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譚清揚面無神色,只說道:“自是與我無幹,然而弋陽侯如此治家,實在令人齒冷。”
陳炎亭将手中的茶碗放下,淡淡說道:“這是本侯的家務事,定山伯的胳膊伸的未免太長了。”
譚清揚看着那青花瓷茶碗上的水漬,心中似有什麽沉墜墜的。
雖說斯人已逝,但每每見到陳炎亭,見到他如今的妻女,譚清揚心中依舊是不平的,總想為那個心底深處的女子,讨回些什麽。
即便,明知她或許根本不會在意。
他說道:“今日太後賜宴,令夫人這等攪鬧,又去挑釁肅親王妃,侯爺就不怕上方降罪麽?”
陳炎亭嘴角一挑,露出一抹深冷的譏笑:“然則,太後與皇上都并未察覺,定山伯是打算去參上一本麽?”他當然清楚,譚清揚此言何意。他明着是指責自己縱妻鬧事,暗裏實則是想為陳婉兮說話,這番舉動背後又是為了誰,陳炎亭自然心知肚明。
即便程初慧過世多年,譚清揚依然不曾死心。
每年清明,譚家都會去她的墳上祭掃。這一點,陳炎亭是清楚的。但,那又怎樣?
程初慧終究是他的妻子,是陳家的媳婦,即便死了,也只能埋在陳家的祖墳裏。譚清揚這一輩子,都只能望着一抔黃土興嘆罷了。
至于三年前,他為譚書玉求娶陳婉兮,所為為何,他怎會不知?
即便沒有于成鈞這樁事,陳炎亭也絕不會答允此事,哪怕把陳婉兮送進尼姑庵,他都不會讓她踏進譚家的大門,做譚家的婦人!
想到此處,陳炎亭心中忽然漫起了一股帶着血腥味的痛快,他低聲向譚清揚道:“她終究是我的妻子,你這一世,都別想如願。”
譚清揚同他打了幾乎半輩子交道,知曉他那陰鸷狠絕的脾氣,倒也并不為他言語氣惱。
他看着陳炎亭那眼角細微的紋路,當年京城中風華出衆的美男子,如今也漸漸染上了歲月的風霜。譚清揚原本清冷的眸光,逐漸和緩,他淡淡說道:“憐楚,你定要如此麽?這脾氣,多少年了,竟絲毫不肯改過。”
憐楚,是陳炎亭的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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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炎亭眉宇輕凝,現出一抹狠厲的神色,他說:“你們折磨了我這麽多年,卻要我收斂脾氣,仁慈寬和?!天下,有這個道理?!”
譚清揚終于心生恚怒,低聲斥道:“同你說過多少次,她不曾對不起你!”
陳炎亭冷笑:“出嫁從夫,她的心思不全幅用在自己丈夫身上,便是負心。”說到此處,清隽的臉上卻忽地有些怆然,他擺弄着茶碗蓋子,自語道:“饒是如此,她也是我的妻子。”
譚清揚說不出話來,最終只是嘆息了一聲。
當年一場錯亂迷局,将三人拖進這泥淖之中,再難掙脫,直至如今,甚而還禍延下一代。
譚清揚看了一眼身側的兒子,只見譚書玉目光迷離,注視着肅親王府的席位。他輕輕咳嗽了一聲,言道:“莫失态。”
小程氏由陳婧然攙扶着,一步一搖的走回侯府桌席處,将适才這一切看入眼中。
才坐定了身子,她便冷笑譏諷道:“我是你的正頭妻子,肚裏又現懷着你家的骨血,在那邊被人苛責發難,你連半個字兒也不曾說。好容易逃回來,你連看也不看一眼,倒是跟你的老情敵念叨個沒完。怎的,人都不知死哪裏去了,你還惦記着?她心裏總歸是沒你,你就是把譚家都咒死了,又當得什麽用?!”
陳炎亭睨了她一眼,目光之中甚是冷漠,言道:“既懷着身孕,就安分守己,好生養胎。四處招惹是非,惹人煩惱。”說着,他拈起了果盤中一枚金絲瓤子遞進口中,斥道:“你且沒死,且沒爛,又有什麽可看的?”
“你!”
小程氏只覺得滿心酸苦,鼻子一酸,幾乎掉下淚來。
她不是沒有後悔過,自己就将這後半生都托付給了這個沒血沒淚的男人。但,落棋無悔,她走到了這一步,便只能走下去。
小程氏強撐起了架子,淚花在眼眶中打着轉,終究是沒有落下——她不想讓那丫頭看了笑話。
陳婉兮敬獻了鵝脂香,便重回席位,在于成鈞身側坐下。
于成鈞說道:“你那繼母,可真是瘋瘋癫癫。這個做派,虧得弋陽侯肯讨她。”
陳婉兮冷冷一笑:“既懷了身孕,這鞋就該換成平底的,依舊穿着不牢靠的高低木底子繡鞋,她是有備而來。以胎作脅,這婦人真是既蠢又毒。”
于成鈞聽她這話中隐隐含怒,便輕輕拍了拍妻子的手背,示意她不要多想。
夫妻兩個說了幾句親密話語,并不曾看見弋陽侯府那邊的動靜。
這場風波,悄然平息。
明樂帝同太後,并一衆後妃落座,當即吩咐開宴。
發挽雙環、身着碧青宮裝的宮女手捧碗盤,高托于頭頂,魚貫而入。
待上了四道冷碟,明樂帝舉杯起身:“今日寒食佳節,朕特備此宴,與衆王公宗親同歡。既度佳節,亦為肅親王西北大勝,凱旋而歸,接風洗塵!”
此言落地,一衆宗親自是起身拜謝皇恩賜宴。
衆人心中,更是波瀾四起——皇帝親自設接風宴,為肅親王慶功,非同小可。此不僅明示,皇帝認可了肅親王的功勞,且是有意擡舉。看來,朝中局勢風向,當真是要變了。
陳婉兮亦随着命婦起身領酒謝恩,聽了皇帝這一番言語,雖是不通政務,心中卻也有幾分怪異——這般公然擡舉于成鈞,似有捧殺之嫌。
她思忖着,擡首看了丈夫一眼,只見于成鈞的神色從容,并無半分驚詫慌亂之态。
他揚聲道:“臣謝皇上聖恩,臣必定忠于大燕,殺身以報!”言罷,一揚脖子,将酒飲幹。
陳婉兮忽然笑了,于成鈞不怕,她亦是不怕。
明樂帝大笑道:“好,朕得此将才,江山自此無憂!諸位卿家,今日且盡情歡樂,以酬佳節!”
皇帝的場面話說過,這場寒食宴便算正式開席了。
宮廷教坊司排了歌舞上來,舞有天魔之姿,歌欺裂石之響。
寒食忌火,即便是宮廷宴席,上的也只有冷食。
陳婉兮掃了一眼席面,滿眼只是如青團、青糕、青精飯、子推餅、松仁餅、核桃酥之類節日吃食,而旁者葷腥菜蔬,亦是桂花鴨、蜜火腿此等冷食。
豆寶年歲小,她恐孩子吃生冷壞了腸胃,只揀了幾塊糕餅點心連哄帶騙的喂他吃,又讓幾個丫鬟帶他去一旁玩耍。
于成鈞自是被一衆武将纏住了,誠親王于好古也在其列。
衆人有溜須拍馬的,有心懷不軌的,有打探消息的,一個個上來敬酒,就如流水一般,鬧得于成鈞幾無脫身之力。
于瀚文獨坐桌前,眼看此景,面色淡淡,獨自飲酒。他這個太子殿下,今日桌席上,卻生出了幾分冷清。
于炳輝今日卻沒來,昨日他去西山騎馬,不甚摔下馬背,眼下正在府中養傷。-->>
陳婉兮卻樂得清靜,自吃了幾口菜肴,喝了些宮中私藏的蜜釀,閑賞歌舞。
雖有命婦有心過來同她親近一二,卻又礙着陳婉兮昔日裏那冷清的名聲,駐足不前。
陳婉兮正瞧着舞娘那細軟的腰身取樂,卻聽一旁有人細細議論起來:“你們可瞧見了,肅親王腰上那塊玉佩絡着的同心結絡子,做工粗糙不提,竟選了這麽一個風流花樣。這是生恐人不知道她心中想漢子呢?還讓肅親王佩戴出來,當真不嫌羞臊。”
“夫人這話極是,聽聞肅親王妃有意開一家繡品鋪子,雇了十餘位蘇州繡娘。這繡娘的手藝,還不至于如此。這低劣的絡子,倒是誰打的?竟然佩在肅親王身上,也不怕丢了王爺的臉面。”
“肅親王未有收房的姬妾,府中除了王妃,再無服侍的人了。這物件兒,該不是出自王妃之手罷?”
這話音不大不小,卻剛好傳入陳婉兮的耳中。
她眯細了眼眸,回首望了一眼,卻見是幾個公爵夫人湊在一處,正嘻嘻哈哈的嚼舌頭根子。
這些婦人在陳婉兮眼中,同那些市井蠢婦并無二致,除卻出身高貴,骨子裏卻是一樣的低俗愚蠢,人前背後的說人是非。
陳婉兮并不将這些人的言語放在心上,拜小程氏所賜,自幼到大說她是非的人實在多,一一生起氣來,她早已氣死。
為這麽些無關輕重之人,實在不值得。
那幾個婦人見她看來,似有些不大自在,有摸頭理鬓的,有推咳嗽掩口的,各自避開了她的目光。
陳婉兮淺淺一笑,回過身去,執筷夾了一塊桂花鴨,慢條斯理的吃着。
“手藝精良不精良都無關緊要,只要丈夫喜歡就好。不然,哪怕得了銀河織女的真傳,丈夫不肯佩戴,那也是白費功夫。”
清亮脆甜的話音,陡然響起。
陳婉兮微微詫異,身側的丫鬟卻已先屈身行禮:“見過喜美人。”
她擡頭望去,果然見那裹着紅霞薄霧的喜美人緩步走來。
陳婉兮按着心中驚訝,立時起身,同喜美人見禮。
略寒暄了一番,喜美人倒沒同她多言,卻望着那幾位夫人,微笑說道:“諸位,本宮說的可有道理?”
那幾名夫人萬沒料到,這寵妃會從天而降,過來與她們難看,各自讪讪一笑,說道:“妾身等不過憑白說笑罷了,娘娘怎麽較起真兒來。”
喜美人由宮女扶着,走上前來,緩緩說道:“憑白說笑,那本宮便同幾位說笑。諸位既誇口女紅,想必針黹都是一等一的好。不知平日動針幾何,諸位家主佩戴出門的,又有幾許呢?”
這幾名夫人臉上各自一紅,都有些尴尬起來——她們各自的丈夫,都有許多侍妾愛婢,平日裏這些讨好男人的小玩意兒,堆山填海也似的送到男人跟前。遇男人來了興致,選一兩樣戴上,但出自哪朵嬌花之手,也往往鬧不明白。
她們适才的言語,雖是受人之托,卻也有真心的嫉妒之意。
衆夫人沒了話,喜美人便寒了臉面,說道:“今日佳節,皇上與太後娘娘興致甚佳。諸位出身公府,身居命婦之位,本該恪守婦德,謹言慎行。這等背後編排人是非,宮中難容。諸位若再有犯口舌之過,本宮只得如實禀告皇上。”
三兩句話,倒把這些婦人震懾住了,一個個白着臉面同陳婉兮道了一聲不是,各歸席位。
喜美人轉而向陳婉兮笑道:“本宮早說想同王妃親近,不想倒借了這個由頭。”
陳婉兮瞧着喜美人那明亮的眼眸,靜默了片刻,忽而低聲問道:“美人,你為何要幫我?”
喜美人微微一笑:“路見不平,出手相助罷了,很是奇怪麽?”
陳婉兮緩緩搖頭道:“妾身所言并非此事,之前妾身同王爺在仁壽殿被皇上責難,便是你到來解了圍。之後,景福閣花園中,淳懿郡主一事,太後來的又委實太巧。妾身記得,美人亦在其列。如今,美人又來數落那幾位夫人。樁樁件件,全是巧合,妾身不信。”
喜美人轉着腕子上的明珠手钏,頰邊泛出兩個極甜美的酒窩,笑道:“王妃,果然是精細之人。”
陳婉兮沉默不言,靜聽她說話。
喜美人又道:“肅親王是好人,王妃亦該是好人,本宮願幫好人罷了。”說着,她咯咯一笑,甚是脆甜動人。
陳婉兮聽她這話怪異,正想追問,喜美人卻忽而正色,輕聲道:“王妃,局勢有變,萬萬謹慎。”言罷,不等她發話,快步離去了。
待她走後,陳婉兮便獨個兒坐在位上出神。
紅纓替她斟了一杯酒,低聲問道:“娘娘,這位喜美人來的蹊跷。”
陳婉兮颔首道:“她似是專為示警而來。”
喜美人回了席位,梅嫔卻忽然嚷起宮廷歌舞乏味無趣,譏諷喜美人是戲子出身,要她當衆獻技,以娛宗親皇室。
喜美人倒也不以為意,安然受之,命人取來月琴,當衆唱了一曲《清平樂》,歌喉動人,卻贏了個滿堂彩。
皇家宴席,到底規矩,雖偶有波瀾,也不過轉瞬平息。
席間,太後忽道:“今日佳節,尋常吃食,大夥也都膩了。哀家的淳懿郡主,才自姑蘇回來。為慶賀節日,她親自下廚,做了一道蘇州特有的點心,給大夥嘗嘗。”言罷,便命人将點心呈上。
宮人将點心一一送至各位宗親席上,于成鈞從來不大愛吃這些精細飲食,便無留意。陳婉兮瞧了瞧,卻見是江米粉與米粉一道蒸制而成的糕點,似有內餡兒,外頭澆了糖蜜,卻不見什麽奇處。
但聽太後笑盈盈道:“這道點心,名叫百歲糕。據傳聞是前朝一位老人,一生溫厚高德,有仙人下凡,賜他此糕,服食壽延百歲。此不過故事罷了,諸位且聽個新鮮。但這糕還有個名字,叫喜糕。為何有這名字,哀家先賣個關子,諸位且先品嘗淳懿的手藝。”
一衆王公宗親,明知太後這是要炫耀淳懿郡主,便都拈了糕來食用。
陳婉兮不大想吃,便推給了于成鈞。
于成鈞皺了眉頭,說道:“爺不愛這甜膩膩的玩意兒,你們女人家吃的東西,你吃罷。”
陳婉兮笑道:“昨兒晚上妾身貪吃了兩口羊奶山藥酥,今兒就有些不大舒坦。這江米面難克化,妾身實在不想吃。但不吃,待會兒讓人瞧見了,怕要生是非。”
于成鈞皺了眉頭,瞪着盤子裏的糕,仿佛仇人也似。
少頃,他拿起一塊,塞進口中,三嚼兩咽,便吞了個幹淨。一塊吃完,他又去拿另一塊,才咬了一口,忽然覺糕中似有硬物,将自己牙齒硌的生疼。
于成鈞倒吃了一驚,将口中之物吐出,卻見盤中赫然是一枚拇指大小的玉環。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中秋快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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