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陳婧然語塞,一時陷入了沉寂。
陳婉兮面色沉沉,她默然了片刻,方又說道:“其實,你根本不曾見過母親,可謂毫無情分可言。那你來這裏掃墓,我實難相信是發自真心。既無真心,便是空做樣子了。那又是何必?”言至此,她長舒了口氣,眸光越發的幽冷,又道:“侯府上下,早已沒人惦記着這位前夫人了。你不來,也不會有人說什麽。”
陳婧然不覺退了一步,這些日子她在侯府中協理家務,府中上下也都敬着她是三小姐。
母親身體孱弱,萬事依賴她。父親,也會時不時的見她一面。甚而,連一向都不待見她的祖母,言辭也寬和了些。
從小到大,她都像弋陽侯府中的一枚影子,一只可憐的小蟲,沒人理會。甚至于,連她的生身母親,都因她不是個男孩兒,而對她視如不見。還不如這個失了生母的長姐,雖則和父親沖突争執不斷,但她活的鮮烈。
只有這些日子,她學着長姐的一言一行,學着她雷厲風行的作風。她的人生,似乎迎來了第一縷曙光,她從未像近來這般揚眉吐氣的舒坦過。
然而今日,再度走到這位長姐面前時,她所有的底氣卻仿佛瞬間便沒了。
陳婉兮依然是那樣冷淡漠然,那雙鋒利的眼眸,即刻便看穿了她的真正意圖。
那冷冽的其實,依舊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在她跟前,自己仿佛永遠的無地自容。
陳婉兮見她久不答話,淡淡說道:“既無事,我便要回去了。不管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想去為母親上墳,便去吧。母親的墳,王爺已修繕過了,無需再動。”
陳婧然咬了咬唇,強笑道:“長姐,既是大夫人墳茔有走動,何不打發人來侯府知會一聲?何勞,王爺動手?再說,這畢竟是侯府的祖墳。”
陳婉兮聞言,擡眉看向她,淺淺一笑:“是啊,侯府的祖墳,我也不知為何淪落至要讓女婿來修繕的地步。”說着,她上前一步,盯着陳婧然,一字一句道:“你們既不願盡心,那也就罷了。我不稀罕你們弋陽侯府在人死之後的假惺惺,我想着,母親在地下也不會稀罕。只可惜,她頂着陳氏婦的名號,不得不葬在陳家的祖墳裏。不然,只怕連這塊墳地,我想母親也不稀罕。”
陳婧然被她眸中森冷之意,逼得步步後退,竟至無言。
陳婉兮又道:“我打發人到侯府知會?三姑娘是不是忘了,我如今是肅親王妃。你們怠慢我母親的墳茔,不說來請罪,還要我打發人去知會。簡直荒唐!”
丢下這一句,她拂袖離去。
陳婧然立在原地,臉色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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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陳婉兮快步離去的身影,看着她走到肅親王身側,同他說了幾句話。
于成鈞不知說了些什麽,那個一向冷鼻子冷臉的長姐居然就笑了,眉眼柔和的如春日的陽光。
陳婧然咬了咬唇,心中忽然一動,亦跟上前去,向于成鈞福了福身子,微笑道:“姐夫,父親之前曾送信至王府,言說姐夫既已歸京,該陪姐姐歸家省親。侯府之中,備下家宴,為姐夫接風洗塵。這一來,是姐姐的顏面;二來,也是阖家團圓。不知,姐姐有否和姐夫商議過此事?告訴小妹一聲,也好歸家預備。”
陳婉兮掃了她一眼,看她面色雖依舊有些不愉,卻是強撐出了一臉的笑容,心裏暗自道了一聲:出嫁一年有餘,倒是長進了。
于成鈞不知這些事,陳婉兮也一個字兒沒跟他提過。
他是不曉得這裏面有多少筋節,但王妃同她母家不和他是明白的。他可絕不會給這些外人,折辱王妃的機會。
于成鈞扯了扯唇,說道:“這等親朋往來之事,在我們王府,皆是由王妃裁斷主理的。王妃若要回去,那自然就回去。不然,那就是有別的打算。”說着,又向陳婉兮道:“你來做主罷。”
陳婉兮含笑颔首。
陳婧然沒料到于成鈞居然會給自己碰了這樣一根軟釘子,她勉強笑了笑,說道:“姐夫待姐姐,倒是真好。”
于成鈞将她上下掃了一遍,問道:“這三姑娘,本王記得,該是嫁過人的。看這通身的打扮,倒像是在守孝?”
陳婧然不明所以,答道:“妹妹命薄,丈夫不幸早亡,如今是守節之身。”
于成鈞連連點頭,說道:“既是這般,你今日難道不該去為亡夫上墳才是?既嫁之女,怎會跑到娘家為故去的侯夫人掃墓?”
陳婧然只覺得滿臉**,肅親王此言,豈不是在說她立身不正,行止無端?
陳婉兮卻大約猜到了些許,說道:“譚家不容,三姑娘如今是回侯府居住。二太太既有身孕,祖母又年邁,如今府裏的事,大多是三姑娘掌管吧?”
陳婧然讷讷稱是,道:“都如長姐所說。”
陳婉兮本不願與她多言,只道:“三姑娘既要祭拜,便盡早吧。我們府中還有事,當先回去了。”言罷,更不多語,竟扶着杏染的手,上了馬車。
于成鈞同這個小姨子,自然是沒有話講的,吩咐小厮牽馬過來。
陳婧然坐立不是,只得轉身走開。
随着她的丫鬟紅珠低低說道:“姑娘,這大小姐的脾氣,還是這般冷硬。好歹都是侯府的小姐,見了面竟連一個好臉色都沒有。”
陳婧然微微一笑:“我同她本就不是一個母親所生,她不待見我,也是情理之中。”一面說,一面朝着祖墳處行去。
紅珠又道:“其實過上兩日,老爺就會在府中祠堂裏祭祖。姑娘,何必今日還定要來為大夫人上墳呢?”
陳婧然淡淡說道:“然而,我還是得來。我是被夫家棄了的人,如今栖身在娘家,若再不能自己握住些什麽,下一場還不知漂泊在何處。”說着,她長舒了口氣,微笑道:“大夫人是老爺的原配,他會高興的。”
紅珠疑惑道:“姑娘,您有太太疼呢。”
陳婧然面色一黯,道:“母親這胎,若是個弟弟倒罷了。不然,我們母女今生,大約也就如此了。”
言至此處,她回首望了一眼,只見肅親王府的車馬已然啓程離去。
她嘆了口氣,悵然一笑:“肅親王待她,倒是真好。可笑當年,母親還指望着她能死在這人手裏。誰會想到,竟然有今日?”說着,邁步往墳堆之中走去。
程初慧的墳已修繕過了,陳婧然便也只按着祭掃的規矩,吩咐人一一布置。
她自己,卻注視着碑文上的刻字,出神不語。
碑文空着一半,顯然是等着夫主百年之後合葬之用。這是當年陳炎亭的吩咐,那麽她的母親,又要放在何處?
她實在不能明白,陳炎亭既然看重自己的原-->>配夫人,為何又要收了自己的母親,當年又要做出那樣的事情。父親,讓母親和自己淪落進這種不堪的境地,這種污點終其一生都不能洗刷了。自己嫁入譚府,始終不得夫家的喜愛,也有這番緣故。
陳婧然咬指靜思,還有一件奇怪事。這些日子,她幫母親料理家務,查點舊年賬務時卻發覺,大夫人當年的嫁妝當真不在府中。她四處盤點,連點蹤跡也無。私底下,她也問過母親。小程氏說,她當真是不知情。母親曾将此事問陳炎亭,父親卻置之不理。
因着多年苛待,陳婉兮憎恨母親,此事任憑母親說破了嘴皮,她也不會信的。
但大夫人的嫁妝,果然是不在母親手中的。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陣雨天氣,至此時天氣又已放晴。
路上行人已多,馬車緩緩行去。
陳婉兮坐在車中,默默無言。
梁嬷嬷看着她神色沉靜,不由也嘆了口氣:“不來就不來吧,何苦叫她來。這不是叫夫人,九泉之下更加寒心麽?”
陳婉兮淺淺一笑:“母親不會的,她根本就不會将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再則,你适才沒聽她說,這是她自己的主意。想必,如今的日子不好過,是想方設法的在侯府立足吧。”
梁嬷嬷重重說道:“就是這樣,方才一解夫人當年的怨憤!”
陳婉兮淺笑:“嬷嬷,我才說過,母親不會在意這些事情。”說着,便正了神色,說道:“這幾日,我一直在想你之前告訴我的那些事情。今兒看見她,我才又想起來。”
梁嬷嬷便問:“什麽事?”
陳婉兮撣了撣裙擺,說道:“嬷嬷曾說,我母親初嫁入侯府之時,曾同老爺也是恩愛有加。只因後來彼此生了嫌隙,方才淡薄了情分,以至于令小程氏有機可乘。然而,這理不通。你瞧,王爺歸府至今,我同他也頗多龃龉,直至到了現下我們依然尚未……然而,王爺卻是如何處事的?他縱然同我生氣也好,不理睬我也罷,可有否随意去納個什麽妾室來氣我怄我?分明兩人之間的事情,何必扯上第三個?除非,他是存心踐踏。”
梁嬷嬷耳裏聽着,滿面納罕之色,說道:“娘娘,您怎麽會有這樣的念頭?”
陳婉兮淡淡說道:“這些道理,都是王爺親身演示給我瞧的。母親到底做錯了什麽,這樣的醜事也要硬在她身上找理由?同父親不睦,就要私通她的親妹麽?除了蓄意想要令她難受,還能有什麽理由呢?真正愛重一個人,如何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嬷嬷說他們當初父親恩愛,我絕不相信。”
梁嬷嬷木然不言,半晌才嘆息道:“然而這世道,女人就是這樣的艱難。任憑男人犯下多大的錯,任憑世人再如何指責,最終受苦的還是女人。老身之前那樣告誡娘娘,就是怕娘娘再如夫人一般。”
陳婉兮向她一笑:“所以,嬷嬷也認為,其實錯在老爺。”
梁嬷嬷不答,陳婉兮神色微冷,又道:“他,父親,從來在乎的其實只有他自己罷了。”
陳婉兮同自己的乳母閑話着,忽覺馬車停了下來,但聽外頭一人高聲道:“臣攜小犬,拜見肅親王與王妃!王爺安康,王妃安康!”
陳婉兮聞聽此言,心中微怔,暗道了一聲:“表舅?”
她撩起簾子向外望去,果然見譚府的兩頂轎子停在道旁,二人正向馬上的于成鈞行大禮參見。
那兩人,其中一個穿素白袍子的青年,是譚書玉。而另一人,披着鶴氅,容顏清癯,身材瘦削高挑,大約四十開外,則是譚書玉的父親,陳婉兮的表舅,譚清揚。
于成鈞自馬上翻身而下,向兩人拱手:“定山伯,譚侍郎,二位好!”
譚家祖上曾封爵定山伯,倒也曾顯赫一時,只是到了近幾代是大不如前了。
譚清揚莞爾道:“王爺攜着王妃,這是何去何往啊?”
因着譚書玉的緣故,于成鈞便不大喜歡譚家的人,但面子上總還要敷衍一二,便說道:“眼見清明将至,本王陪王妃為岳母上墳罷了。”言畢,他瞥了譚書玉一眼,揚聲道:“本王在邊關這些年,王妃獨自看守王府,辛苦甚多。如今本王回來,當然要多多陪她了。”
譚清揚淺笑道:“王爺,是個疼惜內人的人。”
譚書玉卻好似沒有聽見于成鈞的言語,他望着那打着肅親王府旗幟的馬車出神。
自從于成鈞回來,他同陳婉兮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少了。
陳婉兮也是越發的謹慎,生意事由,能令人傳話的,絕不肯親自見他。
他本也沒想怎樣,只想多看她一眼罷了。然而即便如此,也是不能夠了。
這一切,都是因着于成鈞這個肅親王!
于成鈞看譚書玉望着馬車發呆,心中頗為不悅,便大聲道:“定山伯與譚侍郎,這是去哪兒啊?”
譚清揚笑回道:“王爺從何處來,我父子二人便往何處去。”
于成鈞微微一怔,問道:“定山伯此舉,何意?”
譚清揚道:“臣同王妃娘娘的生母是表親,她娘家外遷,孤墳在此。清明時節,臣攜小犬前來祭拜一二,也是略表親戚情誼罷了。”
這話,倒也合乎世間情理。
程家雖外遷,他們的親戚往來還在。何況,程家還有個女兒,現在弋陽侯府做夫人呢。
于成鈞點了點頭,他不想再讓一個觊觎自己妻子的男人,死盯着妻子所乘的馬車不放,當即又一拱手:“那麽,本王便不再耽擱二位了。”
行禮畢,他又重新上馬,吩咐啓程。
陳婉兮坐在馬車之中,将外頭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她心中疑惑,向梁嬷嬷問道:“表舅以前也來祭拜過母親麽?我怎麽不知?”
梁嬷嬷微微一頓,方笑道:“這個,老身也不知啊。興許,舅老爺這是一時興起吧。”
陳婉兮今年是改了掃墓的日子,往年如何并不知情。她想了一會兒,便放下了。程譚兩家,到底是表親。
譚清揚與譚書玉立在道旁,目送肅親王府的車馬隊伍遠去。
譚書玉面色悵然,他本當今日能見到她,到底是沒有如願。
譚清揚斂了笑意,淡淡道了一句:“玉兒,走吧。”
譚書玉應了一聲,卻依舊沒有動彈。
譚清揚反身上轎,又道:“你若要如願,除非她不再是肅親王妃。”
作者有話要說:某些行為表現看起來非常像愛,但到底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