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杏染從張嬷嬷那裏領了十板子,兀自捂着屁股,一瘸一拐的往回走去。
她是個急脾氣,時常惹禍,這竹板子自是不少嘗,除了有些疼,倒也沒覺怎樣。一路過去,遇上幾個婆子,朝她指指點點,她也沒功夫同她們置氣。
才過了垂花門,迎頭就見她幹娘梁氏風風火火的走來。
杏染只當她是聽得了自己挨板子的消息,走來寬慰的,便臊眉耷眼的說道:“幹娘,我沒事兒了,您老不用特特來接我。十板子罷了,也還走的了路。”
梁氏一臉惶急,擡手朝她額角狠戳了一記,壓低了聲斥道:“哪個是來接你的?你這個沒心沒肺的丫頭,整日價沒個算計,今兒可大禍臨頭了!”說着,便要把香囊的事兒告訴她。
話還未出口,梁氏猛然見府中兩個管事娘子,正朝這邊過來,她便急慌慌的閉住了口,只招呼道:“兩位嫂子,這般架勢,做什麽去?”
這梁氏在府中一向自恃是王妃的乳娘,資格老,有體面,人前素來趾高氣揚,如今自己的幹女兒惹了滔天大禍,不知覺便下了聲氣兒,說話也帶上了三分客氣。
那兩位娘子鐵着臉,許是看在梁氏的面子上,說話口氣倒是還好:“娘娘有幾句話要問杏染姑娘,又擔心她才挨了罰,腿腳不靈便,故而吩咐我等來接她。”說着,又向杏染冷冷道:“杏染姑娘,請吧。”
杏染眼見這陣仗,雖不知出了何事,但亦覺着怕是有什麽不好,心中不由便慌了神,拉着梁氏哀求道:“幹娘,你也随我去,娘娘跟前好替我說兩句話。”
那兩個婦人卻不容她耽擱,登時架起了她的胳膊,就往上房去。
杏染哪裏曾受過這個,驚得面無人色,幾乎急哭起來,拖着哭腔道:“幹娘、幹娘,我怕……”
梁氏連連嘆氣,一頓足便跟了上去。
到了院裏,幾個小丫頭正掃地,眼見平日裏跟着叫姐姐的杏染被拖進來,不由各自睜大了眼睛,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杏染自覺沒臉,将頭垂的低低的。
那兩個婦人踏進正堂門檻,走上堂去,便将手一松,杏染站立不穩,頓時滑脫下去,癱坐在地下。
一婦人向上行了禮,說道:“娘娘,杏染姑娘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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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染順聲望去,果然見王妃坐在正面上首的黃花梨镂雕福祿壽靠背椅上,正一臉不善的看着自己。
她心中有些糊塗了,自己才領了罰,哪裏又犯了事呢?
陳婉兮将手中的茶碗擱下,淡淡說道:“你們都下去罷,關了門,一個人也不許放進來。”
二位娘子齊聲道是,便退了出去,果然依照吩咐将門關了。
杏染越發懼怕,娘娘往日馭下雖嚴,待她們卻還算和氣,記憶中只有才進府那會兒,發落家賊之時見過娘娘這等樣子。
難道,王妃竟以為她偷盜了錢財麽?
想起往日王妃那雷霆般的手段,杏染更慌張了,忙膝行過去,哀求道:“娘娘,奴婢沒有偷盜府中錢財,求娘娘明察!”
陳婉兮瞧着她,目光冷冷,宛若寒霜,她淡淡說道:“偷盜錢財算什麽,我要問你的也不是這樁事。”說着,便将那香囊擲在地下,又道:“這是你的物件兒?”
杏染撿起那香囊瞧了一番,有些糊塗道:“這是奴婢上月不見了的香囊,奴婢做這玩意兒還費了些功夫,所以這東西不見之後,奴婢還心疼了許久。這香囊,怎麽會在娘娘手裏?”
陳婉兮笑了笑,說道:“不見了?這不見的還當真是時候,我本要問你,你卻先來問我。這香囊去了何處,不該問你這個主人麽?!”
杏染越發迷惑,只說道:“娘娘,奴婢當真是不知道。再則,即便奴婢丢了這香囊,又不曾犯了什麽規矩,娘娘何必拿奴婢過來審問呢?”
她這場禍事來的莫名其妙,心中當真有幾分委屈,又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忍不住話中便流露了出來。
陳婉兮頓時滿臉怒容,斥道:“你做下的好事,如今事發,竟然還敢着,她微微喘息了幾聲,似是動了真怒,半晌才又說道:“瞧在你服侍我了這些年的份上,你這條命我暫且記在賬上。如今事多,我沒功夫處置你,往後待我閑了,再算你的賬。”
說畢,她便不再理會杏染,依舊傳進那兩個婦人道:“将這婢子暫且關在西邊的柴房裏,沒有我的準許,誰也不許放她出去。看嚴了,不許她鬧,也不許苛待了她。”
兩位管事娘子答應了一聲,便不由分說将杏染拖了出去。
梁氏在外瞧見這幅場景,心中惴惴,既有些心疼她這幹女兒,更怕被她連累,遂走到堂上,觑着王妃的臉色,試着說道:“娘娘一準而便認定了是杏染下的蛆麽?這丫頭從來粗心大意,不像能幹出這等精細事來的人。”
陳婉兮掃了她一眼,冷淡說道:“梁嬷嬷,你心疼幹女兒也得有個度。如今有香囊為證,她又說不清楚。難道,還能是我親手把香囊替王爺挂上的?”
一席話,說的梁氏讪讪的,她兀自不肯死心,賠笑說道:“娘娘哪裏話,老身的意思是,王爺的衣裳素來在娘娘房裏收着。房中幾個丫頭呢,也不獨杏染一個,那兩個也得仔細盤問盤問。再說,還有那院裏的幾個小丫頭呢。”
陳婉兮冷笑道:“梁嬷嬷,您這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啊。香囊葫蘆是杏染的,杏染自己也認了,還有什麽好說的?再則說來,她一個丫鬟,有什麽值得人陷害的?”說着,又嘆息道:“如今,只可惜不知她從何處弄來這些東西,還有沒有別的佐證。待真正鐵證如山了,她也沒得抵賴了。現下府中事情多,我還要忙繡坊的生意,哪裏顧得上!”
梁氏不敢再為杏染說話,沒奈何之下,又問了一句:“娘娘,這事兒不告訴王爺麽?”
陳婉兮神色微黯,淡淡說道:“衣服是從我房中出去的,如何跟他去說?這件事,是我治家失職。”
當下,梁氏看陳婉兮再無話說,便退了出去。
走出門外,梁氏便見柳莺正在院中,同幾個小丫頭說話。
一見她出來,那幾個小丫頭頓時噤聲。
梁氏眼見此景,頓時冒起火來,開口喝道:“怎麽着,我是老虎,能吃了你們?!一個個背後說人鬼話,到了跟前連個屁也不敢放!什麽鬼頭精兒小玩意兒!”
那幾個小丫頭被她一罵,生恐再挨了罰,提腳往外跑了。
柳莺忙走上前來,笑道:“梁嬷嬷,何苦跟這幾個小孩子一般見識。”說着,又滿面關切問道:“我聽說,杏染妹子被娘娘關起來了,到底出了何事?”
梁氏素來看不上她這幅狐媚樣,瞪了她一眼,一字沒說-->>,沒好氣道:“休到我跟前賣弄你那三腳貓把戲,你還太嫩了些。杏染遭了殃,娘娘房裏又少了個丫頭,便顯着你伶俐了,是不是?”說着,便啐了一口,擡步匆匆去了。
柳莺倒也不生氣,看着梁氏的背影,只默默出神。
梁氏一時沒有主意,回家坐了一會兒,自抽屜裏扒拉出幾塊碎銀子,忙忙往關杏染的柴房去了。
那看押杏染的婆子,見是王妃的乳娘來說情,樂得賣這個人情,又有好處拿,便放她進去了。
梁氏進去,只見杏染滿臉淚痕,坐在一叢草鋪上,怔怔的發呆。
杏染看她來,頓時如來了救星,哀哭不已,泣訴道:“幹娘,您說娘娘這是怎麽了?什麽都不說清楚,就要發落我。就是要我死,也總要我死個明白啊!”
梁氏道:“你也別怪,這是小世子的事兒,娘娘難免上火。”便将那事始末講了一番。
杏染聽得目呲欲裂,咬牙切齒道:“不知是什麽東西作怪,竟然該這樣害我!若落我手裏,我定要剝他的皮!”一語未休,又傷心起來:“我跟了娘娘這麽久,娘娘竟然還不知道我的心性。我怎麽會幹這種事呢?”
梁氏嘆氣道:“娘娘,是太剛愎自用了。她到底年輕,在侯府的時候又受了那麽多委屈,如今出來自立門戶,自己當家做主,掌管着這麽大的家業,難免有聽不進去的時候。雖如此說,但咱們也不能眼睜睜看着娘娘被奸人糊弄。你等着,我一定想法子救你出來。”
安慰了杏染幾句,怕夜長夢多,便匆匆去了。
柳莺看梁氏去了,自己先回屋理了理衣裳,洗了把臉,方才到王妃房中服侍。
陳婉兮正在看賬,見她進來,淡淡說道:“适才去哪裏了?”
柳莺自是不敢提去書房見于成鈞一事,只說道:“才去了廚房,想着娘娘愛吃的水晶金絲糕,便吩咐了去做,給娘娘添個茶食。”
陳婉兮笑道:“你倒是心細,我正想吃這個,你便去說了。”
柳莺陪笑道:“服侍娘娘,自是要心細。”
陳婉兮見她神色如常,便問道:“杏染的事,可聽說了?”
柳莺想着瞞也無益,便颔首道:“才聽幾個小丫頭子說了。”
陳婉兮眸色輕閃,問道:“梁嬷嬷可是才替她說了好一會兒的情,你和杏染素來姐妹相稱,卻一句話都不說,連這點子情分都沒有麽?”
柳莺正色道:“奴婢與杏染是好姊妹不錯,但奴婢首要是娘娘的奴才,杏染既做了對不起娘娘的事,奴婢便顧不得同她的交情了。杏染背主犯上,奴婢不齒其為人,不屑為她說情。”
陳婉兮淺笑道:“你倒是很忠心。”
柳莺跪下道:“奴婢是娘娘的奴才,必以忠心為上!”
陳婉兮笑了笑,說道:“起來罷,我也并非疑你。”
柳莺起來,侍立在側,卻聽陳婉兮嘆息道:“只可惜了她這麽個人,跟了我這麽久,如今要打發,還真舍不得。”
柳莺聽在耳中,一言不發。
陳婉兮便将此事按下,張羅起了繡坊的事,每日裏只和管事、賬房商議,又要遴選一位出色的掌櫃,去掌管繡品鋪子。杏染便被關在柴房裏,梁氏來說了幾次,陳婉兮只是置之不理,不說發落亦不說放人。
于成鈞果然沒有再來,他每日到軍司處點卯,處置軍政要務,亦忙的不可開交,一時倒也顧不上和陳婉兮置氣。只有夜間孤枕難眠之時,方才想起自己是個娶了親的男人,但想過去偏又拉不下這個臉,只好抱着個枕頭強熬過去。
有時又想起那個絕不肯親近自己的兒子,他心中更是頹喪悶痛,甚而會憶起當年宮中自己沖克六親的傳言。
他已成了家,有妻有子,卻過着如光棍一般的日子。
這般匆匆又過兩日。
一日夜間,柳莺便去了關押杏染的柴房。
因王妃不發話,這般關了兩日,看守的便有所松懈,又見是王妃身側的大丫鬟,便放她進去了。
柳莺進了柴房,只見杏染蜷縮在稻草鋪上,裹着一領薄被,睡了過去。
她上前,輕輕喚了兩聲。
杏染并未睡熟,登時醒了過來,一見柳莺,不由道:“啊呀,原來是你。”
她如今落魄,見了舊日姐妹心中傷感,又是滿腹委屈,頓時紅了兩眼,拉着柳莺的手,絮絮說了起來。
柳莺耐着性子聽了一會兒,又寬慰她道:“我瞧着,娘娘也不是那麽狠心絕情,這兩日問起來倒還肯顧念主仆情分。你先忍耐一段,待娘娘氣再消些,繡坊開起來,我趁她高興的時候一說,就必定放你出來了。”
杏染抽噎道:“那便多謝柳莺姐姐挂念了。我只是恨,誰害了我。梁嬷嬷查了這幾日,也沒有個眉目。”
柳莺不動聲色,問道:“妹子,你倒是跟我說句實話,娘娘到底惱在哪裏?梁嬷嬷都查到些什麽,我也好幫你出力。”
杏染便道:“幹娘這兩日倒是問了幾個會回背的姑子,打聽到一個姓馬的這兩日住在王府後街上,還沒別的消息。這件事,只要拿到了證據,便能替我洗脫嫌疑了。”
柳莺點了點頭,說道:“我都記下了,好妹子,清白的人總是清白的。你好生保重,我必定幫你說話。”言罷,留下了一包點心,匆匆走了。
她心中有事,回到住處,翻來覆去一夜沒能睡着,直至東方天際發白,方才微微合了下眼。
醒來時,天色早亮,她慌忙起來,才出了自己屋子便見梁氏從正房出來,神色之間甚是歡喜。
柳莺心中忽地一沉,裙子一閃進了正房。
陳婉兮正用早食,見她進來,随口問了幾句閑話。
柳莺一一答了,見王妃并無別樣神色,心中卻依舊七上八下的。
一日無事,夜間王府東角門處忽然開了,兩枚人影湊在一處,低低細語了幾句,又随即分開。
其中一道細麗的身影,扣好了門,正要往回走,那門上卻忽地躍下一道利落的影子,将她撲倒在地。
地下那人紮掙起來,含糊說道:“你知道我是誰麽?敢這等對我動粗?!”
卻聽一道脆亮的女音響起:“當然知道,不然還不來拿你。”
話音落地,說話之人擦燃了一支火折子。
火光閃爍,這擒拿人的居然是琴娘,而那被撲倒在地的竟就是王妃身側最得臉的大丫鬟柳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