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明樂帝頓時啞然,依着他的預料,陳婉兮本該感激涕零——這世間婦人,不皆是如此?再如何盡力裝出一副賢惠大度的面孔,依然是滿腹嫉妒憤懑。
陳婉兮獨守了近三年空閨,這三年來她獨自支撐門面,撫養孩子,這其中的艱辛随意想想便能體會一二。
于成鈞一朝歸來,就帶了個女人回府,身為正室,她本該是幽憤難平的。
如今,皇帝明言肯為她撐腰,主持公道,這換做一個聰明些的婦人,不應該是激動落淚,叩首謝恩,而後痛陳丈夫如何寡恩薄義,妾室如何嚣張跋扈?
然而,眼前這陳婉兮,不止沒如自己所想的那般上前謝恩控訴,反倒還替于成鈞打起了掩護。
她到底在強撐些什麽?
明樂帝看着自己的兒媳,目光落在那張秀美絕倫的臉上,透過這張臉,他好似看見了另一個女人。
那年也是這樣一個晴好的天氣,只是比現下更炎熱些,那個女子一襲天水碧的衣裙,坐在殿下,輕搖團扇,話音娓娓,述說着什麽。仿佛也是這麽一副神情,淡然安靜,不疾不徐,亦好似什麽都不放在心上。
她當年說過的話,早已湮滅在了歲月之中,無可追尋。只是那副畫面,卻清晰的印在他的心底,多年過去毫無褪色。
明樂帝眸色悠遠,淡淡說道:“王妃,你不必顧忌,亦無需為他掩護什麽。若有委屈,盡管說來。這等颠倒嫡庶綱常之事,朕絕不能姑息縱容。”
陳婉兮再叩首道:“臣婦并不敢說謊,王爺果真不曾納妾。皇上所說之人,便是臣婦的義妹。她是嶺南人士,家中早年曾同臣婦母親有過交情,有世交之誼。此外,府中近來更無新添人口,還請皇上明察。”
之前,她曾托人在戶部為琴娘造了身份。這位嶺南大儒,倒是确有其人,其妹也确實曾與程初慧有所往來。然而這戶人家如今已沒人了,而母親業已過世多年,即便要深究琴娘的身世,更往何處查去?
陳婉兮當初為琴娘造戶籍時,便是想到了此節。
只是,誰都不曾料到,來發難的竟然是皇帝。
明樂帝的臉上,爬過了一絲狼狽,他神色微沉,看着眼前的兒子媳婦,張口想說什麽,卻沒能出聲。
他當真是沒料到如此,于炳輝将此事說的有鼻子有眼,又說當日多少雙眼睛看見了一乘轎子入了肅親王府雲雲。
Advertisement
然而,連身為肅親王妃的陳婉兮都矢口否認,他還能說些什麽?
若強行質問,她亦可說并無此事,或是來訪客人,到底是一無對證。
于成鈞上前一步,拱手問道:“皇上,臣鬥膽問一句,此事皇上是從何處聽來?”
明樂帝看了他一眼,說道:“民間都傳遍了,朕還需特特去打聽不成?!怎麽,難道連朕聽了幾句外頭的傳聞,亦要受你的指摘?!”他這話,便是暗指之前于成鈞進宮面聖之時,責問梅嫔一事。
于成鈞言道:“臣不敢,只是皇上既說是民間傳言,那麽必是有人将這傳言帶入宮中。到底關系臣的家事,臣想知道是何人撥弄唇舌。”
明樂帝有些尴尬,頓了片刻,方才擺手道:“罷了,此事是朕輕信。你是皇室貴胄,自當與民表率,所以朕聽聞你行出這等事來,心中生氣。既是沒有,那當然是好。”
一語畢,便又沉默不言。
正逢這窘迫時候,王崇朝進來報道;“皇上,喜美人求見。”
明樂帝心中暗喜:來的正好!忙說道:“宣!”
于成鈞與陳婉兮見宮妃前來,便請退離殿。
明樂帝望着陳婉兮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他此番發難,既有壓制于成鈞的意圖,其實亦有為她出氣的意思。
如何打壓一個功高蓋主的臣子呢?最好的法子,無過便是責難其德行有虧,過錯不斷。這大錯小錯堆在一起,天長日久,自然就遮住了他的功勞。
這件事,本身并無實在的證據。
和親王上折彈劾此事時,明樂帝本是猶豫不決的,只是在看到侍妾逃府時,他便想起了陳婉兮。
出了這樣的事,必是損傷了她這個正妃的顏面,而她的态度,便是這件事的轉機。
除此之外,還有那麽些香火情在裏面。
只是,陳婉兮的舉動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她的母親,是個果決聰慧的女子,他本以為身為她獨女的陳婉兮,該當有幾分生母的影子。卻不想,她只曉得一意維護丈夫罷了。
有些失望,更多的則是不是滋味兒。
陳婉兮随着于成鈞走到殿外,果然見一青春貌美的靓妝女子,緩步走來。
這女子一身水紅色宮裝,遠遠望去,便如紅色煙霞水霧,妖嬈豔麗。
陳婉兮素好妝飾,見了如此美麗衣裝,難免多看兩眼,打量了一番方覺她這身衣裳是以亳州上供的輕容紗裁成。輕容紗素有“舉之若無,輕若煙霧”之稱,做成衣裳,方有這般景致。
輕容紗難得,亳州每年上供的也不過有數的幾匹。陳婉兮自譚書玉那邊得知,宮裏能分得此物的,除卻太後皇後,也不過就是幾位得寵的高位宮妃。往年,順妃也從派人自宮裏送過一匹到府中。
眼前此女,該就是王崇朝口中的喜美人了。
美人還在婕妤之下,不過是正五品的品階,位份不算頂高,按例是分不着的,如今她竟能以此為衣,足見寵愛之盛。
陳婉兮心念微動,她雖不大進宮,但多少也知道些內廷局勢——往年向來是順妃與梅嫔平分秋色,如今憑空鑽出這麽個人來,怕是要打破這僵局了。
這念頭只在她心頭轉過,便罷了。
她是肅親王妃,宮中如何,鞭長莫及。
夫婦二人走上前去,于成鈞向喜美人拱了拱手,以示見禮。
喜美人卻轉了步子迎上前來,向兩人福了福身子,微笑道:“嫔妾見過肅親王、王妃。”
如此,二人只得暫且駐足。
于成鈞微微颔首,并不言語。
陳婉兮上前一步,向喜美人還了一禮,淺笑道:“喜美人安好。妾身素來少進宮,倒不識得美人,美人勿怪。”
喜美人眯眼一笑,頰上泛起兩個酒窩,說道:“素來聽聞,肅親王妃秀外慧中,蘭心蕙質,今日一見,名不虛傳。嫔妾有心同王妃親近,又恐王妃嫌玷污了身份。”
陳婉兮耳聽此言,唇邊笑意漸深,說道:“美人這話過于自謙了,您是皇上心愛之人,身份必定是尊貴的。”
&-->> 喜美人聽着,笑的愈發甜美:“那便承王妃美意,改日若有空閑,必定請娘娘進宮一敘。”言罷,微微福了身子,向殿內行去。
扶着她的宮女,低聲道了一句:“美人,這位王妃娘娘倒是好說話呢,不似傳言那般刻薄善妒。”
喜美人微笑道:“僅憑一身衣裳,便推斷出我在宮中的榮寵地位,肅親王妃果然精明犀利。”言語着,眼見那朱漆大門越發的近切,她換上了一副溫婉的面容,跨過了門檻。
見過了皇帝,餘下則是要去給太後磕頭,再見過順妃,就要往設宴的南湖島去了。
離了仁壽殿,兩人走在園中林蔭道上,不時見到一些打扮豔麗的宮妃宮女,往來其中。
肅親王随口說道:“前幾日見她,還是個才人。這才幾天,就升為美人。這升的,可真夠快的。”
陳婉兮挽着于成鈞的胳臂,瞧着這些莺莺燕燕,滿面溫柔,淡淡笑道:“這位喜美人,果然是一位美人。雖不似母妃與梅嫔那般豔麗,但勝在年輕,且自帶一股喜意,讓人瞧着便覺舒心。王爺,以往同她相熟麽?”
于成鈞不由停下了步子,側首看着陳婉兮,正碰上她那雙如點漆般烏黑明亮的眼眸,眸中似有些深意,他說道:“莞爾,你怎會有此問?爺離京時,宮中尚無此人。聽聞,她是前些日子才被封為妃嫔。爺怎會與她相識?”
陳婉兮微笑颔首:“原來如此,妾身見她适才迎上前來,還道她是王爺的舊識呢。”
于成鈞聽她這話音雖是平平,卻不知怎的,就是怪異,濃眉微擰,問道:“婉兒,爺當真不識得她。”
陳婉兮卻只是笑道:“妾身沒說不信,王爺急什麽?還要趕着去拜見太後、皇後與母妃,王爺還是快行一步罷。”
說着,竟松開了于成鈞的胳臂,徑自向前走去。
于成鈞摸了摸額頭,瞧着前頭妻子纖細如柳條的腰肢,心中如扭了什麽也似,甚不舒坦。
他兩步上前,抓住了陳婉兮的手臂,低聲道:“婉兒,你是不是生氣了?”
陳婉兮擡頭睨了他一眼,淡淡說道:“王爺這是笑話,妾身為何生氣?不過白問一句罷了,免得自己丈夫有些什麽朋友,妾身都一無所知,日後失了禮數。如此,妾身有什麽可生氣的。”
于成鈞眯了眯眼睛,在她白玉一般的耳廓上輕輕咬了一下:“你這話,真酸。”
陳婉兮卻微微吃了一驚,不由捂着耳朵,低聲斥道:“王爺,這是在園子裏,這等輕狂,仔細讓人看笑話!”
正巧兩人走至德和園戲樓外,此地僻靜,少有人行。今日并無排戲,便越發的無人。
于成鈞索性将她拉到戲樓外的角落處,把她擁進懷中,瞧着那美豔精致的眉眼,俯首吻了下去。
陳婉兮心頭猛然一震,雖羞怯驚駭,卻更怕弄出聲響,将人招來,兩人讨一場沒臉,便軟了身子,順服的任他親熱。
片刻,于成鈞才擡起頭,盯着妻子的眼眸,嗓音微帶了些沙啞:“婉兒,爺當真不識得她。”
陳婉兮掠了一下鬓發,面頰微紅,如一旁樹上開着的殷紅海棠,她輕輕說道:“王爺,妾身也說,相信王爺。”
這不算真心話,她心裏實則是有些不舒服的。
雖說,适才那情形實在無甚不妥,喜美人是宮中寵妃,見了肅親王,行禮招呼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她卻會忍不住的去想,或許這兩人以往在宮廷是相識的,或許于成鈞在宮中還有許多熟識的宮女,這其中興許便有同他有些故事的舊人,她這心底便隐隐的不适。
以往,她從不會介意這些事情。但如今,她不能了。
每天夜裏,于成鈞緊緊的抱着她,熱烈的要着她時,除卻身軀上的歡樂,她更覺心中仿佛被這個男人填滿了。
從未有人,如他一般,這樣急迫激烈的需要着她。
在她以往的人生裏,沒有誰真正的待她好過,亦沒有誰需要過她,沒有非她不可。
只有這個男人,只有于成鈞說過,他只要她陳婉兮一人。
便是如此,陳婉兮但想到于成鈞那宮廷生涯裏,或許有過什麽故事,便覺不适。
這是無端的揣測,她卻不能不想。
于成鈞凝視着她的眸子,說道:“假話,爺知道,你在逞強呢。”
陳婉兮垂下了眼眸,靜默無言,半晌才道:“王爺若這樣說,妾身……也無話可講。”
于成鈞卻有幾分無奈,她偏就是這麽個性子,口是心非,面上逞強。
他說道:“分明是在乎爺的,為什麽就是不肯認?”
陳婉兮安靜無言,發髻上的珊瑚流蘇,垂在額上,微微搖晃。
于成鈞嘆息了一聲,瞧着一旁的貼梗海棠開的殷紅似血,嬌嬈不可方物,便摘了一朵下來,插在了王妃那黑如鴉翅的發髻上。
他咧唇一笑:“她哪有你美?”
陳婉兮淡淡一笑:“王爺,只是貪戀妾身的容貌。”
于成鈞捏了捏她的臉頰,揚聲道:“你總計較這些有的沒的,爺喜歡你長的美,又有哪兒不對了?當初,爺第一次見你,就覺着這小女娃長的真不錯,将來大了一定容色傾城。果然,你成了京城數一數二的美人,還成了爺的妻子。這愛戀妻子容貌,不是人之常情麽?”
陳婉兮擡頭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王爺,你非婦人,不知婦人的難處。以色侍他人,能得幾時好?王爺愛戀妾身容貌,那麽若有人生了妾身這樣的臉,王爺就要移情了麽?”
于成鈞口張了幾張,說不出一個字兒來,半日才道:“婉兒,你這是不講理。沒人會跟你長同樣的臉,爺也不會移情他人。”
陳婉兮見他終究不能理解,眼看日頭逐漸升起,不想再提此事,說道:“王爺,時候不早了,還有三宮娘娘要拜見,咱們去吧。”
于成鈞也知正事要緊,不再跟她在此處磨牙,便攜了王妃往樂壽堂而去。
然而,他心中卻有些懊惱,陳婉兮對于人性如此不信,想及她身世,這或許不能怪她。可自己要如何是好?
他苦苦思索,卻不得良策。
也罷,橫豎他是不會要別的女人的,這一輩子的時光該是能證明了。
作者有話要說:情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