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正是傍晚時候,夕陽餘晖,令翰墨司鍍上了一層淺金。

日日笙歌不斷的翰墨司,今日倒是一片靜谧。

大殿之中,竟只有兩人,顯得格外空曠寂寥。

明樂帝坐于龍椅之上,滿面陰霾,看着殿下站着的二兒子,手中的文玩核桃轉的飛快,卻一字不發。

和親王于炳輝只覺得背上發寒,額角漸漸沁出了細密的汗滴。

伴君如伴虎,即便是他是皇帝的親生兒子,亦是先君臣,後父子。

良久,明樂帝方才開口道:“朕,原是最疼愛你,最看重你。然而你近來,當真是令朕失望至極。這點點小事,你都做不好。朕還如何相信,你日後能為朕分憂?”

于炳輝慌忙跪了,向上說道:“父皇,此事是兒臣失算。但兒臣也沒料到,老三竟會如此快的想出應對之策。兩湖、兩廣的太守都上了折子,提廢黜營妓一事難行。然而,老三他這兩日之間就想出這麽個法子來。各地兵司處,竟然都欣然接納,施行了下去。便是附議兒臣所言的那幾處地方,竟也反了水。這些人當真是卑鄙惡劣,言行反複,令人不齒!”

說着,他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麽,又急忙說道:“父皇,短短數日之間,那些人便反水倒向肅親王。足見,肅親王是有意結黨營私!”

明樂帝瞧着他,一臉的陰沉不善,半日說道:“你這話,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些官員,莫不是向你承諾了,定要以你唯馬首是瞻?今兒贊同了你的意思,明兒便絕不能反悔?若以此論,豈不是你亦在結黨營私?!”

于炳輝冷汗涔涔而下,他伏首于地,連聲說道:“父皇明鑒,兒臣絕不敢有此念!”

哀求的話音在空寂的大殿之中回蕩,卻并未聽到皇帝的回音。

于炳輝伏在地下,屏息凝神,并不敢擡頭去窺測天顏。

忽的,一道不明物事飛來,正中他頭頂,将他砸的生疼。繼而,落在一邊地下,咕嚕嚕的滾到了他的手旁。

于炳輝掃了一眼,只見那東西褐黃色,圓溜溜,表面滿是褶皺紋路,被常年摩挲的油滑異常,竟是明樂帝手中常把玩的文玩核桃。

這核桃,還是滇南太守于深山之中所獲,進獻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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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樹野核桃,唯獨兩個生的大小合适,恰如半掌,放在手中把玩,不多不少。且表面筋骨分明,肉質豐滿,紋路竟隐隐似魚蛇鱗片,故而號稱龍珠。

明樂帝甚喜此物,時常握在手中把玩,積年累月不肯離手。

眼下,他竟将這愛物朝自己擲來,可見其心中憤怒之甚!

于炳輝越發慌張,忙說道:“父皇,您若是生氣,使人打罵兒臣皆可。何苦砸自己心愛的物件兒,若砸壞了,又是兒臣的罪過。”

這話說的甜潤,明樂帝卻冷笑了一聲,說道:“你倒是有一張巧口,慣會讨朕的喜歡。然則,朕卻不能要一個只會溜須拍馬的兒子,來為朕分憂。若你不能,那便罷了!”言畢,又斥責了幾句,便呵斥于炳輝退下。

瞧着二兒子出門時蕭索的背影,明樂帝不由皺起了眉頭。

這營妓制廢與立,其實他都不大放在心上。然而,此制卻是制衡文武百官的一出良策。這世上的人,尤其是讀過書的人,不怕死的大把的有,倒是對這身後名看的極重。女眷受辱,對于這樣一班人,可謂比酷刑還要可怕萬倍。

為帝王者,無需事必躬親,甚而無需勤于政務,只消通曉制衡之術,能将一班臣子握在手心之中就是了。

在這個位子上坐的越久,明樂帝便越是這般以為。

于成鈞一番唇舌,不止廢了此制,還把一群人拉到了他那邊,短短幾日功夫,民間朝堂賺了大把人心。

此子,不可估量。

明樂帝忽的又想起,當年他出生之時,國師那番箴言。

“既征龍相之兆,又集大兇大惡于一身。他日長成,此子性必兇暴,他雖能成就一番大業,亦也妨害周遭之人。”

眼下,可不就是如此麽?

于成鈞西北大勝而歸,還彌平了邊疆局勢,他成了民間百姓口中的國之英雄。如今,他又提議廢黜營妓制,且布置的十分穩妥,百姓稱他仁義,朝臣也都站在了他那邊。

那麽,他這位皇帝呢?

眼前這樁樁件件,他仿若被架空了一般!

餘晖照在明樂帝的臉上,令他的神情模糊成一團,他緩緩起身,負手看着空無一人的大殿。

他先為君王,再為父親。

于成鈞出挑如斯,于瀚文又是個滑不留手的狡詐之徒,于好古看似一腔熱血,不谙世事,實則也是站在他那兩個哥哥那邊的。

他還沒死,底下的兒子便動起了無數心思。

縱然如今明樂帝貪圖安樂,卻也明白,唯有權力捏在自己手中,自己方有這安逸日子享受。

他正值春秋鼎盛之年,還有許多舒坦日子在後面,怎能容這幾個毛頭後生,出來攪和?!

他原本當于炳輝或許可堪一用,能制衡一二。熟料,亦是個難以上牆的爛泥!

于炳輝失魂落魄的出了翰墨司,如行屍走肉般下了臺階。

階下,一玉面臣子正侍立階前。

見他走來,那人迎上前來,向他躬身作揖:“和親王安泰。”

于炳輝緩緩回神,目光落在這人身上,見他生的白面如玉,水唇如朱,好一副美男子的相貌,不由嘲諷一笑:“司徒大人,皇上正在裏面發怒。你還不快快進去,清歌一曲,撫慰聖心?”

他這話說的十分輕亵,且辱沒于人,竟是将司空珲比作戲子歌妓,以色侍人。

司空珲倒是不以為意,溫和一笑,說道:“和親王說笑了,臣看和親王神色不寧,聖上又龍顏大怒,不知遭遇了什麽事?若王爺不嫌,可否講來,臣雖不才,但或許能為王爺分憂。”

于炳輝鄙夷一笑,正想說些什麽,心頭卻猛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司空珲如今可是禦前的大紅人,皇帝對他寵信至極,甚而勝過了後宮裏那些嫔妃。

能吹些枕頭風,又何必在乎男女呢?

這念頭一起,他便将眼前的司空珲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見他迎風而立,長袍大袖,飄飄若仙,眯眼一笑,說道:“本王心情不爽利,同大人說了幾句玩笑,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司空珲淡然一笑道:“王爺客氣了。”

兩人又寒暄了幾句,-->>各自皆要出宮,便結伴向宮門行去。

路上,于炳輝便将這事原委盡數告訴了司空珲,又憤憤不平道:“什麽工婦營,這等丢人現眼的玩意兒,也虧肅親王能想得出來!各地方兵司處,也同瞎了心一般,聽憑他的撥弄!弄一幫女人入軍營當差,真是丢盡我大燕的臉面!”

司空珲靜靜傾聽,面含笑意,待于炳輝罵盡罵夠,方才說道:“肅親王此舉,也是一片仁義之心。”說着,眼見于炳輝眼中愠怒,又接着說道:“然而,肅親王想的并不周全,如此必有後患。”

于炳輝聽司空珲這般說來,忙問道:“司空大人,可有何高見?”

司空莞爾道:“倒不是臣有何高見,而是前幾日聽一位大人的議論,臣倒覺得很有幾分道理。”說着,又是一笑:“王爺若有興趣,不如去見見這位大人。”

于炳輝眉頭輕揚,心中會意,亦微笑颔首。他朝堂之上屢屢失利,眼下他只想扳回一城,不管使什麽樣的手段。

轉日,四月初一,是太後于清和園設宴,款待宗親世家的日子。

肅親王府,肅親王于成鈞、王妃陳婉兮攜了小世子豆寶,整理行裝,天色未亮,便乘了車馬往清和園而去。

于成鈞還是行伍裏的習慣,騎着那匹棗紅色的赤炎駒,随在車旁。

陳婉兮按品大妝,抱着孩子坐在馬車上。琴娘今日亦跟了她出來,倒有些局促不安,說道:“娘娘肯帶我去,我自然是高興的。但我不懂規矩禮節,怕要給娘娘惹禍。”

陳婉兮微微一笑,發髻上垂下的紅瑪瑙流蘇串在她額上微微搖晃,顯得其下光潔的額頭白皙圓潤。

她說道:“這些日子,你跟着我,言談舉止已規矩了許多。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會闖什麽禍的。再則,你跟我去,倒能幫我看着豆寶。今日人多雜亂,我倒怕應酬多了,顧不上他。”

琴娘聽王妃要她幫忙照看孩子,心裏自是情願,便不再說什麽了。她倒是極喜歡豆寶,拉着他湊在車窗邊,指着路上的行人小販給他瞧。

陳婉兮亦自車窗中向外望去,果然見丈夫就在車旁。

于成鈞一身親王服飾,騎在高頭大馬上,精悍強壯的身軀,就像一座山,竟而遮住了日頭。

陳婉兮目光有些迷離,停留在這個身為自己丈夫的男人身上。

她不知道為何別的淑女閨秀會嫌他生的難看,他的确不風雅俊俏,卻決不能算醜。

如今,她更覺得,這樣強悍的男人,令她心中安然踏實。

在心中思量着這個念頭,她忽地想起來什麽,臉上微微有些熱了。

于成鈞似有所覺,低頭望去,目光正巧與自己的妻子碰在一處,他便笑了。

陳婉兮卻有種心事被戳穿了的錯覺,越發害羞,便垂下了頭去。

青天白日,她怎能想起那種事呢?她這是怎麽了?

誰說,這世上只有女子會蠱惑人?男人一樣能蠱惑的人心迷意亂,難以自持。

肅親王府動身的早,然路途不算近便,車馬到清和園時,天色已然大亮了。

待到了清和園,自有安排下的接引宮人,迎上前來,與肅親王同王妃見禮,安置馬車仆從,引領他們入園。

陳婉兮拉着豆寶,跟着于成鈞一道向園中走去。

四月暮春,但今年時氣回暖相較晚些,園中依舊是風飄柳帶、争妍鬥媚的大好春光。

這清和園乃是前朝皇室所建,建園之初,則邀請天下建築名家,繪制圖紙,精心修建而成。到了本朝,經歷代君王修繕,灑了無數銀錢下去,終成了今日鐘嵘秀麗,步步絕景的絕美園林。

若論皇城是巍峨恢弘,清和園則是旖旎風流,是一座游玩消閑的好去處。

明樂帝一年裏有大半都住在這清和園,太後若有了興致,亦愛在這清和園中設宴款待宗親。今日這場寒食宴,便是如此。

陳婉兮随着于成鈞,一步步走着,賞着一路美景。

雖說不知今日情形如何,但瞧着眼前景色,心中倒也暢快。

兩人帶着世子,先去仁壽殿拜見了明樂帝。

因是消閑游樂,明樂帝今日倒是一襲常服,頭上亦沒戴平天冠。

見了兒子媳婦與孫子,明樂帝臉上終于見了幾分霁顏,同他們說了幾句家常話,賞了些孩子可吃的禦茶膳房點心,連同一小匣子金稞子,一串赤金八寶如意璎珞圈。末了,還把豆寶抱到膝前,逗了他一陣。

于成鈞微微有些詫異,太子于瀚文膝下已有二子一女,于炳輝有一子,于好古的正妃去歲亦誕下一名女兒,然則明樂帝待兒孫情分平平,并不似待豆寶這樣的疼愛。

明樂帝哄了一會兒孫子,又看向于成鈞夫婦二人,他的目光在王妃臉上掃了一下,又轉向于成鈞,說道:“你不在京這近三年功夫,你的王妃在府中可是受了苦的。她一人操持內外,獨自撫養孩子,頗為不易,堪稱賢惠。如今你功德圓滿,返回京城,可要好生待你這妻子。”

于成鈞忙起身回道:“皇上教訓的是,臣自當恪守為夫之道,善待妻兒。”

明樂帝慢應了一聲,微微颔首,令禦前總管太監王崇朝上前,将小世子領到門口去玩。

待豆寶出去,他神色陡然一厲,淡淡問道:“然而,朕這幾日怎麽聽見,京裏紛紛傳言,你從西北帶回來一個外宅?不止如此,這妾室進了你的王府,竟不服王妃的拘管,行出逃府一事?!肅親王,寵妾滅妻,颠倒綱常,你可知罪?!”

于成鈞微微有些莫名,連忙起身,躬身作揖道:“皇上,臣不知您說的寵妾滅妻,所指為何?”

明樂帝冷笑了兩聲,說道:“這大醜事,傳的遍京城都知道了,你還在朕跟前裝傻?!”

便在此刻,陳婉兮離座,上前一步,行了個端正的萬福禮,垂首道:“皇上,容臣婦一言。”

明樂帝看着她,神色溫和了些許,說道:“你不必怕,這等混賬事,朕亦不會容他。朕,為你做主。”

陳婉兮淺淺一笑,先叩首道:“臣婦謝皇上恩典。”行禮畢,方擡頭道:“然而,臣婦要說的是,此事外頭大約是傳訛了。王爺并無納妾,府中如今也并無姨娘妾室,唯有一名臣婦收的義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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