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柳莺不防他暴喝這一聲,身子哆嗦了一下,卻并不氣餒,依舊含笑說道:“王爺,奴适才在廚房,見玉寶過來要酒菜,方知王爺要就吃。玉寶要的急切,沒容奴把話說完就走了。奴思忖着王爺從西北軍中回來,這府中日常所備都是娘娘愛吃的,必定不合王爺的口味,所以預備好了,緊趕着送來。進來的急切,忘了通報,還望王爺見諒。”言罷,她便福了福身子。

這一番話,她說的溫柔軟款,滿眼小心的看着于成鈞,眸中水光盈盈,仿佛林中小鹿楚楚動人。

玉寶在一邊看的幾乎直了眼,他可從未見過柳莺這幅模樣。

王妃身邊四個陪嫁過來的丫鬟,除了死去的香藥,餘下這三個都是如今府裏最得臉的一等丫鬟,娘娘貼身服侍的紅人,小厮們見了她們連頭都不敢擡。尤其是這個柳莺,人前說話行事從來端着閨秀淑女的架子,人人都把她當仙女人物看待。哪曾見過,她這般主動谄媚?

于成鈞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笑道:“你倒是做的好主,爺要吃什麽不吃什麽,爺自己沒有主意?!誰許你自己走進來,說這麽一大堆的屁話?!若不看你是王妃的陪嫁丫頭,就該将你剝了衣裳拎在院子裏,狠狠地鞭笞才是!帶上你那些東西,滾!”

這才同陳婉兮争吵了一頓,他正在火頭上,柳莺便一頭撞了過來,一肚子的氣頓時就灑在了這丫頭身上。

柳莺預想了所有,卻獨獨沒料到于成鈞居然會這樣對她!

這一通呵斥,仿佛一根大棒,迎頭向她砸來。

她只覺的兩頰發燙,渾身顫抖不已,她哆嗦着兩條胳臂端起那托盤,扭身踉踉跄跄的向外去。

才走至門口,于成鈞卻又叫住了她。

她回首望去,卻見于成鈞依舊是滿面怒容,只是眼中卻帶了幾分期待的神色,他問道:“這酒菜,到底是你自作主張送來的,還是王妃叫你來的?”

柳莺微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決意賭一把,遂說道:“是奴自家送來的。”

于成鈞眼中那一點點的光彩瞬間滅了,他将手在案上重重一拍:“滾!”

柳莺踉踉跄跄的出門而去。

玉寶幾乎魂不附體,哆嗦着上來收拾了打翻的酒菜,試着問道:“爺既不喜歡花釀,怎麽不肯吃柳莺姑娘拿來的酒呢?府裏如今備着的,也只有些甜酒了。”

于成鈞冷笑了兩聲,說道:“府裏既是只備了甜酒,那她手裏那瓶甕頭春是哪兒來的?可見她是一早就打探了爺的喜好,專一預備下的,單等時機下手。不經通傳就擅自闖了進來,她是吃準了爺一定會吃她那套!谄媚奉承,小意兒殷勤,她打量爺是什麽不知廉恥的纨绔子弟,必定落入她圈套之中?歸府不到三天,就惦記上了自己妻子的丫鬟?!既是王妃不知情,她又是王妃的丫頭,那就是背主犯上了。這等奴才,簡直該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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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成鈞雖未曾在溫柔鄉裏沉陷過,卻也是宮廷出身,宮妃獻媚的手段他是見多了,柳莺這點子小把戲他如何看不出來?

一個小小的丫鬟,居然敢背着王妃翻雲覆雨,在他面前玩弄這些不上臺面的小手段,真當他們夫婦都是死人不成?!

于成鈞越想越怒,原本他還有那麽幾分期待,但轉瞬就是一場空。

想想也是,陳婉兮那個高傲的性子,怎會先向他低頭?

他發了一會兒呆,越發不是滋味兒,自懷中又摸了一串錢出來,放在案上:“這些酒菜我吃不慣,你拿了錢到街上鋪子裏打兩壺燒酒來。記得,越烈越好。餘下的錢,随意買些蠶豆花生牛肉之類的下酒菜就是。”

玉寶本想說些什麽,但又畏懼這煞神一般的王爺,便将錢袖了,收拾了碗盤低頭出去。

他才走到廊下,忽見柳莺立在一株翠柏底下,嗚嗚咽咽的抽噎着不止。

柳莺出了屋子,快步走到這地方,眼見四下無人,便覺支撐不住,将托盤擱在一邊,捂着嘴小聲哭泣起來。

肅親王,居然如此待她!

當年的事情,他既然還記得,自己便當他還是有那麽幾分情意在的。

打從知道了陳婉兮要嫁來,她心中便生出了希冀。這将近三年的時光,他寄來的信,陳婉兮待看不看的,全然不放在心上,唯有她将他的一切記得分明。他的口味,他的喜好,她全都牢牢記在心底。

得知他即将回府,她的盼望日益的熱烈起來。他回了府,王妃依然是那樣冷淡對他,他倒全不放在心上,依舊熱臉貼上去。

自己這一腔情意,于成鈞居然踐踏如糞土!

王妃根本不在意他的飲食起居,自己特別留意着他的衣食,好心送來了他愛吃的酒菜,他竟然這般折辱她!

柳莺雖是個奴才,可自小到大還從未受過這等羞辱!

“柳莺姑娘,您怎麽在這兒呢?”

冷不防的,玉寶在後頭問了一句,柳莺頓時打了個激靈,胡亂抹了兩把臉,說道:“沒什麽,方才有個蜂子撲在頭上,我險些被蟄了,就拌着了。”

玉寶瞧她滿面淚痕,自是不信,但也沒多問,只說道:“王爺還在氣頭上,仔細他待會兒出來又呵斥你,還是快走吧。”言罷,他擡腳想走,頓了頓還是停下了,又添了一句:“柳莺姑娘,我勸你一句,往後這些活兒還是少幹吧。王爺的衣食,自有娘娘照料,你操這份心幹啥?爺惱的了不得,适才給了我錢,叫我出門打酒去呢。”這話說完,他便真的去了。

一面跑,他一面搖頭嘆息:柳莺姑娘這一遭,可真是馬屁拍在馬腳上了。那馬尥蹶子,怎麽能不踹了她?

柳莺立在樹底下,望着那書房想着那屋中的人,滿面陰沉。

這個男人,居然寧可打發小厮出去買酒食,也不肯吃她送來的東西!

書房裏鬧騰的這會兒功夫,陳婉兮已招了相熟的太醫來府中看診。

太醫為豆寶診過,皺眉不語,只是捋着須子。

陳婉兮見他這副神情,心中着實慌了,問道:“王太醫,有什麽話只管說就是,妾身并不是諱疾忌醫的人。是不是,是不是孩子有什麽不好了?”話至尾處,竟微微顫抖。

那王太醫連忙說道:“娘娘多心了,這倒不是。小世子身子康健強壯,很是平安。正因如此,小醫才躊躇不已,實在瞧不出小世子到底有何病症。”

陳婉兮聽了他這話,心中石頭方才落地,臉上帶了幾分笑影,問道:“王大人,您精擅小兒科,您說不打緊,妾身也就放心了。只是這孩子見了王爺,總是驚哭不止,妾身實在不能明白到底什麽緣故。”

王太醫便問道:“娘娘是說,小世子并非時常驚哭,只是見了王爺便如此?”

陳婉兮颔首道:“不錯。”

王太醫遂說道:“這般,小醫倒有些推測。這小兒啼哭,也并非全是孩子生了病痛,比如他看見了什麽令他驚恐的物事,又或者什麽氣味兒令他不舒服了,也會啼哭。”

陳婉兮奇道:“便是連氣味兒也會麽?”

王太醫颔首道:“娘娘可曾聽過壓勝之術?”

陳婉兮颔首道:“巫蠱之禍,妾身是聽過的。然而,妾身從不信這些怪力亂神。”

王太醫有些贊許道:“娘娘甚有見地,但此道在世間流傳甚久,自是有它的道理。就小醫這些年所見,所有見效的壓勝之術,無非或勾連欺騙又或是動用了藥物。”

陳婉兮皺眉,她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豆寶,豆寶兀自玩着那小布老虎,正不亦樂乎。她将小老虎拿了下來,交予王太醫:“那麽勞煩大人給瞧瞧。”

王太醫接了這小老虎過去,翻來覆去仔細看了又看,又放在鼻下輕輕嗅了嗅,便說道:“是了,這布老虎有一絲夜啼草的氣味兒。只是這氣味極淡,故此小世子還不怕。小醫揣測,這王爺身上必定帶了什麽裹有夜啼草的物事,方令小世子一見便驚哭不止。”

陳婉兮奇道:“夜啼草?”

王太醫解釋道:“是,這草又名失魂草,其味濃烈之時能令人昏厥。幼童心智未全,略聞上些便會心悸受驚。”

陳婉兮聽着,細細一思忖,于成鈞身上果然有些草木香氣,然而如今世道,男子熏香也是平常,更有佩戴香囊荷包的,她便也不曾多想。

如今想來,于成鈞踏入府邸之時,曾抱了她一回,那時他身上只有汗味,只到他更衣後身上方才有了那些無名香氣。而父子相見,亦是沐浴更衣之後了。

豆寶年歲太小,口齒不清,說不明白感受,只好将所有不适一概說成懼怕。

陳婉兮想了一回,又問道:“王大人,這夜啼草對孩子可有傷害?”

王太醫忙說道:“這夜啼草非得大量熏燒,方能令人受損,些微熏香只會令小兒不适,倒是沒有什麽損害。适才小醫給小世子診過,小世子身子康健。”

陳婉兮颔首,吩咐下人付了診金酬勞,便送了王太醫離去。

打發了太醫,陳婉兮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她将那布老虎重新遞給豆寶玩耍,撫了撫他的頭頂,淡淡說道:“真是好精細的心思。”

梁氏在旁遞話道:“娘娘,您覺着這事兒是誰下的手?”話未完,便說道:“依老身看,必定是西跨院那個!她見娘娘有個孩子傍身,生怕拴不住王爺,所以動這個手段,離間了王爺同小世子的父子情分。她民間出身,又是邊關來的,什麽污糟事沒見過?就是私下拿什麽荷包香囊給王爺戴着,也不稀奇。”

陳婉兮笑了笑:“自從王爺入府,就沒見過她,王爺的衣裳她也不曾沾手,如何動手腳?何況,王爺與她全不是那種關系,這斷不是她。”

梁氏便急道:“娘娘,您賢惠也得有個底兒。這眼前擺着一個最可疑的,您不去審問,還能疑惑誰呢?”

恰在此時,玉寶進來回話,将适才王爺如何發怒及打發他買酒一事盡數說了。

陳婉兮聽着,便想起方才于成鈞在院裏怒吼的那幾句,便淡淡一笑:“讓王爺衣食不妥,是我這個王妃失職。”言罷,便傳進幾個丫頭,吩咐了一番。

此刻,于成鈞正在書房翹着二郎腿,等玉寶打酒回來。

誰知,玉寶沒有盼回來,倒是忽聽外頭一女子聲道:“奴婢等奉娘娘之命,前來與王爺送酒食衣物!”

于成鈞聽着,有些納罕,便命進來。

登時,只見幾個才留頭的小丫頭魚貫而入,或抱衣物,或捧被褥,當先的一個則捧着一滿托盤的酒食。

那丫頭上前,将盤中酒食一一放下。

于成鈞伸頭一瞧,只見是一厚摞蔥油大餅,一盤芥菜疙瘩,另有一整只燒雞,都不曾切割分盤,還有兩壺酒。

他提起酒壺,拔塞一聞,沖鼻一股極嗆的酒香,就如刀子一般。

但聽那丫頭說道:“娘娘說,知道王爺肚量大,怕王爺餓着,特特吩咐人到街上買回來的大餅與燒雞,想來該合王爺的胃口。娘娘已着人到廚下吩咐了,往後王爺的三餐都照此造辦。娘娘還吩咐人去街上酒鋪子裏,選了最烈的酒提了幾大壇回來,王爺必定不用再愁沒有酒吃。”

于成鈞聽着,只覺得額上青筋一跳一跳,他怎麽覺着陳婉兮這是繞着彎子罵他是個酒囊飯桶?

他問道:“你們娘娘,還說什麽了?”又指着那些捧了衣物被褥的丫頭們,道:“這是怎麽回事?”

那丫頭抿嘴一笑,又說道:“娘娘還說,王爺既然佳麗遍京城,那王爺稀罕哪位就上哪位那兒去歇宿,悉聽尊便。小世子跟着娘娘習慣了,王爺既不稀罕上房,不如就在書房常住下去,彼此清靜。再則,娘娘又吩咐了,王爺在邊關久了,已是慣了幾日不換衣裳。但如今已回了府,自是不能如此。天氣漸暖,每日衣裳需得更換,不然怕生虱子。娘娘叮囑了奴婢,将新衣裳送來。”

不止繞着彎子罵他酒囊飯袋,還嫌他邋遢。

于成鈞幾乎火冒三丈,不過是在她院裏吼了兩句氣話,她便大做文章,報複的不留情面,當真是個睚眦必報的性格。

不想讓丫鬟們看了笑話,于成鈞強壓着沒有發作,只擺手道:“把東西放下,一會兒爺自己處置。”

那丫頭卻又含笑說道:“娘娘特地吩咐了奴婢,定要把王爺換下來的衣裳抱回去。”

于成鈞當真是沒了脾氣,他縱有一腔怒火也不能對着幾個弱質女流發作,那也叫個男人?!

當下,他便叫了兩個小厮進來,果然進內室換了衣裳,将舊衣丢在那群丫鬟跟前,斥道:“拿去向你們主子交差罷!回去記得說,她只管犟,爺這輩……今……這個月都不會踏進她的房門半步!若不然,爺把于字倒過來寫!”

他本想說這輩子,想想那絕不可能,再要說今年,仔細想想也還是做不到,臨末終于勉強說了個這個月。

那群丫鬟各自忍笑,将送來的東西放下,被褥等物一一歸置齊整,便一溜煙兒的跑了。

于成鈞看着桌上的酒食,心中忽地一陣恍然——這一切,怕不是她策劃好的?

他在房中地下轉來轉去,氣極反笑。

這才是她的脾氣,那些溫柔體貼,全不是她。

他忽地在椅上坐了下來,撕了一只雞腿大嚼起來,又提起那酒壺倒入口中,烈酒入喉有如刀割。

陳婉兮怄他歸怄他,倒是沒有诓騙他,這還真是上好的燒白酒。

于成鈞又吃又喝,心中卻打定了主意——他才是一家之主,憑什麽要聽她的?他于成鈞就是酒囊飯桶,也是她陳婉兮的酒囊飯桶。

那丫頭抱了于成鈞換下的舊衣,回上房向陳婉兮回話。

陳婉兮見東西拿來了,便親自檢視了一番,果然自裏面尋到了一枚眼生的香囊。

這香囊散發着極濃郁的草木香氣,她皺了皺眉,将那香囊遞到豆寶面前,柔聲問道:“寶兒,你怕這個嗎?”

豆寶登時變了臉色,一面向後縮,一面咧了小嘴想哭。

陳婉兮立刻就吩咐章氏把豆寶抱了出去,她自己則從繡筐裏尋了個剪子,将香囊剪開,裏面果然填着許多藥料,另有一張畫了小鬼的符咒。

她冷笑了兩聲,将那香囊擲在梁氏跟前:“梁嬷嬷,你怎麽看?”

梁氏細瞧了兩眼,臉色劇變,疑惑道:“這……這好似是杏染的針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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