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于成鈞在這西暖閣之中,足足盤桓了一個時辰有餘,明樂帝方才想起了理政議事,起身至正殿。
于成鈞遂将這幾年戰事并西北局勢盡數講與明樂帝,明樂帝卻有幾分心不在焉,似聽非聽,甚而有跑神之狀。
于成鈞述職之時,忽聽得一陣細細的樂曲聲傳來。
曲裏唱詞念道:“秦樓東風裏,燕子還來尋舊壘。馀塞猶峭,紅日薄侵羅绮。嫩草方抽玉茵,媚柳輕窣黃金蕊。莺啭上林,魚游春水。
幾曲闌幹遍倚,又是一番新桃李。佳人應怪歸遲,梅妝淚洗。鳳簫聲絕沉孤雁,望斷清波無雙鯉。雲山萬重,寸心千裏。”
于成鈞聽着,濃眉一挑,并未說什麽。
明樂帝卻細眯了眼眸,微微側首,似是聽得十分惬意。
半晌,他忽而開口問道:“成兒,你且聽這詞兒,可是十分悵然雅致。”
于成鈞心頭大為不樂,自己說了半日的軍機政務,皇帝不知聽進去了一句半句沒有,倒是被這野調子勾跑了神兒。
他摸了摸鼻子,開口道:“皇上,臣于詩詞上不甚精通,只是覺這詞兒前半闕大唱春光明媚,後半闕又幽懷難暢,哀怨不已。這詞兒不倫不類,且十分幽怨,實不适于皇宮氣象。”
明樂帝聽聞此言,面上微露出些許不悅之色,說道:“你從來在詩詞上少留心,确實頗為不通。也罷了,朕不該同你說這個。”言語着,他似是沒了興致,斟酌了片刻,又道:“你既精熟于軍事機宜,在邊關又立下赫赫戰功,往後便任職于軍司處行走。西北要務,一并由你總攬。”
眼見皇帝果然不悅,于成鈞神色倒是從容,目光下斂,俯身拜倒:“臣,領旨。”
明樂帝早已無心再談,說道:“朕還有別事要理,你下去罷。”
于成鈞再叩首,出門而去。
明樂帝瞧着他的身影,嘆息道:“還是這副粗魯脾氣,一點兒風雅都不通!”一言未罷,揚聲道:“王崇朝!”
王崇朝正在殿外候着,聽得這一聲,忙躬身進殿,問道:“皇上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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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樂帝問道:“适才唱曲兒的是何人?”
王崇朝略想了一番,便答道:“是戲樓的小戲子在排戲,只是不曾想,聲兒竟傳的這樣遠。”
明樂帝微微一笑:“這聲兒真是脆嫩,将人傳來,與朕瞧瞧。”
王崇朝頓了一下,将身一躬:“是。”
于成鈞離了乾清宮,才下了臺階,便見于瀚文雙手環胸,背向乾清宮而立。
于成鈞走上前去,道了一句:“大哥,還沒走?”
于瀚文回身向他莞爾一笑,說道:“出來了?這麽快,看來父皇對于軍機政務,無甚興趣啊。”
于成鈞頗有些不痛快,言道:“原本我說的正好,不知從哪兒傳來一陣靡靡之音,就把皇帝的神兒勾去了。”
于瀚文朗笑了兩聲,方才又道:“宮裏這情形,你看明白了吧?父皇如今滿心只有那些聲色犬馬,已經無心再理會正事了。三弟,你從西北而來,帶回的可是邊關要務,父皇竟是如此怠慢,可謂是全不放在心上。”
兩人并肩,緩緩而行。王崇朝自後面趕上來,向兩人一弓腰,又要邁步。
于瀚文喊住了他:“王崇朝,你這急匆匆往哪兒去?”
王崇朝不得不停住了腳步,回身說道:“二位殿下,皇上吩咐,将适才唱曲之人帶來面聖。”
于瀚文不由道:“哎,這意思,難道父皇這就瞧上那婢子不成?”
王崇朝卻不肯說了,只一躬到地:“奴才緊趕着辦差,不陪太子殿下說話了。”
待王崇朝走後,于瀚文啧了一聲,向于成鈞道:“三弟,你瞧見了沒?這唱曲兒的打斷了你适才述職,父皇不止沒責罰她,還要将人傳來,這什麽意思?父皇他……”
于成鈞沒待他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大哥,臣弟出征這三年,多謝大哥在京中斡旋周全了。不然西北的糧草并諸般事宜的裁決,怕是要比當時更難上數倍。”
于瀚文怔了怔,問道:“三弟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于成鈞沉聲道:“皇帝荒廢朝政至如此地步,京中若無得力之人周旋,臣弟在西北的戰事絕無這般順利。而這人,除卻大哥,旁人怕也是頂不上了。”
于瀚文笑了一聲,說道:“我既為儲君,自然國事為重。再則,朝政廢弛如此,我若再不上心,偌大一個燕朝,祖宗留下的基業,豈不是斷送了?”
于成鈞耳裏聽着,面色沉靜如水,他放眼遠眺,只見長空萬裏之上,雲朵如搓綿扯絮,不覺胸懷大暢,淡淡說道:“大哥,你放心,臣弟必會助你。”
于瀚文弦外之意,他當然是聽明白了。但這位大哥,倒也不負太子之位。既如此,他也甘願助他成就一番基業。
于瀚文一臉正色,竟向他端端正正的打了一躬,言道:“多謝三弟。”
于成鈞急忙還禮,兩人拉扯了一番,方才罷休。
于瀚文又問道:“三弟,你如今回來,歸到哪裏去?”
于成鈞答道:“皇帝命我到軍司處,往後西北一帶軍政事務,皆由我總攬。”
于瀚文卻嘲弄一笑,臉上又複了那副沒正形的神色,他洋洋說道:“如今朝廷上有句話,叫做——有事軍司處,無事翰墨司。這軍司處,本是總攬國家軍政機要的處所,原是重中之重。然而父皇重文輕武,且貪圖享樂,若非火燒房梁的緊急要務,隔十天半月也未必記得問上一句。并且,幹得好,沒有賞。幹壞了,還要罰。現下,京裏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朝廷的新選之秀,無不想着如何進翰墨司,又或是舞文弄墨谄媚君王以為事,願做正事的也不剩幾個了。”話至尾聲,他竟嘆了幾口氣,又說道:“你在西北軍中,雷厲風行的慣了,此去軍司處,可莫要被那起人折了銳氣。”
于成鈞難得見這位大哥正色告誡,口中答應了,心中琢磨着,自己不過才走了三年,這京城朝堂風氣竟已壞到如此地步。
于瀚文已無別事,忽想起了什麽,眯眼一笑,問道:“三弟,打從你成了親,我可沒怎麽見過弟妹。弟妹的脾氣,可好?”
于成鈞不知他怎會突然問起此事,有些疑惑道:“臣弟內子陳氏,往年大哥也是見過的。她性情如何,大哥卻不知麽?”說着,略頓了頓,又道:“內子性情,算得上溫婉純良。”
這話,他說的有幾分心虛。歸府這一日瞧來,陳婉兮純良大概沒錯,可是溫和柔順怕是怎麽也挨不上了……
于瀚文眼角的笑紋越發深了,他擠眉弄眼的問了一句:“淳懿郡主,你還記得吧?”
于成鈞不明所以,答道:“怎麽不記得,太後的內侄女,性子頑劣異常。”說着,更是疑惑不解的問道:“大哥怎麽突然說起她來?”
于瀚文笑道:“弟妹脾氣好,那便萬事皆休。不然,你家後宅就要反了天了。”
于成鈞濃眉一凝,詫異非常。
梅嫔自禦前退下,沒去別處,徑直回了長春宮。
踏入宮室,只見院中一樹碧桃開得十分豔麗,她便停住了步子,細細觀玩起來。
柔雲領罰歸來,兩頰紅腫,嘴角甚而打破了,正絲絲滲血,狼狽不堪。
她走上前來,向梅嫔一跪,嗚嗚呃呃的口齒不清道:“奴婢回來了,給主子請安。”
梅嫔斜睨了她一眼,在她臉頰上溜了一圈,懶懶說道:“罰完了?”
柔雲颔首稱是,幾乎滴下淚來。
梅嫔又道:“這禦前的人,下手可真是沒輕重。這饒是本宮平日裏那等敬着他們,也不見他們留絲毫的情呢。也罷,到底是太後的吩咐,他們也總得做出個樣子來。只是,委屈了你,到底是為着本宮,才讓你吃了這遭罪。”
柔雲擦着眼睛道:“奴婢不委屈,只要主子安泰,奴婢怎樣都好。”
梅嫔目光略溫和了幾分,她親手扶了柔雲起來,柔聲道:“看這幅好面孔,竟被打成這樣,真是叫本宮心疼。進去罷,屋裏收着上好的金瘡藥,本宮替你上藥。”說罷,便同柔雲一道進了殿內。
回到內室,梅嫔吩咐宮人找來金瘡藥,果然要親手替柔雲上。
柔雲受寵若驚,一面躲閃一面道:“主子,您還是放着,奴婢自己來,仔細髒了您的手。”
梅嫔柔婉一笑,說道:“你是為本宮挨的罰,本宮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她執意如此,柔雲只好作罷。
梅嫔自藥瓶中取了些藥粉,以細綿蘸取,輕輕擦拭着柔雲嘴角傷口。
柔雲只覺得刺痛難捱,強忍着問道:“主子,今兒您為什麽要主動提起淳懿郡主來?這下,承乾宮那邊豈不是更得意了?”
梅嫔嘴角噙着笑,淡淡的卻又極是豔麗,令人目眩神迷。
這女子仿佛有什麽魔力,若即若離之間讓人移不開眼目,越發的癡迷于她,不能自拔。她便是憑着這本事,才在花團錦簇的燕朝後宮之中脫穎而出,成為了明樂帝的寵妃。
梅嫔笑道:“為何不能提?肅親王凱旋而歸,人家正歡喜,那本宮索性做做好人,讓她再歡喜些,豈不皆大歡喜?”
柔雲喃喃道:“可是,您也曉得,太後的意思……”
梅嫔淡然一笑:“太後是美意,本宮便錦上添花,有何不好?”說着,她将手中的細綿丢在地下,直起腰來,走至窗前,望着院中春色,冷笑道:“肅親王妃,可不是個好相與的善茬子。既要烈火烹油,那本宮便多多添上一把祡,讓這鍋油燒的再旺些,再烈些,燒起來才好看呢。”
柔雲有些怯怯的,讷讷說道:“然而奴婢今日瞧着,肅親王怕是有些難纏,這麽輕易就捉了咱們儲秀宮的把柄,那可……”
梅嫔眸中閃過一抹冷光,淡淡說道:“本宮,是小看了他。”
好一個肅親王,功高震主之禍,他竟全然不懼,倒是另辟蹊徑反捉了自己的漏洞。
今日這一場,不止沒能令皇帝與順妃母子生出嫌隙,反倒替他們掙了個表忠的好機會。
順妃當真是命好,不止自己受寵,還生了個能幹如斯的兒子,她仿佛平步青雲,一切的好事都落在了她頭上。
哪怕,自己豁上了所有依然扳不倒她!
梅嫔摸了摸自己平坦如砥的小腹,合上了雙眼,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睜開眼眸,窗外依舊是和媚的春光,鳥語花香。
宮廷局勢,盡在一招一式之間,不到終局便不見分曉。
梅嫔嘴角微微上挑——還有淳懿郡主,不是麽?
肅親王府之中,萬事如常。
陳婉兮依舊照慣例于錦翠堂見了譚書玉。
譚書玉今日一襲玉色團花雲紋長衫,頭戴網巾圈,結頂簪着一根白玉簪子,腰中更懸着一枚比目魚佩,顯得他整個人飒爽幹淨,更見清隽脫俗。
陳婉兮倒依舊是家常裝束,一件舊日裏的紫棠色水波紋對襟夾衫,裙子則是一色的纏枝寶瓶蓋地裙,端莊卻又不失嬌俏。
兩人互道了寒暖,便相對而坐。
自打發了于成鈞離府,陳婉兮忽覺得松散了下來,只覺得輕松不已,臉上也挂了笑影。
譚書玉瞧着她滿面歡悅,大不似往日的清冷之态,便猜是她丈夫歸來,故而高興。
他莞爾一笑:“看來,肅親王爺回府,王妃很是開懷。”
陳婉兮容色微斂,說道:“也并無你說的高興。”言畢,轉而問道:“譚二爺今兒過來,可是為了繡坊之事?”
譚書玉颔首道:“十二位繡娘連同十名繡工、十名紡線工已盡數到京,如今都宿在如歸客棧。再則,你托我尋的莊院也尋着了,就在城東郊,進城不過十裏路途,不算遠。只是那戶人家将價咬死了,容易劃不下來。”
陳婉兮笑了笑,說道:“銀子倒還是小事,但只是宅子必定合用。我是要做生意的,不是自己用來玩樂,所以這住所一則要有寬敞的庫房,二則要有足夠多的住房,三來便是要有刺繡紡線的所在。再說,聽你方才講,這三十人是男女皆有,那麽必得顧忌男女之防。我是做生意,不想節外生枝,鬧出什麽桃色故事來。”
譚書玉莞爾道:“你還是這樣,頭腦清楚明白,說的條條道道。你放心,我都看明白了。那宅子甚是寬綽,只廂房便有三十餘間,盡夠住的。而且,這廂房均布于宅子東西兩側,中有花園及垂花門相隔,關緊了門戶便無妨。這刺繡紡線的所在,便更好辦了。這宅子原建了一處戲園子,甚是寬敞,如今将戲臺子拆了,便可用了。此外,宅中尚有兩個井圈打水,一應方便。”
陳婉兮微笑道:“你辦事,果然妥帖周到,令人放心。這宅子到底是何人所建,如此華麗氣派,如今又要出手?”
譚書玉答道:“便是戶部的王尚書。”
陳婉兮柳眉微皺,說道:“我依稀記得,他不是因貪墨被革職了麽?”
譚書玉道:“正是如此,他們阖家子要外遷,需得盤纏,所以這宅子建成一天也沒住上就要發賣了。”
陳婉兮微一思索,忽而微微一笑道:“如此,這價能劃下來。你再去,往死裏還價,不咬下來五成不要松口,他們一定肯賣。”
譚書玉疑道:“婉兮,這般合适麽?他們一家子人,可是急等用錢。何況,這般大的宅院,砍下五成也的确為難。”
陳婉兮唇角一挑:“正是為此,我才要你去還價。哪裏才革職就急要外遷,只怕那王尚書還有別的什麽事說不清,怕朝廷追究,這才急着走。何況,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這樣的人家縱然遭禍,又怎會連盤纏都需要攢湊?他們是急着發賣了財産,好遠走高飛再不回來。再則,那宅子怕也是王尚書拿貪來的髒銀蓋的。如此,我為何不還價?”
譚書玉看着她凱凱而談的樣子,仿佛有豔光四射,不由輕聲問道:“婉兮,你便是這樣一步也不肯讓麽?”
陳婉兮淺笑:“不讓,我陳婉兮絕不吃虧。”
譚書玉微微出了一會兒神,方才說道:“好,我依你所說。”
兩人又談了些生意事由,對過了天香閣的賬目。
待正事說畢,譚書玉又笑道:“上月,我府上又到了一批荷包紅鯉,我替你留了兩條。我曉得你院中新起的池子,一直想養些紅魚。午後,我便着人送來。”
陳婉兮聞言,正欲說些什麽,外頭忽有人慌慌張張的進來報事。
眼見譚書玉在堂上,這人縮頭縮腦,不敢進來。
陳婉兮瞧見了他,因譚書玉算是自己的表哥,彼此也是見熟了,便讓那人徑直進堂禀告。
這小厮上堂,神色微有慌張道:“娘娘,琴姑娘逃出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