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時氣近了清明,雨水便多了起來。
晨起時尚且清朗的天氣,及至二人出門時,竟已蒙上了一層陰雲,且還零星的滴起了雨點。
今日是上墳,王府裏平素那些被圈狠了的丫鬟們,各個都巴望着跟王妃出來逛逛,早幾日便開始打點王妃身邊那幾個得臉的嬷嬷姐姐。
然而梁嬷嬷是老嬷嬷了,性子老成,自然不會貪這等小便宜。
杏染毛躁,但經了之前柳莺的事,倒沉悶踏實了許多,輕易不肯再兜攬什麽,生恐娘娘嫌厭了她。
至于菊英與紅纓,都是沉穩內斂的性情,更不擅自理會此事。
故而,陳婉兮今日依舊是帶了平素跟着自己的幾個侍從出門。
豆寶因年歲尚小,不能到墳地去,便留在了府中。除卻乳母章氏外,陳婉兮倒囑托了琴娘幫忙照看。
及至出門,陳婉兮乘車,而于成鈞照舊騎馬。吩咐了啓程,車馬隊伍便緩緩行去。
陳婉兮坐在車中,随着車輪碌碌,身子也不由輕輕晃着。
心境,卻是從未有過的平和。
從前,每年到了這日,她便要憤懑恨怨,便要想起母親生前的不平不公,想起那個冷漠薄情的男人,那個恬不知恥占據了母親位置的婦人。
然而今日,她心中卻并無這些雜亂的思緒,唯有寧靜和緩,只是去為母親上墳罷了。
一旁陪着的杏染,看了看窗外,說道:“娘娘,外頭下着雨,王爺還騎着馬,竟也不怕着涼。”
陳婉兮自窗子望了出去,卻見于成鈞騎着棗紅色高頭大馬,着一襲淡青色常服,精壯的身軀這般看着更如山岳鐵塔一般。他已戴了鬥笠,但飄忽的雨絲依舊打濕了他的發,顯得尤為烏黑潤澤。
她不由一笑,輕輕舒了口氣,嫩蔥也似的手拂了一下簾子,又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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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有了自己的家,丈夫相陪,一道去為母親上墳。
掃墓宜早,肅親王府的車馬啓程時,天色才亮,城門初開。
路上行人不多,出了城,馬匹便放開了步子,疾奔而去。
窗外景色急急逝去,陳婉兮倒也不及細看。
程初慧是弋陽侯府的正室夫人,過世之後,自也葬入了陳家祖墳。
肅親王府的車馬自官道上走了半個時辰,便往東一折,進了一處墳地圈子。
陳家也是名門望族,這墳地風水自然講究,背靠青山前有河流,河畔更栽有數十株柳樹。暮春時節,楊柳青青,随風搖曳,便如翠衣碧釵的美人,立在河岸。
肅親王府的車馬在外停了,杏染與紅纓攙扶陳婉兮下了車。
于成鈞亦下了馬,把缰繩丢給了玉寶,走來同妻子并肩而立。
他放眼眺望,看着遠方的青山隐隐,東流河水迢迢,不由舒展了一下筋骨,長舒了口氣,向陳婉兮笑道:“你母家的祖墳,倒是選了個好地方。”
陳婉兮淺淺一笑,淡淡說道:“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然而前三則,妾身都不大信。倒是這後兩則,才是修身立本之道。”
于成鈞握了握她的手,朗聲道:“走吧,替岳母大人掃墓去!”
陳婉兮抿唇微笑,随着于成鈞步入其中。
經過一處處墳茔,二人終在一座墳前停下。
那墳修的倒是規整,碑文上刻“燕诰封弋陽侯三品程氏夫人”等字,墳前有香花供果,但已有了**跡象。墳間,更是雜草叢生。
陳婉兮視若無睹,吩咐杏染把帶來的供物并線香紙錢等取出,就要收拾。
于成鈞四下張望了一番,說道:“岳母的墳茔,怎會荒至如此?”
陳婉兮笑了一聲,淡淡道:“任憑這身後事如何風光,但人已是不在了。有她在,誰還敢記得這位前夫人?即便是記挂着主人的恩惠,想要盡些心力的,這麽多年來也被她找緣故,發落幹淨了。妾身雖有心,但未出閣時自要順從長輩。既出閣之後,便是外姓人了。”說着,她面色暗淡,似是自言自語道:“如今,我是肅親王妃又如何?到底是不能庇護自己的娘親了。”
于成鈞聽她話音傷感,便捏了捏她的肩膀,沉聲道:“別想了,往後你都有我呢。”
陳婉兮回神,朝他微笑。
梁嬷嬷兩只眼睛通紅,将嘴抿成了一條直線,一言不發。她不顧地下濕泥,雙膝跪地,兩手忙碌着收拾。
她是程初慧的舊仆,老主人待她恩厚,她也是感念不已。
然而目下,她是肅親王府的家仆,這弋陽侯府的祖墳,是不好輕易便來的。每年,也只能這個時候,随着王妃過來祭拜罷了。
于成鈞果然如之前所說,取了鏟鍬,親自動手,鏟除了墳間荒草,又把墳基不穩之處修整了一番。
陳婉兮則同梁嬷嬷一道,更換了祭品,點了三支線香,焚燒紙錢,叩首祭拜。
陳婉兮拜罷,方是于成鈞。
于成鈞倒不避忌,一掀衣擺,就在墳前跪了,長身拜倒。
他心中默默祝禱:當年,您将婉兒托付給我。如今,我已将她娶作妻子。我必用盡一生,呵護疼愛她。您在九泉之下,便安心吧。
這般正經念了一會兒,他想了想,又在心底念道:然而您九泉之下有靈,也替女婿勸勸婉兒,她的脾氣實在太倔強了。等将來我們好了,再為您多生幾個外孫子外孫女,一齊熱熱鬧鬧的來看您。
陳婉兮立在他身後,當然是不知道這男人心裏在想些什麽,只是看着他寬厚的背脊,心中莫名的溫暖踏實。
肅親王府中人祭拜了一番之後,陳婉兮便吩咐下人收拾餘下的灰燼等物。
這等雜事,已無需王爺王妃動手,于成鈞便拉着陳婉兮在河畔信步賞景。
于成鈞指着眼前幾座山峰,将裏面有何等景致、哪些有趣之處一一講給陳婉兮聽,說到興起時,又指畫着眼前的河流道:“前兒爺吩咐廚房炖的魚湯,鮮吧?其實就咱們眼前這條河裏,有一種魚,滋味兒更是絕佳。這魚,诨名叫黃辣丁。別瞧那魚樣子粗蠢,又不是鲈鳜之流的名物,就是這尋常漁船裏的吃食,可風味卻絕不在其等之下。世人只知追捧名物,将世間物事皆以貴賤區分,反倒狹隘了眼界,白白錯失許多好物。”
一氣兒說完,他出了口氣,又笑道:“婉兒,爺适才已打發了兩個小厮去那邊的漁船上問問。若有魚獲,就盡數買來。回去讓老劉燒了,給你嘗嘗鮮。”
陳婉兮睨了他一眼,忽而笑了,望着不遠處河上飄着的漁船,說道:“妾身,還從未見過如王爺這般小心眼的男人。”
于成鈞眉一挑,問道:“怎麽說?”
陳婉兮笑道:“前兒把譚家二爺送來的兩尾魚炖了,昨兒又吩咐玉寶額外買了更好的名種補來。這還不夠,今兒又跟妾身說還有更好吃的。王爺,這是打算處處都要壓譚二爺一頭麽?”
于成鈞不想-->>這點小心思被她戳破,正欲開口,陳婉兮卻已先搶着說道:“王爺先別反駁妾身,且先扪心自問,到底是還是不是?”
于成鈞被她問的張口結舌,本想嘴硬不認,但看着王妃那明亮的眼眸,假話到了喉嚨裏便又咽了下去。
他抱着雙臂,哼了一聲,粗聲粗氣道:“是又怎樣?爺就是看那厮不順眼!送什麽不好,送兩條魚過來。還在人家內宅裏,游來游去!想起來,爺就來氣!”
陳婉兮看着他這幅樣子,不由笑出了聲來,擡手遮掩了一下,方才說道:“王爺莫笑話,妾身失态了。只是,妾身實在沒有見過王爺這樣的男人。”
兩人漸漸走至無人處,于成鈞看她笑容明豔,嬌嬈無比,心中惑動起來。
昨兒晚上看的書冊上的男女情态,逐漸浮現到了眼前,他只覺得滿身燥熱。
才娶陳婉兮的時候,他是覺得她美,但卻彷如一尊冰雕出來的美人,美則美矣,卻缺少情韻。可饒是如此,她依然令他難以自制,更別說眼前這般的活色生香了。
于成鈞停了下來,忽然便摟住了陳婉兮。
陳婉兮毫無防備,她登時手足無措,想要紮掙被于成鈞摟的死緊,一點兒掙脫的餘地都沒有。
看着于成鈞那逐漸靠近的臉,陳婉兮只覺得臉上熱燙不已,她不知他想幹什麽,只是似乎是難為情的事。
她想躲,卻躲不開,只好低聲問道:“王爺,你……你要做什麽?”
于成鈞啞着嗓音,說道:“婉兒,你別動……爺總不會害你……”
陳婉兮動彈不得,只好任憑他湊上前來。
他的唇,印在了她的唇上。
陳婉兮難以置信,他竟然會在光天化日的野地裏,同她幹這事。
即便是夫妻,也未免太羞臊了。
然而,她無可奈何,男人的力氣讓她無可抵抗。
春風和暖,無數無名的花香合着男人的氣味兒,将她埋沒。
這是她從未有過的經驗,本該是羞怒至極的事,她卻并不厭惡。
溫柔,卻有力,攫取着她的心神。
不知過了幾許時候,于成鈞方才松開了她,陳婉兮只覺得雙膝發軟,頭目暈眩,險些滑脫下去,只能倚靠在了男人身上。
于成鈞瞧着女人軟在自己懷中的樣子,心中頗為自得,擁着她洋洋笑道:“如何?”
陳婉兮偎依在他胸膛前,聽着底下沉沉的心跳,閉着眼睛輕輕說道:“說實話,妾身實在沒見過如王爺這樣厚顏之人。”
于成鈞朗聲大笑起來,他輕撫着陳婉兮纖細的背脊,低語道:“還有更好的事呢。你等着,爺都明白了,回去爺會一點兒一點兒的慢慢教你。”
陳婉兮大致猜到了他在說什麽事,擡起頭橫了他一眼,斥道:“王爺真是,得寸進尺!”
于成鈞卻毫不在意,低頭看着她的眼睛,笑道:“婉兒,你知道麽?你眼下這模樣,臉紅的比禦園裏的芍藥還要豔。瞪人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吓人。”
陳婉兮曉得跟這個男人再說什麽禮儀羞恥,都是白費口舌,便自他身上撐了起來,理了理鬓發。
正想再說些什麽,不遠處官道上卻又來了一列車馬。
陳婉兮一眼眺見,臉上神色微冷,轉身向來處走去,說道:“王爺,出來久了。掃墓事宜已了,怕寶兒一人在家害怕,咱們盡早回去罷。”
于成鈞不知出了什麽變故,正想追問,卻見陳婉兮已快步走開,只得跟了上去。
兩人走回墳間,梁嬷嬷等人已将程初慧的墳茔收拾幹淨。
陳婉兮吩咐了一聲,便往外走,欲乘車離開。
不想,那列車馬來的極快,眨眼就到了跟前。
陳婉兮面如寒冰,于成鈞看那馬車上挂着弋陽侯府的旗子,頓時明白過來。
他走到陳婉兮身側,同她并肩而立,握住了她的手。
當先的馬車停下,車門側開,一青衣丫鬟自馬車上跳下,又攙扶下一位清麗佳人來。
這婦人下車,款款上前,向這王爺王妃行了個萬福禮:“婧然見過姐姐、姐夫。”
這來人,原來是弋陽侯府的三小姐、歸家守寡的陳婧然。
陳婉兮不想今日侯府卻是她來,心中微微錯愕,面上依舊冷漠,淡淡說道:“譚夫人,你今日來此,何事?”
她只稱譚夫人,而不叫三妹,自然是不肯認這妹妹了。
陳婧然慣熟她的脾氣,心裏雖有些不好受,面上倒還強撐着一笑:“長姐怎麽問起這話?妹妹今日來此,自然是為夫人上墳的。”說着,那雙眼睛便落在了于成鈞身上:“原來姐夫也來了,今日還是第一次見面。”
于成鈞不慣和女眷打交道,何況陳婉兮和她娘家又不睦,同這所謂的妹妹更是同父異母,随口敷衍了一聲,便向陳婉兮低聲道:“你們說話,爺去那邊等你。”說着,便去了。
待于成鈞走後,陳婉兮看着陳婧然,見她今日穿着一領月白色綢緞夾衫,同色的馬面裙上繡了一支白梅,頭上梳着一個簡單的圓髻,只以白玉釵子绾發。這般打扮,雅致單素,倒是很合她的身份。
她掃了陳婧然兩眼,便看向了一旁的柳樹上,問道:“侯府,今年就只打發你一個人來?”
陳婧然淺笑道:“老太太年邁,不能勞累。老爺雜事纏身,太太身懷有孕,都不能來。所以,只我一人來了。”
陳婉兮笑了笑,說道:“什麽雜事纏身,連為發妻掃墓都能耽擱。既無心,不來也罷了,何苦打發你一個外人來。”
陳婧然面色微紅,說道:“長姐這話便過了,同為出嫁的女兒,我若是外人,那麽長姐你也是。”
陳婉兮微微有些詫異,這陳婧然性子居然改了不少,沒了往日那懦弱寡言的樣子,倒是有些咄咄逼人了。
她嘴角輕彎,揚首說道:“然而,我是母親的親生女兒,為母親掃墓是理所當然。你,又是母親的何人?”
陳婧然其實不過色厲內荏,她依然是懼怕這個長姐的。
這段日子,她拼命的想要模仿姐姐的一言一行,舉止作風,母親懷孕不能管家,她想将侯府掌管起來,所以今日自發挑了這件事的擔子,過來祭掃。
其實,清明之前适宜掃墓的日子,唯有今日。
她曉得今日過來,必定能碰上長姐,便蓄意過來的。她就是想要在長姐面前,顯一顯自己如今的威勢。
作者有話要說:跟岳母告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