則由宮人攙扶着,笑盈盈的起身,又向明樂帝與太後福了福,方才落座。

明樂帝似是極其高興,又道:“你們母子兩個,一個在宮內輔佐皇後,打理宮務;另一個征戰沙場,為朕立下汗馬功勞。你們,很好,極好!”

順妃原本緊凝的眉眼,頓時松緩了下來,亦跟着輕笑了兩聲。

梅嫔眼眸輕眯,原本挺的筆直的腰背有些松垮了,抹的雪白細膩的臉竟有幾分青白。她當然知道昨日街頭百姓到底在崇敬誰,然而于成鈞已放了那些話,她再要争辯豈不是坐實了自己廣布耳目,打探消息?

太後睨了明樂帝一眼,眸光冷冷淡淡的落在了梅嫔身上,緩緩開口道:“這些話,梅嫔都是從何處聽來的?”

梅嫔打了個寒顫,深吸了一口氣,說道:“臣妾、臣妾……”她話未說完,身側立着的一名宮女忽然雙膝一軟,跪地磕頭:“太後娘娘,是奴婢,都是奴婢多嘴,胡說給梅嫔娘娘聽的。昨兒晚上宮門下鑰前,奴婢去禦膳房拿娘娘的藥膳,聽送菜的太監們說了幾句外頭的事,回去便當閑話說給娘娘聽了。奴婢觸犯了宮規,不關娘娘的事,求太後恕罪!”

梅嫔嘴角顫抖着,露出了一抹極勉強的笑意。

慈康太後笑了笑,重端起那碗茶吃了一口,微出了一會兒神,似是在回味茶的餘香,半晌才語氣悠長的說道:“既是犯了宮規,便當按宮規懲處。拉下去,掌嘴八十。”

那宮女呆若木雞,一聲兒不吭的被幾個太監摁住,拉了下去。

梅嫔的臉色亦有幾分不好看,這宮女是她身側第一得力的大宮女,名喚柔雲。她當初未得勢之時,這宮女便伴她左右,對她極是忠心。她如今成了寵妃,也很是疼愛這柔雲。眼下,太後當衆責打柔雲,豈不是在打她的臉?

梅嫔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即便是上用的脂粉,亦要壓不住那騰起的緋色。

順妃心意暢快,陪着太後與皇帝說了些家常笑話。

于成鈞倒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低聲同于瀚文說些什麽。

梅嫔冷眼瞧着這幅親熱和美的場景,熱熱鬧鬧,卻唯獨将自己排擠了出來,丢在一邊,無人理會。

她咬了咬牙,忽而一笑,開口道:“太後娘娘,臣妾記得,淳懿郡主下個月就要進京了吧?”

衆人一靜,太後重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淡淡一笑:“梅嫔記得可真是分明。不錯,哀家的淳懿下月二日就要抵達進城了。”說着,她又笑又嘆道:“這丫頭,從小是被哀家給寵壞了。前兩年,忽然跟哀家說什麽,讀萬卷書行千裏路,定要出去見識見識。一個姑娘家,怎麽能自己跑出宮去?哀家,只好把她托付給了遠在蘇州的族親。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那地方富庶繁華,夠她逛了。這兩年下來,她也該逛夠了。”

衆人所說的這淳懿郡主,乃是太後的內侄女兒,其父亦是有功之臣。先帝在世時,為朝廷因公殉職,其母亦追随而去。先帝念其功績,追封為一等忠勇公,将其女封為淳懿郡主。

太後憫其自幼失祜,一直多加撫恤,自當了太後之後,更将她接入宮中,親自撫養。

梅嫔笑了笑,意有所指道:“臣妾若無記錯,淳懿妹妹今年也要滿十六歲了,是該出閣的年紀了。”

太後應了一聲,卻未置可否,只拿帕子擦拭了一下口角,目光卻落在了于成鈞身上,将他從頭到腳睃了一遍,似是滿意。

她又看向順妃,這目光裏是含着笑的。順妃同她的目光碰上,頓時會意,亦笑了。

梅嫔冷眼旁觀,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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