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這消息,幾乎震驚朝野。

有人言,肅親王大義滅親,即便是自己妻子的母家,也絕不徇私護短,果然是位忠正耿直之人。亦有人說,于成鈞能将自己的岳家揭發檢舉,足見其心腸冷酷,不容情面,不愧是上過沙場、殺人不眨眼的。

此事在民間傳開,百姓之間衆說紛纭,有義憤填膺這侯府貴婦視人命如草芥的;有感慨世風日下一個孩子的性命,竟就值五十兩銀子的;亦有人怒斥,侯夫人殺了人便不必償命,世道如何不公。但大夥倒是一個口徑,齊贊肅親王公正無私,皆言,幸得有這樣一位王爺在,不然此案還不知何年何月得見天日。

這些話,傳入肅親王府時,于成鈞與陳婉兮卻都未理會。

這件事,在兩人的心頭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霾,久久不能釋然。

随着時日推移,六月暑氣上升,明樂帝的風寒終見好轉。然而于成鈞的忙碌卻并未有所減緩,因着之前各種事務皆由他主理,一時半刻,也不能換手他人。再則,因他于朝政盡心盡力,各司各部那些真心做事的官員,遇事便喜與他商議。故此,他并不曾落得什麽清閑。

陳婉兮的天香閣生意越發火熱,她二度進獻與太後的鵝脂香比先前所進效驗更好,初次所獻塗抹尚有油膩感,而本次的鵝脂香卻只有潤澤。何況,之前的鵝脂香,并無皇帝的親筆題詞。這等殊榮,輕易不可得,每年那許多進貢的脂粉,能得此等待遇的不過寥寥。

太後、皇後連帶着宮中那些高位的宮妃,都極喜愛這面膏,平日裏賞人,又或做什麽人的見面禮,也以此物為上。鵝脂香的需求甚大,制作過程又甚是繁瑣,必得有五位手藝精道的老師傅,仔細炮制方成。

如此已添了許多忙碌,而因着小程氏那件事,京城百姓皆覺肅親王府公正仁義,一些富戶人家便都轉道天香閣來照顧生意。便是尋常的百姓,即使那些天價的面膏香粉買不起,能買到便宜些的眉油口脂也是好的。再不,讨些賣不出去、要舍棄的香料沫子填香囊也極好。

如此這般,天香閣幾乎忙碌到不堪的地步。

而霓裳坊的情形,亦也相去不遠。

陳婉兮每日照料家裏,打理生意,一時倒也并無幾分閑暇功夫去多想什麽。

這日清晨,用過了晨食,趁着晨間涼爽,陳婉兮算過了賬目,便同琴娘兩人坐在明間內,一道商議草編工藝之事。

依着陳婉兮的想法,草編技法實在罕見,自己在京中是從未見過。草葉編出的物事,青翠可愛,頗有幾分雅意趣味,很能合乎當下那些附庸風雅之輩的趣好。如若能仔細研究,發揚開來,倒也是一門財路。

然而草編雖好,唯有不耐存放一條,且能編的物事也是有限。

桌面觀玩擺件兒,市面所需并不算多,以此再開一家店鋪,實在不值。但若是擠在天香閣又或霓裳坊裏,那又不倫不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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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陳婉兮便想着,若能做出更多的器物,才有開新鋪子的價值。

兩人商議了許久,始終不得其法。

琴娘倒是靈機一動:“娘娘,我這些年走南闖北,也見了不少民間工藝。河南盛産柳編,而我的家鄉則興竹編,編出來的器具結實耐用,倒也很是不錯。”

陳婉兮卻不為所動,說道:“這些玩意兒,我以往也見過,的确不錯,但大多是家中日常所用器具。若要開雜貨鋪子,那也罷了。然而這般,利潤實在太薄。要賺,便是賺這些富貴人家的銀子,沒些與衆不同的東西,是不成的。”

琴娘有些奇怪,問道:“娘娘,王府這般富貴,王爺的俸祿賞賜及莊子收來的租子,都很是不少。您何必這般辛苦?”

陳婉兮卻意味深長的一笑:“面上看着是不錯,可我還有許多人要養活呢。”

兩人說着話,一婦人提了天青色梅花提梁壺上來,替她二人茶碗中注滿了水。

陳婉兮擡頭看向她,微微一笑:“來府中這兩日,可還慣麽?”

那婦人面上神情木然,只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陳婉兮不以為意,端起茶碗,啜飲了一口。

這婦人,便是之前意圖為子報仇的阿蘭。

陳婉兮可憐她遭遇,替她在皇後跟前求了情,說她雖投毒,但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不如寬恕了她,也算彰顯天家仁慈。

案子了結之後,阿蘭無處可去,陳婉兮看她孤苦無依,便留她在府中做了個傭人。

但阿蘭似乎就此成了一塊沒有悲喜的木頭,擡頭吃飯,低頭做事,不言不語。

陳婉兮知她心中苦悶,但也無可奈何。

少頃,小世子豆寶忽而跑來,抓着琴娘的手,哼哼唧唧:“姨姨……去飛飛……”

陳婉兮與琴娘便知,他是想纏着琴娘去玩耍了。

陳婉兮微笑:“這孩子,如今同你倒更親近些。”

琴娘被豆寶拉着站了起來,笑着說道:“我也喜歡跟寶兒在一塊。”說着,便同他一道出去了。

阿蘭看着豆寶那小小的身影,兩截小短腿緊搗着向外跑,呆滞幹涸的眼眸之中倒泛出了些許光彩。

陳婉兮在旁瞧着,淡淡說道:“過去的事情,再如何慘痛,到底也是過去了。人活着,總要朝前看。”

阿蘭臉上卻閃過一陣激動,她雙膝一彎,跪在地下,切齒道:“王妃娘娘,我曉得,您是慈悲的人。但我如何能朝前看?我年紀輕輕就沒了丈夫,只望着守着孩兒長大,娘兩個相依為命。就為這麽個混賬的理由,我的孩兒就沒了。我不能不恨,她怎就不能給我孩兒抵命?!關在侯府裏一輩子不能出來?!這算什麽放屁的裁決!”

陳婉兮端着茶碗,面色微冷,說道:“我不會說什麽人死不能複生,即便殺了她孩子也不能活轉之類沒心沒肺的話。殺人償命,天經地義。”說到此處,她凝視着阿蘭的眼眸,一字一句道:“然而,她之前是朝廷敕封的正三品侯夫人,何況又懷着身孕,只憑這樣的事想要她死,是不可能的。”

阿蘭急道:“難道就憑她身份高貴,就可以随意殺死我的孩兒,不用償命麽?我不服這樣的歪理!王妃娘娘,我曉得你有你的難處。您放心,我保管不會說出肅親王府來。我只求娘娘放我出府,我一定要為孩子報仇。”說着,便咚咚磕起頭來,嗚嗚咽咽的哭泣。

陳婉兮沒有扶她,只說道:“我也不服,然而且不說你如何能潛入侯府,去殺死一個懷着侯府子嗣的女人。朝廷已然罰過了她,意味着此事已然完結。若你此時去報仇,即便是我也保不住你。但你放心,我向你擔保,你終究有報仇的時機。”言至此處,她擡手向阿蘭肩上拍了拍:“只是不能是現下。”

阿蘭一呆,立時醒悟過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硬是按下了心中的憤懑,朝着陳婉兮又深深磕了個頭,便自地下爬起,靜立在側。

天氣炎熱,陳婉兮便嫌茶水有些熱了,遂吩咐丫鬟換了冰過的果子露上來。

正在這消閑時刻,紅纓卻忽然走來,低聲道:“娘娘,侯府那邊……”

陳婉兮才聽了幾個字,便将眉頭一皺,斥道:“我不想聽那邊的事情。”

紅纓登時便閉了口,靜默不語。

陳婉兮默然片刻,擡眼卻見阿蘭臉上微有異樣,不由嘆了口氣,問道:“什麽事?”

紅纓才又道:“是那邊的二……小程氏,在淨水庵裏尋死覓活,定要見娘娘一面。”

這淨水庵是弋陽侯府的家廟,宋母往日也常去燒香拜佛,并在佛前供奉-->>着海燈。

小程氏自從案發之後,宋母恐她留在府中,惹人非議,便将她挪到了那裏,使了些銀錢,令那裏的姑子仔細照料,嚴加看管。

因這淨水庵是家廟,倒也不算違背皇後的懿旨,小程氏又是個廢人,便也無人理論。

陳婉兮冷笑了一聲:“她要見我,我便要去麽?”

紅纓說道:“小程氏已絕食兩日了。”

陳婉兮無謂說道:“她願絕食,便随她去好了。我雖不屑去傷害她腹中的胎兒,但也不會去救她。她自己想把這塊免死金牌給弄沒了,那就任憑她作好了。”

紅纓低頭稱是,再不言語。

阿蘭在旁,禁不住輕輕說道:“娘娘……”

陳婉兮看了她一眼,心中會意。阿蘭想要親手報仇,怎能任小程氏随意死去?

她喟嘆了一聲,說道:“也罷,就去一趟,聽聽她還想說什麽也好。”

紅纓答應着,忙去預備。

陳婉兮只帶了幾個心腹随從,将豆寶琴娘甚而阿蘭都留在了府中。倒不為別的,她擔心阿蘭見了小程氏,按捺不住。眼下,當真不是好時機。

阿蘭雖想拼命,可憑什麽要和這種人同歸于盡呢?

輕車簡行,一路到了淨水庵。

淨水庵是侯府家廟,主持知客都曾見過陳婉兮,曉得她是侯府的大小姐,如今更是肅親王妃,身份尊貴,非比尋常,連忙将她迎入禪房,上了香茶素點心。

陳婉兮辭謝,拜了菩薩,布施了些銀子,便提起要見小程氏一面。

那主持忙道:“這罪人如今住在後院,由監院親自看管。娘娘且放心,淨水庵上下必定遵旨行事。娘娘若要見她,貧尼便使小徒帶領娘娘過去。”言罷,便喚了個十二三歲的圓臉小尼姑,命她帶王妃過去。

當下,陳婉兮帶了仆從,跟随這小尼姑過去。

穿過主持所言的杏林,到了一處房舍跟前,那小尼姑朝着陳婉兮深深行禮:“王妃娘娘,便是此處了。”

陳婉兮放眼打量了一番,只見這房舍是泥土的牆坯,屋頂雖蓋着瓦片,但縫隙之間卻以茅草填充,窗子甚小,裝着木頭欄杆,蒙着的窗紙,都已有些焦黃。門上,拴着老大一把黃銅鎖。

這房舍,必定是冬冷夏熱,甚而雨雪天氣,也難保不透風漏雨。

小程氏貪圖享受,臨了卻被關在這樣的地方養胎,只怕這滋味兒不大好受。

監院得了消息,早已在此等候,迎上前來,向她行禮畢,開鎖請她進去。

陳婉兮搭着菊英的手,邁步入內。

才進門,迎面便是一股渾濁的氣息,藥味兒、黴味兒、騷臭味兒還有各種不能分辨的異味兒混在一處,令她有些作嘔。

陳婉兮皺眉,險些吐了出來。

屋中一角,一道陰恻恻的笑語傳來:“不好聞?我可在這裏,聞了許久哩!”

陳婉兮眯細了眸子,順着話語聲望去。

這屋子采光不足,屋中甚是昏暗,她好容易才看清房中景象。

屋子的東北角上盤着一張炕,炕上鋪着粗布褥子,卷着一襲半舊的薄被,染着些許不明的髒污。

小程氏就縮在那炕角上,披頭散發,身上穿着一件半舊的繭綢對襟褂子,腰裏系着一條裙子。許是天熱,褂子竟沒系扣,露出些白花花的皮肉。

她滿面蒼白,雙唇焦枯,發如亂草,懷了近七個月身孕的肚子球一般的頂起,合着那幹瘦的身軀,有幾分滑稽。

小程氏就這樣躺着,病病恹恹,再沒了往日的威風神氣,以往還算風流的姿色,也已不見。

陳婉兮緩步上前,淡淡說道:“你咎由自取,能怪何人?殺死一條無辜的性命,只落得終身幽禁,已是便宜至極。”

小程氏眸中泛出了光彩,她豁然爬起,向陳婉兮叫喊:“你不要在這裏瞎充好人!你敢說你撺掇着肅親王告發我,就沒有半分私心?!”

陳婉兮在炕前三步遠處停了下來,睥睨着小程氏,如同看一只喪家犬,言道:“即便王爺不願告發,我也會進宮禀告此事。你虐殺幼兒,卻還想平安無事,世上沒這個道理。”

小程氏神情猶如瘋癫,她想下炕,卻因幾餐未進的疲軟,沒有動彈的力氣。

陳婉兮看着她這幅樣子,滿面厭惡之情,又道:“你可當真是個心腸歹毒的惡婦,傷害他人也罷了,連自己腹中的孩子,也不留絲毫顧惜。這般作踐自己的身子,于養胎何益?大約在你心裏,所有的人事物都只是你所要利用的器具罷了。父親是,三妹是,你腹中的孩子也是,甚而連你自己也是。”

小程氏疑惑道:“我自己?”

陳婉兮注視着繼母的臉龐,有條不紊道:“你也是程家的女兒,深知世間倫理禮法,卻不顧名節廉恥,寡婦之身在姐姐病床前誘惑姐夫。如此作為,即便你将侯夫人之位搶到了手中,于自己難道不是糟蹋麽?你的名節已然完了,這是一生都洗刷不掉的恥辱,連帶着你的孩子也要為你這母親所累,人前擡不起頭。在你心裏,沒有人是人,連你自己也不是。”

小程氏臉上一陣扭曲,陳婉兮的話深深觸怒刺痛了她。

是啊,她這一生多麽的荒唐可笑,賠上了一個女人的一切,同生母反目,同娘家成仇,與姐姐陌路,甚而連孩子也不肯體諒她。可即便如此,她也沒能得到丈夫的心,甚而沒能得到一絲絲的憐惜。臨了,還得了這樣一個凄涼下場。

小程氏忽然尖銳的狂笑起來,喉中卻帶着一些悶悶的嗚咽,好似一頭瘋獸。

她斜眼睨着陳婉兮,厲聲叫嚷起來:“你當我願意麽?這麽些年來,我就好過麽?陳炎亭,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娶了我,就把我當塊破抹布丢在一邊,想要女人了,才想起來家裏還有這麽個人,才進我的房。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一天天一夜夜,我是怎麽熬過來的,你們誰知道!如今,人人都說我狠毒,可我有什麽法子!沒有兒子,沒有子嗣,老來晚景如何凄涼!我不能夠,我一定要為自己争!我這一輩子,沒得到過一星半點的好東西。同樣是程家的女兒,憑什麽姐姐能?她有父親和嫡母的疼愛,甚而連我的母親也對她呵護備至。她有才女的名聲,有風流英俊出身名門的丈夫。可我呢?我得到了些什麽?!”

她吼了一通,便氣喘籲籲。

陳婉兮冷眼看着氣咻咻的小程氏,下颌微擡,說道:“如此,便是你肆意害人的理由麽?狠毒就是狠毒,不要找什麽借口。”

小程氏聽着,忽而嘿嘿笑了起來,她望着陳婉兮獰笑道:“你如此義正言辭,可曉得當初為何侯爺忽然不待見了你娘?那時候,他們可是京裏出名的恩愛伉俪。侯爺寵妻,名滿京城呢。”

陳婉兮眼眸輕眯,沒有言語,她雙手不由自主的握緊,沒有言語,靜聽小程氏的下文。

小程氏似有幾分得意的說道:“我的好姐姐,你的生母,弋陽侯夫人程初慧,竟然不守婦道!”

作者有話要說:講當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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