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于成鈞同陳婉兮,登時都怔了。

誰也不曾料到,這上賜的糕點裏,居然會夾帶此物。

陳婉兮仔細打量了一番,卻見這玉環竟是以上好的翡翠琢磨而成,環身刻有和合如意雲紋,是枚精貴的物件兒。這等飾品,尋常是綴在女子衣衫上,做點綴紐扣之用。

這玉環材質昂貴,做工精湛,紋樣華美,顯然是哪位貴人身上佩戴之物,怎會混入這糕點內餡兒之中,實在令人費解。

于成鈞啐了一口,頗為不滿道:“什麽鬼玩意兒,險些硌掉了爺的牙!”

陳婉兮心念微動,雙目炯炯看着于成鈞。

于成鈞有些莫名,問道:“你為何這麽看着爺,爺臉上沾了點心渣?”

陳婉兮微微一笑:“不曾,只是妾身在想适才喜美人的話。”言罷,她轉頭低聲吩咐:“紅纓,把這玉環收起來,別使人瞧見。”

紅纓應了一聲,将這玉環拿手帕卷了,藏入袖中。

片刻,但聽太後問起衆人,糕點口味如何。

六宮嫔妃,同宗親命婦們,自是交口稱贊,言談中盡是溢美之詞。

太後果然歡喜,只是目光似有若無的掃過肅親王府的席位,帶着不解之意。

梅嫔含笑說道:“皇上,郡主久居姑蘇,如今遠道歸來,想必這些宗親們都不識得了。不如請郡主上來,與大夥一見。”

這話,原該順妃來說。

然而順妃卻記恨着适才在景福閣花園之中,郡主縱蛇傷人一事。離了景福閣之後,她私下派遣宮人打聽此事,得知了事情始末,聽聞那毒蛇險些咬傷自己的寶貝孫兒,甚而還狂言咬傷便咬傷,沒什麽大不了,心中便深惱這郡主跋扈無禮。只是礙着太後娘娘,她不好發作,但于太後交代之事,便有些沒了興致,懶洋洋的,不願理睬。

太後眼見竟是梅嫔出來言說此事,便有幾分責怪,看了順妃一眼,還是打疊精神微笑說道:“梅嫔說的也是,只是這丫頭适才在廚下忙碌,煙熏火燎,弄得狼狽不已,怎好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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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婉兮在下聽見這說辭,不由低低笑了一聲:這可真是矯情!堂堂郡主之尊,能親自下廚做糕點?淳懿郡主其人,她可是才領教過,如此驕橫跋扈,絕不是個洗手作羹湯的脾氣。這所謂的百歲糕,怕不是出自宮人之手,她又怎會煙熏火燎,不能見人?何況,太後此舉,本就是有意引淳懿郡主風風光光的出來,事到臨頭卻又推托,定要別人三催四請,好來彰顯她尊貴的身份,清高的性情。這,可不就是矯情做作麽?

倒也不愧是當了太後的女人,手腕果然了得。

果然,梅嫔順着這話笑道:“哎喲,太後娘娘說的是哪裏話?莫說郡主是為咱們大夥蒸糕才弄至如此模樣。即便不是,太後娘娘的外甥女兒,那便是天仙也似的人物,誰還敢笑話不成?太後娘娘快不要藏着掖着了,将郡主妹妹請出來罷。”

梅嫔既挑了這個頭,其餘嫔妃便也三三兩兩的附和,臨了連皇後亦不得不說道:“既是大夥皆有此意,太後娘娘不若就将郡主請來一見罷。”

太後微微一笑,卻并不答話。

如此一來,底下坐着的一衆宗親命婦,哪裏不明白太後的意思,便都撺掇着要見淳懿郡主。

太子妃亦含笑說道:“大家夥都盼着見淳懿郡主呢,兒臣鬥膽,懇請太後娘娘從善如流吧。”

太後卻依舊不為所動,只笑說:“小孩家,在外野了這麽多年,乍然回來,規矩不全,出來見人,憑白落人恥笑。”

陳婉兮冷眼靜觀,心裏思忖着太後到底是要上哪一出戲。

于成鈞掃了一眼桌上的菜色,見總無愛吃之物,只得揀了一塊蜜火腿丢入口中,一面嚼一面說道:“必是要等皇帝開口,方才好了。”

陳婉兮聞言,不由瞥了他一眼,淺笑說道:“王爺于人心,拿捏的倒是精準。”

于成鈞飲了一口竹葉青,說道:“也就是這麽說罷了,不過是女人那些小把戲。這些年來,爺早看膩歪了。”

陳婉兮不言語,半晌才微笑說道:“王爺對于女人,倒是熟悉。”

于成鈞聽着,暗暗在她腰上捏了一下,笑斥道:“酸!”

果不其然,只僵持了片刻,明樂帝便開口道:“如此,太後也不要執拗了,便讓淳懿出來見一見罷。她雖不在今日受邀之列,但她身為郡主,其父又盡忠殉國,是于國有大功之臣,合該領受宴賞。”

太後這方微笑颔首:“拗不過皇上與諸位,那便叫她出來見見宗親罷。”言罷,吩咐宮人知會淳懿郡主。

于成鈞低低笑了一聲,向陳婉兮道:“瞧,爺說什麽來着。太後這必是要替淳懿把面子做足了,才讓她出來。”

陳婉兮輕輕睨了他一眼,沒有言語。

須臾功夫,通傳內監那尖銳嗓音便高高揚起:“淳懿郡主到——!”

衆人的目光,瞬時投了過去。

這話音落地,但見一妙齡少女款款步入場中。

此時的淳懿郡主,同适才陳婉兮于牡丹花圃中見她時,已大改了裝束。

她身着一襲碧青色寶花羅裁成的深衣,披着一條煙雲色披帛,一頭烏發披垂于身後,只在發尾挽着雙環,身上裝飾無多,只是腰間挂着一枚赤金鈴铛,随她行走之時,叮鈴作響,鈴音清脆,似在告知旁人,有玉人前來。

今日赴宴的命婦衆多,人人都是一身诰命服飾,雖端莊沉穩,卻也不免令人滿眼沉悶。

淳懿郡主這一身裝束,倒顯得格外脆嫩活潑,且凸顯着春夏時的盎然生氣。

她面上薄施脂粉,絲毫沒有蓋住少女天然的細白膚色,整個小臉如剝了殼的蛋也似,一雙薄唇塗成櫻桃,倒也美麗動人。一雙靈動的彎眉之間,更學了壽陽公主,點了一記梅花钿,嬌麗可人。

她噙着盈盈笑意,步上前來。

陳婉兮托腮凝神,靜觀淺笑——她可不信淳懿郡主能有這般精細的心思,這必是太後的手筆了。

太後娘娘如此大費周章,到底是為了什麽?

她心中微有不安,只望自己是想錯了。

一旁,杏染低低說道:“這郡主好生奇怪,頭發為何不紮起來,這般披散成什麽樣子呢?”

陳婉兮聞言,便講給她聽:“這是先秦淑女常做的打扮,名叫垂雲髻。如此梳妝,既不失端莊典雅,又顯得柔美婉約。”

于成鈞聽見這話,立時便低聲問道:“你既認識,怎麽從不見你梳?明兒,你也梳這樣的發髻給爺瞧瞧。”

陳婉兮似笑非笑問道:“王爺這是覺着郡主的打扮好看麽?”

于成鈞撓頭一笑:“好看是好看,但爺想看你這樣打扮。”

陳婉兮臉色一正,說道:“妾身偏不會做這樣的裝扮。”

于成鈞不知她為何忽然不悅,有心詢問,但大庭廣衆之下,總不好同妻子過于親熱,只好暫且作罷。

這功夫,淳懿郡主已走到帝後席下,下拜行了大禮,揚聲道:“臣女拜見皇上、太後娘娘、皇後娘娘,願吾皇萬壽無疆,太後福壽永享,皇後萬福金安!”說畢,便磕下頭去。

這話音爽朗脆嫩,似是響徹雲霄。

明樂帝含笑受了她的禮,命她平身賜座入席,且特特恩準她坐于太後身側。

場上的人,自是滿口溜須拍馬的奉承起淳懿郡主的人物品格,各個恨不得渾身多長幾張口來。

梅嫔更笑道:“太後娘娘還自謙,說郡主在外性子野了。如今瞧瞧,可不是個神仙一般的人兒麽?說出的話,行出的事,都是出挑的。不愧是太後娘娘的外甥女兒,調理的這般好。”

太後微笑道:“梅嫔,你的嘴是抹了蜜吧?仔細待會兒有蜜蜂過來蟄你!”

一句笑話,惹的衆人或真或假的大笑起來。

場上熱絡,皇後與順妃反倒是意興懶撒。兩宮娘娘對看了一眼,各自沒有言語。

寒暄之後,梅嫔便說道:“太後娘娘,您适才說這百歲糕還有個名頭叫喜糕,是何寓意,還沒講明呢。如今郡主妹妹也來了,可否當衆講解一番?”

她原當這是接了太後的話茬,好引她下一場故事,熟料太後的臉色卻微微一變。

淳懿郡主卻是一臉興奮之情,清了清喉嚨,正想說話,太後卻打斷她道:“哀家不過随口說來,哄大夥高興罷了。今兒是寒食佳節,大夥吃多了寒食點心,聽個笑話,笑上幾聲,免得存了食。沒什麽大不了的,不聽也罷了。”

梅嫔有些訝異,太後适才的言語,顯然是有後手的,卻不知怎的竟然就此打住。

淳懿郡主更是莫名,這同太後與她交代的全不一樣。

太後沒理二女,而是向着肅親王府的席位,關切問道:“肅親王,肅親王妃,你們今日可還盡興?世子還小,宮中飯食可還中吃?”

陳婉兮心中頓時一沉,看來适才之事,并非她多心。

二人當即起身,謝過太後關愛。

太後看着陳婉兮,意有所指道:“王妃,孩子小,仔細被什麽卡着噎着,可就不好了。”

陳婉兮神色溫婉,語氣恭謙道:“臣婦替世子多謝太後娘娘關切,皇上賜宴,自都是極好的。”

一句話,四兩撥千斤。

太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冷笑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王爺與王妃謝過,方又落座。

這場景落在旁人眼中,便只當太後關懷肅親王府,不知另有別意。

餘下,便又是宮廷雜耍班子上來獻技,宮女們各着五彩衣裳,踢蹴鞠以為游戲,應此寒食佳節。

這場寒食宴,便有驚無險的過去了。

宴席散罷,各宗親又去拜別帝後與太後。

陳婉兮面見太後之時,太後倒是和顏悅色的,賞了些宮中的綢緞布匹,同些孩子物事,說道:“王妃,今日淳懿得罪,哀家替她陪個不是。這孩子在外幾年,被慣得壞了,你卻不要放在心上。”

陳婉兮心中暗道:慣得壞了,便能肆意縱容毒蛇咬人?事後全不知悔改,還要人莫放心上,真正是笑話!

雖這般想着,她還是笑道:“太後娘娘哪裏話,郡主頑皮,怎勞太後娘娘來陪不是?何況,臣婦也實在承受不起。”

太後看着陳婉兮,鋒利的眼眸之中,依舊清澈明亮,無絲毫渾濁之态。

半晌,她颔首笑道:“王妃,你很好。然而哀家要告誡你一句,人巧過了頭,巧過了自己的身份,可不是什麽福氣。”

陳婉兮垂首,避開了這太後的目光,言道:“娘娘教誨,臣婦記在心上。”

待她離去,太後向後一仰,微微露出疲憊之态。

一旁,女官南蘭送上一碗六安茶,說道:“娘娘今日累了,又多用了葷腥,解解油膩罷。”

太後連瞧也沒瞧上一眼,扶額道:“淳懿怎會這樣愚蠢,犯下這等大錯!這把柄捏在人手中,日後之事,叫哀家如何開口?好不好,先讓那肅親王妃向肅親王挑唆一番——郡主曾意圖縱蛇咬傷世子。那肅親王,還能看上淳懿麽?”

南蘭恭敬回道:“娘娘,此事無關肅親王意願。若娘娘肯,肅親王喜歡不喜歡,都是要答應的。”

太後擰眉道:“話算如此,但總歸是不便行事。再則,她這麽個毛躁性子,怎能幹事?又怎會是肅親王妃的對手?”說到此處,她又是贊賞又是扼腕嘆息道:“這陳婉兮,倒是當真不錯。幾年功夫不曾留神罷了,她就歷練成了這幅樣子。剛強,聰慧,很有她母親當年的風範。這樣的人,不能為哀家所用,實在可惜。”

南蘭沒有接話,恭敬侍立在側。

片刻,只聽太後又道:“也罷,事已至此,且走一步看一步罷。”

寒食宴散去,肅親王府衆人乘車馬歸府,一路無話。

回到王府,豆寶熬了一日,小小孩子精力不濟,馬車上就伏在母親懷中熟睡過去,到了府中,陳婉兮便吩咐乳母将他抱了過去。

于成鈞尚有些雜事,回府之後又再度出府,陳婉兮沒有過問他的去處。

她獨自留在寝室之中,想着白日裏宮中所見所聞,淳懿郡主的蠢毒,小程氏的瘋潑,陳炎亭的冷漠,太後那不懷好意的話語,及那莫名的玉環,心中雜亂不已,理不出一個頭緒。她想明白了一些,但更多的則是茫然。

這些人,這些事,好似并無關聯,卻又像一張大網,将她網羅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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